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岸有雨,有花,有人。他乡黄昏阜土里有着郁馥氤氲的气息,这是2010年的秋天,兴许是秋意尚浅,故而看不见落叶凋零。蓝色街灯串成一线,彼岸却灯火凄迷,一如雨中的蝴蝶破茧之时,最难将息。无奈独遇这场暴雨,也只好躲在花丛下,任雨流成溪,成河,成伤……
前年此时,这畦秋菊要格外鲜艳一些。欲吐还休的蓓蕾在彼岸午夜时分悄然盛开,于是雨停,人还。耄耋之年的老人撑一盏陈旧的马灯,脱下蓑衣雨笠,倚窗叹息。故人终去,风景虽然依旧,但物事人已全非。
二十年前,这畦秋菊还未移植来此,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这里也会时常来一些旅客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杯酒。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也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老人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窗纸也已破旧,红花已逐渐枯萎凋谢。而今独剩这畦秋菊,开得好不鲜艳。
二、
青柳依依,倒垂河面,风来轻袭,柳枝轻柔荡漾,亦同时将水波逐起,轻激层层涟漪;芦蒿丛中,丛丛叠荡,一如浪花翻滚,风来时,叠起的是蒿浪,风停时,覆起的却是怀念,丝丝如记忆的流连滴滴点点。褪去的是年华,残留的却是苦酒般的记忆。
秋,还是秋。四季交替一次便是一年,独自漂泊的旅人亦总是会来回地走过一些重复的地点。比如东西,比如南北,左脚踏出,右脚踏回,多少年后,又是一个圆圈。
这来来回回的地点,一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一年不复一年。四季变换之间的情愫在变,风景虽然依旧但感觉却在变,渡口也在变,变成了青石铺成的阶梯和桥梁。那么人呢?
人也在变老。二十年的岁月,昔日扎着小辫子的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红花,如今也已经被岁月消磨得只剩下稀疏的枯枝和淤泥。
也许时光如水,故而不变的是还在东去的流水;也许时光如云,不变的是依然在穹际飘荡的浮云;也许时光如花,花开花落,秋谢了春又来。
三、
渡口有船,船上也有酒,酒就盛在一把酒壶里。只可惜夜色已经四合,旅人也都散去,酒虽是美酒,但却不会有人再来品尝。
渡口边,惟独一个孤独的少女,背一把吉他,静坐石台,端品香茗,似乎在茶香味中,了解到心绪的升腾。她在背包里翻出一本书,打开一首诗,用雍容的指尖去雕刻梦回时的素容。
也许,她的确年轻了一些,所以她内心的愁容全部写在脸上。夜色很凉,她只穿了一件短袖白t恤,胸前印有一把“小黄蜂”吉他,还有一条牛仔长裤和一双已经沾上了污泥的球鞋。风吹来,她转过面去瞧远处的芦蒿,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眼睛里的痛苦在这一瞬间竟然消逝了,她的嘴角扬了扬,却还是没有出现笑容;风停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她转过面来,轻撂耳边的头发,把最后半杯茶喝下,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到渡口边上,望着这湾平静的河水,垂下头去。
夜有月,月是一轮满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暴雨倾盆,没想到今晚反而云散天开。可惜月是圆了,那么人呢?
月有阴晴圆缺,人又何尝不是?月是圆了是缺了,岂非更像一个人的心情?若月缺了,也许她此时应该还不会对着河面低首沉默,月若圆了,人却依然还在这凄凉之所浪荡。一个女孩子,究竟又有什么样的遭遇,她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难道已不再关心她,所以她才会一个人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背着吉他,孤独地数着自己悄然落下的眼泪。
“月为什么是圆的。”她终于抬首问月。
这是个多么肤浅,但又多深奥的问题。她抬起头来,就看见彼岸的八角楼里立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站在亭子里,手里提着一盏不算明亮的灯,远远瞧去,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他穿的是一套黑色的唐装。他亦孤独地站在那里,以女孩同样的姿势遥望着彼岸。
这一幕,竟似女孩梦里出现过的一个画面。画那幅画的人虽然并没有高深的笔功,但他笔下的萧索之意却是那样的浓郁。提着马灯的老人,还有背着吉他的少女,对望着彼岸,天空上悬挂着一轮满月,将它的银晖泼洒在这湾平静的河面上,透着淡蓝色的光芒,一如老人和少女瞳仁里的光辉。
这应该是一幅多美的图画,可是此刻她却莫名地皱了皱眉头,她望了良久,终于跳上了那叶小扁舟,摇起船篙徐徐划了过去。
对于这个举措,她觉得有些莫名。她本是来此寻找忘记烦恼的方法,她本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双十年华,亦有音乐天赋,还有一年,她便要面临毕业,这本是她早就定下的目标。毕业后她要去哪里工作,然后再好好地把自己的音乐弹下去,运气好的话,兴许她还有机会签约,然后出唱片。这些她都想过,她想着尽管自己如何爱音乐,也不能忘记了工作,她打算用音乐填塞她枯燥的生活,如此度过一生便足矣。
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让她放弃了一次机会。这一切,只因为她那个唯一的好朋友。
她的朋友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虽然天生九指,却也在她努力之下弥补了缺陷,她的嗓子也是天生的好,若非她的朋友还有那么一点点残缺,她也许就没有任何机会被挖掘,因为她虽然是个弹奏天才,嗓子却稍微低沉了些。正因为她的朋友有残缺,所以那两个穿着黑衣的制作人才会放弃了他的朋友而来找她。也正因为她的朋友有残缺,她才放弃了这次机会。这一切,的确都只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却有点残缺的朋友。
天下何处才能寻觅到知音,人在外求学,注定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这些年她为了不花外婆已所剩不多的积蓄而半功半读,她的确早已累了。她的确已心灰意冷,在她刚才低首沉默的那一刻已燃起了死念,那一刻,月亮多圆,景有多美,“我若死在这样的画镜中,岂非也值得?”她抬首时,摸了摸吉他的弦,却因为那个老人的出现让她猛然惊醒。
那老人的模样,多沧桑寂寞,多孤独瘦寥。可是这样一个老人却活到这把年纪,那他年轻的时候该有怎样的故事……
这是中秋节假日,女孩没有坐那八个小时的火车回老家去看望年迈的外婆,而是来到了这里。这个传说中的小城。
她需要时间,因为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实在残酷了些。她自从失去微笑的那一刻起,就时常想起生与死的距离到底能有多远。她渐渐有些后悔失去了那次机遇,因为她的朋友并不知道感恩,她们本是最好的朋友,却因为这个决定而成了陌路。
可是这些又是谁的错呢?
四、
楼,空楼,人去楼空。
女孩来到彼岸八角楼时,灯已不在,人也离去,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很空虚。她扪心自问,“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求生,若是为了求一指灵感也倒罢了,但若是求死,那岂非有些可笑?
月光如水,这畦菊花开得好鲜艳。这里的一切都几乎荒废了,却因为有了这畦菊花而变得多了一丝活气。
穿过阡陌小道,已可瞧见不远的地方有个小酒家,这间酒家原本应该是个美丽的地方吧,纵然时隔今日,也依然能想象它当年轩昂的模样。而此时,一阵悠扬的古琴声自酒家传来。
悠悠琴声,比菊花更鲜艳,比河流更柔软,比月光更凄美。这琴声就宛如在涓涓水流之中倾听远方的倾诉和那百转柔肠。
一曲罢了,女孩才走过去,站在门前,静立不语。她的眸子里有泪。这么多年来,她受的委屈和苦楚实在太多,一个只有外婆却没有父母的孤儿忍气吞声活了十多年,这其中的苦楚,没有亲身经验的人又怎能体会得到。
“孩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老人从门里走出来,看着女孩的眼睛。他虽极力想让自己泛起笑容,可是眼睛里的落寞神色却还是掩饰不住。
“我只问你,你到底活过没有。”
女孩低首沉默,是啊,我活过没有,这么多年,我究竟有没有好好的活过一次。
没有温暖的家,没有关心她的朋友,这么多年,她竟然连活也还未活过一次,她刚才为什么却要想到死。
女孩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老人,她也多想反问一下老人,“你呢,你活过没有”,可是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口。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甘愿如此寂寞,那他心中的悲伤和寂寞又岂是自己所能了解的。那死灰色的眼睛里写着的是多少惭愧和悔恨。
二十年前,他本来放弃了他的荣耀,却因为父亲辞世而不得不重新回去,并和她最爱的女子约定归期。可是转眼就忙了二十年,二十年,他的躯壳享受了一切,但他同时也失去了他心中的一切。为了他的身世,他失去了音乐的梦想,失去了最爱的女子,也失去了最宝贵的年华。
“我又何曾活过。”老人在问别人的时候他又嘲笑着自己。他抬头望月,不错,月沉日升,一周一岁,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却依然要受这命运的操控,其实,我又何曾好好地活过那么一次……
五、
一碗清酒倒在碗中。
女孩把酒碗端在手里,又拿了只碗摆在老人的面前,然后她把自己碗里的酒倒了一半给老人。
“我的路还很长,我只希望您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女孩对老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两个忘年之交,这一老一少面对面喝干了一碗酒,然后他们同时咧开嘴笑。
一碗清酒聚知音,半生相知有几人。晨曦透过云层,泼洒在整个神州大地。也许“人生每遇不平事,但愿永醉不复醒”总是因为缺少这一碗清酒。这一碗清酒究竟融合了多少酸甜苦辣,这碗清酒若不是有缘的人,又怎能喝得起。也许有时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意境,也未尝不是件痛快的事情。
看着女孩背着吉他远去的背影,老人倚在门前,望了良久良久,他终于有瞧见她站在渡口上朝他摇手,一阵风刮来,她披肩的长发竟格外柔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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