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我十一岁。
在我十一岁还没学会完全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应该说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年代,可现实生活中你要去独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以及生活给予的许多痛苦与烦恼在我还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的时候就过早地积压在我还幼稚的肩上。我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许多年来的寂寞与凄苦,在终于挺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长大,翅膀也坚硬得可以远走高飞到世界的任何地方。我直到现在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却在生活中学会了坚强,有时现实残酷得让人泪流满面,但我始终都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可我深深地知道,那些年的那些日子给予了我很多,也同时让我失去了很多。我暗自流泪很多年,从来不被人发现,有人说其实我笑得和灿烂,我只有这样别人以为很灿烂地笑笑。有谁清楚灿烂的背后所隐藏的现实呢?我哭过,也笑过,为了这么多年的辛酸与寂寞。
我不知道父母在那一年究竟为了什么,值得去整天吵闹,甚至撕打起来,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得一干二净,乱七八糟的发泄物仍得屋里院里到处都是。这个时候那些曾经常来串门的邻居好象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和姐姐躲在墙的角落,只顾自己哭得厉害,等哭够了,哭累了,再涕泗涟涟地毫无知觉似的看他们又打又是摔。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仍记得清晰,母亲是个高胖的人,性格要强,与力量过人的父亲对峙一点也不惧怕,哭红的眼睛散发着无比仇恨的光芒,她的双手被父亲牢牢制住,却仍执著地挣扎着向父亲的脸上抓去,父亲一腿绊住母亲的腰际,用另一只脚狠狠地向母亲的身上踢,两个人就这样撕打得晕天地暗。姐姐一会儿抱着父亲的腿哭着哀求:“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一会儿又去抱母亲的腿。可他俩好象没听见似的依然纠缠在一起。一直到天黑的时候,父亲终于走了,留下母亲在灶房里独自哭泣。谁知半夜父亲从哪又突然回来了,“嗵”一声,用石头把母亲房间的木格窗户砸了个大洞,等天明母亲只好用稻草把断木条缠住,再从堰塘里挖些泥巴糊紧。我记得谁曾说过,窗户也是用来辟邪,是万不能破陨的。母亲缠窗户的时候,我正在乐此不彼地用一个淡蓝色的胶圈在院里推来推去当汽车玩。母亲时不时地出神地望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表情。倘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嗔怪我又弄脏了衣服。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好玩吧,明天你就不能在这玩了。”我不解地看着母亲,她的头发蓬乱,眼睛依然红肿。我突然感到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让人无奈又沮丧。终于父亲带我走了。在山沟的那边,我知道有个叫四洼的地方居住着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好几位叔父。为什么父亲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呢?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倒插门女婿。那是一个树叶纷纷落去的下午,阳光把松坡路照得泛明,我一声不响地跟在父亲的屁股后,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一时间就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离开母亲,离开姐姐。可我害怕父亲,我不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掉。父亲在前面默默地走 ,路上一句话也没给我说。我不清楚明明要走很远的山路却不知父亲为什么还要背着一棵五枝六杈的枯松树,枝桠上挂着一袋我猜不出来的东西一路上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就这样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有母亲的关爱有姐姐的呵护还有童年时伙伴的友好的山沟,走向另一个我还完全陌生着的地方,在我十一岁还没有长大的时候。
我和父亲住在了村子后的岭破上,岭下就是叔父们的家。我不知道这座基本上用石料盖起来的平房究竟是什么时候盖成的,我甚至想到它专门是为了让我与母亲还有姐姐分离从而让我与自己讨厌的父亲住在一起而早就在那等着我了。父亲在房屋的一恻随便搭了一个茅棚,用来做灶房。这样以我和父亲两个成员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就是这个家庭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酸痛与寂寞。我曾说过父亲是一个冷漠脾气又很暴躁的人。我不喜欢父亲,直到现在,我除了为父亲其实是一个很朴素很本分又默默无闻不怕劳累的庄稼汉而同情外,丝毫也没改变我对父亲的看法。或许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给我带来的坏印象太根深蒂固了。刚搬过来的那年,屋里什么也没有,连床也是用残缺的砖头垒起来的。两个人一床被子,铺的是一层很厚的稻草,人一躺下,浓厚的稻草味合着尘末呛得让人难受。我不喜欢和父亲睡在一起,说实在的,这是一件令人很沮丧很痛苦的事。有时身子痒得受不了也不敢微动一下,生怕把他惊醒后用脚踢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夜间起身解手也要先给他打个报告,我宁可让他骂我就你事多之类的话也不想让他用脚踢我。那种滋味的确是很不好受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甚至根本就没有抱过我,以至于我常常以为自己虽然有父亲却始终是一个缺少父爱的人。而对于父亲,我想,他或许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吧。除非打和骂也是一种爱的话。然而父亲的打骂是随心情是没任何道理的。所以,没事我从来不给他说一句话,有时我感觉到好象好几天都没有给他说话了。可是他始终都有骂人的理由,始终都让人沮丧得传不过气来。大概是我的确太笨吧,不论做什么事,我都是以一头住猪的形式存在他的脑际而随时就骂了出来。有时听大人们说,父亲够不容易了,当爹又当娘的。可我却时时感觉不到一点温暖。那几年穿的衣服还都是从母亲那里带来的,随着年龄逐增,有些衣服根本就不能穿了,小的小,破的破。记得小学四年级,已经是春末了,却还穿着棉袄,套絮已变了色从破洞里露出来,胸前脏得黑明黑明的。幸亏那时还小,不知道害羞。然而到了初一,穿的裤子还补着一片一片的补丁,惹得那么多人围着看。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意识到贫穷给人的自尊心带来种种怎样的伤害。
这些衣服大概是父亲让奶奶给我补的吧。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和叔父们好象不喜欢我,每次去他们家,都爱理不理的,不怎么热乎。有一次我在奶奶的院里拾到一个空钱夹,周边烂得开了线,又用针缝过。她却跑了很远的路从我手里要了回去,说我只会偷东西。有好吃东西也避着,看到了说是留给叔父们的。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的孙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有原因的,而思来想去,这原因便占了主要。因此,所有的这些我没什么可埋怨。然而,奶奶终于要把钱夹送给我了,可这时我已经上了高中,再也不稀罕这东西了。我终究没要。不过,我同情她,每次见到她总要跟她说会话。我想,奶奶应该是很寂寞的,几个叔父都不喜欢她。
父亲不知从哪买回了一匹枣红马,当农民的自然离不开牲畜,而每逢星期放马的任务也自然而然落到我的肩上。从此,与马打交道一打就是七八年。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买了车,再也用不着马了,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卖掉了。这是匹高大有力的马,纯色枣红,身体膘壮,而且下的马崽又漂亮。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父亲养了一匹好马。这是使父亲一直引以为荣的。那时,我挺喜欢放马,这样可以不呆在父亲身边,挨骂挨打的机率也自然少得多了。而且在河里还有很多趣事,比如游泳,捉鱼,烧螃蟹吃。我最喜欢玩一种打石仗的游戏,就是选结实的石头当兵当将,排成一队一队的,和另一方对打,兵对兵,将对将,一个一个地来,哪个石头烂了,就代表这名兵或将“死”了。这种游戏是我的创举,直到现在回去,还看到河上有小孩子们玩得不亦说乎。
然而我是很想念母亲的。有些时候玩着玩着,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而母亲也很少来过,即使来也是匆匆地又去了。我真的羡慕姐姐,她能常常呆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的一举一动,跟母亲说话,跟母亲谈笑。我恨母亲为什么不把我留下,让我在这里独自寂苦。有一次,姐姐来玩要回去,我送了很远,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哭了,不知是为了姐姐的走,还是为姐姐处在母亲身边而幸福。但我是向来不在父亲面前流泪的,然而却有一次,是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一起剥豇豆,昏黄的灯光里,两个人默然无语,只听剥豆的噼啪声。我剥着剥着就剥出了泪来。父亲问我是不是想母亲了。我“恩”了一声,就禁不住地哭了出来。那你想去,这个星期就去吧!父亲说。这个要求是我从来不敢提的,此时我突然感到父亲是多么善解人意。于是我开始盼星期,可我没等到星期天,那是星期五下午放学,太阳在西天角即将隐去。我下了决心跑也要跑到。现在想来,几十里的山路不知怎样就一下子跑完了,而且见到母亲天才刚擦黑。
我说过我与父亲住在村后的岭上,这岭上净是些松林和坟地。听说这里闹鬼,有邪气。有人说,在这里拾柴时,有东西用沙撒他,也有人说从林子里走了一趟,回去后就起了一身红疙瘩。这种种危言耸听的说法,也究竟吓得我常常不敢在夜间出来。然而每至夏季,父亲晚上总要到地里去看瓜,生怕被人偷去。我只好留在屋里静听屋外风吹松林如鬼泣,吓得我紧蜷在床上,两眼不眨一下地望着窗外。幸好,隔壁不时传来马吃草料声以及辔头的撞击声,让我不至于太害怕,至少有马呢,马是我的伙伴。我这样想着也居然安睡了。我想父亲是应该知道我会害怕的,所以他让我二叔家的孩子来陪我,他比我小一岁,可那时白娘子演得正红,他只来了一夜,因为再也忍受不住电视的诱惑。我虽然不喜欢和父亲睡在一起,但每至夏夜来临的时候,我多么希望父亲不去看瓜,哪怕他骂我,用脚踢我也好。记得有一次,父亲不知上哪去了,我在村口一直等到天黑,别的人家都在呼喊自己在外贪玩的孩子回去吃饭了,父亲的影子却还遥遥不见。每次从路的拐角处突然看见有了人影或是听到了脚步声,我多么希望是父亲,可是等走近了,结果总是令人沮丧。总之那夜父亲回得很晚,让我等得几乎失去了信心。这恐怕是我生命中仅一次急切想见到父亲的心情吧。
后来,母亲终于搬过来了。父亲在村子正中买了一处宅子,然后很快地盖起了新房,买齐了家电,又买了车,一时间屋里啥都有了。村里人都说我家富有了,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个想法,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当农民的父母拼了命用血汗苦苦挣来的。然而这时,我即将上高中了,这是我一直想着的,只要不呆在父亲身边就好。可是母亲来了,而那些年的那些日子,在我看来,也即将要告一个段落了。虽然有时仍免不了父亲的责骂,但我已不把自己当成那个时候的自己了,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大,在母亲来的时候。
岁月无法居留,不论你怎样的经历,失去的再也无可挽回,我不免怀念。那些年那些日子!
写在后边:
当我终于把这篇文章写完的时候,
我终于松了口气,毕竟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
而重要的是我想写下来,我怀念那些疼痛的日子。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者,但我想告诉你:
这是我真实的岁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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