我的姨娘叫易善爱,是一个十分可怜而又孤独的女人,不到60岁她就悄悄地离开了人间。姨娘的丧礼办得非常草率而又冷清,而我因未得到具体通知,竟没有去参加,她死后也不知葬在哪里,我也没有去上坟。但我的心里却不能忘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记念她了。
姨娘的生卒年月我没有记下,这是我的最大疏忽。她死后我才感到这是一个遗恨。后来我想,一个极其普通而又平凡的农村妇女,即使记下她的生卒年月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要把她的痛苦遭遇写下来,记得她的美德就可以了。
姨娘是一个很贤惠很爱后代的人,然而,她一生却没有儿子,只有唯一的女儿。女儿在15岁时就嫁到了婆家,那是迫不得已呀,因为她的生活太艰难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老实得近乎木纳的农民,而且中年就多病,不能下地干重体力活,但是她与丈夫在那些最艰难的年月里,靠养猪养牛养鸡种菜和在生产队出工,靠省吃俭用和借债,自己建了一座土砖屋。里面有三间房,还另有灶屋与牛栏。这屋前有一块草坪和一口池塘,屋后有一个较大的菜园。这屋虽然不漂亮,有一间房还是用茅草盖的,但是冬暖夏凉,倒是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然而,这座用他们的血汗与辛苦建起来的小屋,他们却住的时间不长,姨父比姨娘死得还早,他们双双归去后,这座土砖屋就被侄儿占用,而现在又拆了,看不到遗迹了。
记得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时期。那些年头,最大的特点,就是农民靠在生产队做工分吃饭,做一天记10分工,工价一般只有三、四角钱一天,而口粮还要靠工分钱从生产队去买,口粮的分配原则是基本口粮加工分粮,基本口粮每人每年只有200到300斤稻谷不等,而工分粮是按劳动日(10 分工为一个劳动日)分配的,一个劳动日一般可以分到1斤到2斤稻谷,要看收成而定。那时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核算的。出工是大“呼隆”,由队长天天派工,一年到头永远有干不完的活。那年头姨夫长年患肺痨,终年咳嗽不断,姨娘身体也有病,他们带病劳动只有干轻活,干轻活的工分少,因此他们的口粮也少,工分钱也少。这样,他们的生活和经济就困难了,有时连买油盐火柴煤油的钱也没有。平时他们没有钱买煤做饭,就到山上砍柴烧灶火,冬天没有钱买煤烤火,就自己做了个火盆,把柴火烧的灰烬用铲子铲到一个火盆里烤火。他们在生产队分的口粮少不够吃,就
在自留地里种红茹、芋头,用杂粮来填饱肚子。在那些年头,因为忙我一年只能见到姨娘一次面,那是过春节拜年的时候。那年头,我与父亲、弟弟和两个舅舅等人都约定在同一天去姨娘家,因为姨娘家里困难,我们给他们拜年,不想麻烦他们,只想拜了年就走。但是姨娘却坚决不让我们走,她说家里再困难也得招待呀,于是她把收藏了很久的腊肉腊鱼都拿了出来,并且还要姨父杀鸡,她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招待我们呀。当我们走了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是舍不得娘家的亲人啊!那年头,我母亲也常常邀请姨娘来我家玩,母亲总想她在我家多住几天,可是姨娘住了一天就要走。母亲很同情她,在她临走时,总要打发她一点零用钱和一点吃的东西,但她却推辞不要,亏母亲说了很多好话她才接受。姨娘虽然很困难,但是她却很硬气。她没有儿子,女儿又早早出嫁了,两老相依为命,孤单悲苦又多病,但是他们却顽强地自力更生,不想依靠别人。姨娘那时四十多岁,但生活的重担压抑着她,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有了皱纹,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充满了血丝,老爱流眼泪,不时用一块手巾擦过不停。姨娘是叹自己的命苦哇,她叹自己,叹丈夫,叹女儿,叹没有儿子。她的心总是悲凉的,她对生活好象失去了信心,与母亲谈话总是叹气连连,她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被世俗压得快要窒息了,难道没有儿子是她的罪过吗?她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真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啊!
在1969年的上半年,因为我下放在生产队劳动出工不太积极,母亲嫌我懒,其实我是讨厌那种不公平的社会现实,母亲将我一个人分开,让我独立生活。我当年21岁,没结婚,刚高中毕业不久,不懂事。那时,我没有一分钱,粮食只有母亲分给我的30斤大米,还有一点点猪油,一斤盐,一只鸡婆。我盘算,这些东西最多只够我吃一个月。我那时没有工作,在生产队劳动也没有钱,粮食以后只能靠从队里每月称30斤稻谷,油盐钱零用钱都没有呀,即使一只鸡婆天天下蛋,一个蛋也只能卖5分钱呀。在那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我去了一趟姨娘家,我知道姨娘家也很困难,我没有向她说什么,可是她问起了我的情况,我不得不把母亲分开我过日子的事给她说了。姨娘听了感到很突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有母亲将自己没成家不懂事的儿子分开过日子的呀,再苦也要捆在一起苦呀。你母亲是不是嫌儿子多了,讨厌你呀。孩子,你下放在农村心很苦,我也很理解。以后我去你家,叫你母亲也要理解你,不能逼你呀。回去还是与母亲一起度难关,一起过日子,喔。”姨娘是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可她比母亲的道理懂得多呀,她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啊。那天,姨娘除了安慰我以外,还从土里摘了几条丝瓜,用丝瓜叶子包了几两猪油,放在一个竹篮里送给我,叫我带回去。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不值几个钱,可是在1969那样的年月,在姨娘那样困难的家庭里,能拿出这些东西送给一个外甥,真是姨娘的一团心意啊。如果我不要,我知道姨娘是会伤心的。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孩子,你不要嫌我的东西少,我没有儿子,看到你,我也是一种安慰啊。”姨娘的这话里含有多少悲伤多少痛苦多少希望啊。当时,我竟然无言以对,只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姨娘,你不要太伤心,等我有出息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您,你理解我,我也很理解您啊。”在那时,我就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情感交流是多么重要,如果母亲也能像姨娘这样理解我该多好啊。
姨娘的女儿也嫁在农村,女婿是个半残疾,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做事很不方便,他家的生活也很困难。她的女婿有一个姐姐在解放前就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在1949年就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听说后来他们又去了美国定居了。但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后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在中国大陆,都把有亲人在港台与国外的人视为阶级异己分子,受到了政治迫害与歧视,海外的游子也无法与国内的亲人联系。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对海外关系开禁了,海外的游子可以与国内的亲人联系了,来往了。可是,姨娘却早逝了。她死得太不是时候,她死在那个政治的黑暗时期。而且她死的那天,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身边。她是长叹着痛苦地呻吟着眼睁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啊,她死了以后,谁也没有发现,因为她的老伴比她先走了,女儿也没有来,其他任何亲人也无法知道。当她丈夫的侄儿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死了一天以后了,她被草草收葬了,多么可怜的人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也不会瞑目甘心啊!
姨娘的命运是如此悲苦,可以说是她生不逢时,死也不逢时。她生前,无钱,无粮,无儿,无孙,无名,无利,无快乐;她死后,无遗嘱,无花圈,无追悼会,无祭文,无碑铭,唯有一掊黄土与她相伴,她的灵魂与黄土相依。黄土无言,默默地与天地共存。姨娘的命运与身世也与黄土一样,既默默无闻,也永远像黄土一样朴实,厚道,善良,纯洁,永存。
-全文完-
▷ 进入cabelo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