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坐在堂屋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着张长李短前庄后院的鸡毛蒜皮，一边在等返城的车。母亲却一刻也没有闲住，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会儿厢房窸窸窣窣，一会儿灶屋咯咯嚓嚓，弟弟说，她就是这样成天手停脚不住的，不知忙些啥。

车子到了院外，起身准备告辞，走出堂屋的门我就傻眼了，仿佛一场小型农副产品展览会。刚从小菜园里摘下的大半蛇皮袋辣椒，青的红的煞是鲜艳；小塑料袋装着几斤花生米，自家地里生长的，母亲一个一个亲手剥的壳；纸盆中几十只草鸡蛋，也是母亲养的鸡下的蛋攒下来的；地上一溜儿并排躺着一堆丝瓜、苦瓜、南瓜，还有鲜嫩的韭菜、青菜、苋菜，最显眼的还是那条看样子足有十多斤重的大冬瓜，丰润饱满，鸭蛋青色的表面敷着一层薄薄的白粉……母亲准备给我带回城里的东西，都是她辛勤耕耘劳作的果实。她总担心我在城里生活不方便，饿着冻着受累着。

我是做了爷爷的人了，但在母亲的眼中，还是个伢子……挂着鼻涕喊肚子饿，开学了不敢跟父亲要那几块钱的学费，而要躲在她的身后，拽着她的衣角由她代为开口。在小城工作许多年，母亲总是给我捎这带那，哪怕只是一棵葱两只瓜几斤玉米面，有时候时间长了不回乡下，她还会催着弟弟专门给我送些瓜果菜蔬，并不值几个钱的青椒豆荚瓜菜萝卜，吃起来却透着分外的温热与甘甜。春上听说野生枸杞叶子清热败火，她就到田头沟边去捋了成篮子捎带给我。

母亲今年８４岁，除了血压高没什么大毛病，也从不检查吃药，只是恋着乡下老家不愿挪窝。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成家立业分散各处，每每想接她过去住上几天，到哪儿她都不适应，前不久到市区大哥家没几天身体就出岔子，用她的话说，城里的气不够人喘的。先前在我家照看孙子时也常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有乡下老家才是她的自由天地，生命舞台。整天忙忙碌碌的，身体倒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硬朗。偶尔她也会抱怨体力下降不中用了，什么什么做不了了，我就窃笑，真以为自己还年轻着呢。她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与其说是弟弟照顾着她，不如说她在料理着一家的饮食起居。

每次回乡下，房前屋后转悠一圈，小菜园里站上一会，吮吸着乡村清新空气，仿佛脚下就接着了泥土的甘冽地气。端详着母亲的杰作，浮躁烦闷的心绪就会舒缓，像秋日的旷野一般空阔坦荡。墙头上丝瓜苦瓜葫芦藤，墨绿地缠绕在一起，淡黄与洁白的小花交错点缀，浅绿色流线型丝瓜，丰润茁壮满身疙瘩的苦瓜，青白色细毛茸茸的纺锤状葫芦……嫩绿的韭菜，紫色的苋菜，芦柴架上黄瓜与四季豆，门前树下坡地种着花生，南瓜与冬瓜横一个竖一个卧在地头藤蔓下……

车子来了，一样一样搬进后备箱。望着那只大冬瓜，我说冬瓜就不要带了。我不太喜欢冬瓜，因为据说蔬菜的营养与它的颜色相关，颜色浅的营养也不高，冬瓜剖出来颜色淡淡的，口味也是淡而无味，何况又那么笨重，车子上也没有地方搁了。弟弟也附和着说，城里菜场什么没有呀，又不值几个小钱。母亲在一旁念念叨叨，说你们这些伢子晓得什么，城里哪样东西不贵，又不新鲜，哪有自己家里种的好呢。

听着母亲的唠叨，我也没往心里去，走出院门上车，正要与家里人挥手道别，刹那间，我的目光像被灼伤了似的，大睁着眼睛无法开口，眼窝一热，两滴咸涩的泪悄然滚落……母亲趔趔趄趄地搬着那条大冬瓜，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车旁，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挪”，嘴里还不停地抱怨，又不要你自己搬自己扛，一点不懂当家过日子。

冬瓜静静地卧在我家厨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