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月，医院婚检科的王大夫休假了，医务科调我过来暂时顶班。在这里工作还真是特殊，每天来的没有一个是憔悴的病人，而全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对年轻恋人。他们牵着手进来，拥抱着出去，相互体贴爱慕，甜蜜的笑容里流露的尽是幸福的味道。每当看到这温馨的场面，在羡慕祝福他们的同时，我的思绪就不由飘得很远。曾经，我也拥有这样一份幸福浪漫的爱情。

【二】

五年前的初夏，我还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正值报考军事学院的高考生来医院体检，医务科从各个科室抽调了我们十几名实习生去导医。我们这些单纯的小姑娘们，洁白的工作服上佩着写有　“欢迎”字样的红色绶带，头上戴着从护士那里借来的燕尾帽，聚集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打趣玩笑着，轻盈俏丽得像一群在春风里自由快乐的小燕子。

医务科老师安排好了工作。我和好友萍儿是一组，负责把门诊楼上做完化验的学生带到住院部心电图室。此刻，体检的学生还没有来，于是我们在食堂里买了两份早餐，说说笑笑地往心电图室走。上楼到了门口，却看见早有两位年轻的战士笔直地站在这里。看到我们走近，其中的一位向我们热情礼貌地打着招呼：“你们好，我们是来为军校学生体检维持秩序的。你们是实习生导医吧？”

萍儿嘴快，马上回道：“哦。是的。你们好。”

我有点窘，没好意思看他，也没有说话。萍儿却偷偷咬着我耳根说：“好帅！”

听她这样说，我不由有点好奇，抬起头来偷偷打量刚才说话的人。的确，他好帅啊！高高的个子，威武的橄榄绿军装，腰间扎着白色皮带，左臂上别着“纠察”的袖章，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当我正要看他的脸时，眼睛却恰好碰到他的眼神，原来他也正在看我。我立刻慌乱地收回目光，将头转向一边，假装看着走廊侧面的窗户外面。

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礼和不安，我连忙拿起面包送到嘴边。刚要吃，却听见他严肃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许吃东西。”

我一怔，条件反射似地，慌忙把拿面包的手背到身后，吃又不能吃，放又没处放，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脸却不争气地悄悄红了。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体检的学生们到了。我赶紧引着第一位学生去做检查，临进心电图室的时候，趁着人多混乱，顺手悄悄地把早餐袋放到走廊窗台上。

当我领着体检学生往来于门诊和住院部之间，才发现原来像我们导医一样，来维持秩序的纠察战士也有十几位，他们也是分布在各处执行任务，这些年轻英俊的战士像一棵棵挺拔的橄榄树，给医院增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也是军校招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在又一次领着学生穿越门诊和住院部之间的花园小径时，我突然迎面碰上了他——那位不许我吃早饭的英俊纠察。他是正在巡逻吧？我这样想着，便静静地立在一边等他先过去，哪想到他却径直走到我面前：“还没吃早饭吧？给你！”说着已把一个面包一盒牛奶塞到我手上。没等我回答，他又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见我这样，他一改严肃的表情，含着笑说：“早上和你开玩笑的。赶快吃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握着温热的牛奶杯，我的心中充满了意外和羞涩。

此后的几天里，我们这些实习生和纠察战士们渐渐熟悉了。他们对我们的大学生活非常羡慕，我们也对他们的军营生活特别好奇。在学生做检查而我们空闲的时候，大家就会在一起谈论着青春的话题。我性格内向不大说话，常常只是听他们说笑。在不经意的时候，却总能感觉到有双热情的眼睛追随着我。我知道是他，但假装没看到。有一次，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一个煮鸡蛋塞给我。我不愿接受别人的东西，于是回绝道：“我不要。”

他好像猜得透我的心思，轻快地说：“看你那么瘦弱，加点餐吧。不是买的，是我从部队食堂里带来的。”

看我不再拒绝，他又轻声问道：“李丹，我们做个朋友吧？”

我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满脸阳光地笑了：“那还不容易，听同学喊你就知道了啊。”

我不语。他又问道：“你们住的宿舍在哪啊？”

我心中慌乱而矛盾，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来不及细想，只好抬起手臂指着医院隔壁的医学院宿舍，小声说：“那边。”

第四天上午，学生体检早早就结束了。我和萍儿也准备回到科室交差。下楼梯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叫我们：“李丹，陆萍！”

转身一看，原来是他！

他追上我们，靠近我身边的时候，迅速地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我的白大褂兜里，有点不自然地对我俩说：“再见啊。”说完就快速走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萍儿看着我的表情，坏坏地朝我挤眉弄眼：“哈哈，美女，别是他喜欢上你了吧？”

我嗔怪道：“说什么呢？”

我嘴上虽这样说着，一边却偷偷地把手伸进兜里：是一张小小的纸条，我立刻偷偷地把它握在手心。

回到科室，带教老师安排我们去写病历。我心不在焉地写着，瞅了个机会离开办公室，看四下无人，展开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只见上面有两行洒脱的钢笔字：“我叫刘越。这是我的电话，联系我。”

我犹豫着，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反复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加理会。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工作的着落。人生尚无方向，迷茫中谁还有心思考虑这个？

【三】

临近毕业，学校里的气氛有点乱。相处五年的同学好友即将分别，大家心里酸酸的。白天我们都在各个医院实习，晚饭后回到宿舍，总有人会组织大家出去玩，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尽情地抒发着即将离别的情绪和对前路的迷茫。

我本来不太喜欢热闹的场面，但有时候也难免被萍儿拉出去参加聚会。有个周末，我们玩回来刚进宿舍，留守的一个同学就告诉我：“小丹，有人来找过你了，看，给你买的水果。”

看着桌子上的一大袋水果，我实在想不起是谁，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同学嘻嘻笑道：“是个帅哥呢！”

萍儿立即上来捶着我：“是那个帅纠察吧？什么时候和他好上了？”

我立即分辨道：“真没有的事！”

大家才不管是不是真的，哄笑着来抢水果吃，还七嘴八舌地嚷道：“下次来了请客，请客哟。”

下个周五的时候，老乡会又有活动，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同学一看到我，就阴阳怪气地说：“小丹，你的帅纠察又来找你啦！”

“啊？！真的呀？”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哈哈，快去开门吧，一定是他。”一阵放肆的哄笑。

几个人把我拥簇到门口。我只好开门，一片橄榄绿出现在眼前。果然是他！

我的脸立刻红了！

他却进门很大方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对我说：“你出来，我有事给你说。”

为了避免同学更离谱的话语出来，我只好跟着他走出去。

一出宿舍门，他竟然一把就拉起我的手，激动的声音里带点责备的味道：“你怎么又跟她们出去了？”

我挣开他的手，有点生气地回答：“那怎么了？”

他说：“我上周来找你，她们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我低低的答道。

“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的语气有点委屈似的。

我待要解释，却觉得一时也说不清楚，于是默不作声。

他突然温柔地说：“自从分别后我就在等你电话，可是你没有消息。平时我们又不许出门，只能利用周末请假来找你。上次我到你们医学院女生宿舍挨个地问，才找到你们这。”

“……”

“哎，小丹，我们这会出去看电影吧？”他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现在？”我有点吃惊！

“嗯，就现在。你知道我出来一次多难啊，走吧。”他又拉起了我的手。

“可是，学校的大门十一点就上锁了，我会进不来了。”我望着他在灯光下英俊的脸，有点动摇。

他兴奋地说：“走吧。这个没问题，我既然带你出去，一定能平安送你回来。”

“可以吗？我怕……”

“没问题。我比你大，听我的。”他霸道地拉着我的手就走，眼睛里充满神采。而我，竟不由自主跟上了他。

看完电影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刘越送我回来时，学院的门果然已经上锁了，我不敢惊动门房的保安，一筹莫展。刘越却一点都不着急，轻松地笑着说：“看我的。”

我们来到边门角上，他飕飕几下身手，已经敏捷地站在墙头上了。他蹲着俯下身，又把我拉上去，我坐在上面，看他轻轻跳到里面地上，张开双臂把我抱着放下来。

我转身欲走，刘越却一把抓住我，用高大的身体挡住我的去路。他动情地说：“小丹，我喜欢你。”

校园中的一排紫丁香树在夜风中妖娆地舞动着身姿，送来阵阵幽香。我的心微微颤抖，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只小声说：“不早了，快回去吧。”

刘越在我的脸上迅速地吻了一下，说：“我还会来找你的。”然后翻出校门走了。

回到宿舍，我久久难以入睡。以前看着身边的同学出双入对的时候，我曾豪言壮语地说过在校期间绝不恋爱的话。但现在，在大学即将毕业的前夕，我却有了恋爱的感觉。爱情，它好像来到了我的身旁，用清新的幸福感诱惑着我，我该不该接受它呢？

【四】

两个月的时间在同学分别的浓浓伤感氛围中很快就过去了，毕业时间如期而至。我们结束了实习，离开学校各自寻找理想的工作。就业的道路曲折得让我几次失去信心，刘越用他的细心照顾和智慧方法帮助我、鼓励我，我终于成功地被本市的一家综合医院接收，开始了真正的工作生涯。刘越用他的真挚感情，让我一点点感动，一天天依赖，我们甜蜜地相爱了。后来，由于他的能力出众和勤奋上进，在部队也被提干当了排长。他常说，是我们的爱情给了他上进的动力，让他对工作充满干劲，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因为他特殊工作性质的原因，我们并没有很多的时间卿卿我我，但恋爱中的我，心里踏实而幸福。

秋去春来，时光飞逝，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我在临床也磨练成为一名合格的住院医了。蓬勃的春天里孕育着希望，在一个飘着花香的夜晚，刘越向我求婚。随后我们在医院附近买了新房，开始利用业余的时间共同收拾布置。为了让婚礼更有纪念意义，我们商议把婚期定在几个月后八一建军节的当天。在明媚的春光中，我仿佛看见，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向我招手。我的心沉浸在一片甜蜜中。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五月的一天下午，一场强烈的地震霎时间让天崩地裂，山河破碎。受灾地区的同胞失去家园，妻离子散。全国人民的心都在痛楚流泪。　

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尚在睡梦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刘越在电话里语气急切地说：“丹丹，刚接到上级通知，部队要我们马上去抢险。”

“啊？”瞬间，我就惊醒了，语无伦次地说，“越，能不能不去啊？会很危险吗？”

“乖，你别担心。我会注意安全的。”他温柔又坚定地答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意识到他这次任务的危险性，然而做军人的爱人必须学会忍受和无条件的支持。瞬间，已是眼泪横流，声音哽咽。

“说不上。有时间我会给你电话的。”

也许是怕听见我更厉害的哭声，也许是时间过于紧急，刘越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我听着“嘟嘟”的忙音，再也无法入睡，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亲爱的，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我等着你回来。

【五】

度日如年！

整整四天了，刘越一去毫无消息！

我每天只要有空就守在电视机前，眼睛里全是强震后的惨烈镜头，耳朵里全是死亡受伤人员的新增数字。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幸运地从镜头里一晃而过的迷彩色中看到刘越的身影。地震，让城市毁坏、通讯中断，亲人永别，举g**伤痛。也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时候看见疲惫至极的战士灰头土脸地席地小憩的镜头，我的心就会痛如刀绞。我的爱人，你在哪里？你安全吗？你怎样吃饭？如何休息？我怎么样才能让你不会太累？你可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的心牵肠挂肚，空落无依！

终于，第六天的下午，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电话里传来刘越沙哑的声音：“丹丹，你好吗？”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哗哗而下：“越，你在哪里？怎么样？坏蛋，你不给我电话……你很累吗？亲爱的，呜呜……我想你……”

“我在z城，我没事，你别担心。一想到你，我就不累了。”他在电话那头尽量用往常那样的诙谐轻快语气说话，但我明显能听出声音里透出的疲惫和憔悴。

“越，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啊？”千言万语，我只有化作一声普通叮咛。

“嗯。我不能多说了。通讯刚恢复，大家都等着用电话。丹丹，我爱你！我真想听你给我又唱一遍《兵哥哥》。”

“越，你一定要平安啊，我等着你回来，在一起了我给你天天唱。”我用力地冲话筒里喊。

挂完电话，我眼睛还噙着泪，可是心里却安慰多了。只要刘越平安无事就好，过些日子部队轮换时，他就能回来了吧？

更让我兴奋的事还在后面。第二天上班时，医院贴出组建灾区医疗救援队的动员通知书，而且第一批就是去z城。我立刻去医务科报了名，回家准备好东西，就等着快些出发了。我兴奋地想：也许，我在那里能联系到刘越，如果离得近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救援结束后，我们会一起回来！

【六】

到了灾区才知道，地震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我们之前的想象。这座原本美丽的城市，现在已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大大小小的余震仍旧不断，废墟上、帐篷里，到处都有痛苦的哭声，到处都是憔悴的身影。我们的救援队在一所学校的操场帐篷中建立了临时的接诊处，等待救治的伤员已经排着长队，不时地还有断臂缺腿、血肉模糊的重伤者被送来。由于条件所限，有些经过处理后还能坚持，有些必须马上送大型医院转诊，还有一些实在危重的病人，就在等待诊疗的过程中离开了人世。常常，我们还顾不得为一位无法施救的病人惋惜，下一位就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此情此景，让我们每天在极度的心理压力和极度的身体疲劳中度过。超负荷的身心劳累会让人的思想机械而麻木起来，我每天忙着消毒、接诊、抢救伤员，都几乎忘记了打听刘越的消息，只有在吃着泡面短暂休息的时刻，才会在意识里强烈的思念着他。也许我们很近，也许我们很远，上天啊，我怎么样才能够知道他的消息？

突然，帐篷一阵剧烈的摇晃，大家头晕得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们明白，这是又一次强烈的余震来了，不知道这次余震后又会造成多少损伤和悲剧？好在我们这些救援人员经过几天的适应已经能从容应对了。收拾好器械，立即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四五个战士用担架抬着一个伤员跑进来了。根据经验判断，他一定需要马上救治，我和两个同事立刻围上去察看。在担架落地的一瞬间，我却一下子就懵了：躺在上面的伤者，头上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身上的迷彩服满是泥污，他竟然是刘越！他是刘越！他怎么会是刘越？！

在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我突然惊醒了！疯了一样地抓着身边战士，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问他：“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战士抹着眼泪说：“两个小时前的这次大余震时，我们正在一幢坍塌的二层楼上转移受困群众，一大块水泥板砸下来，排长没来得及躲开，水泥板落到他的头上……”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还说什么，转身扑在刘越的身体上，上上下下抚摩着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刘越，刘越，你怎么了？你起来告诉我啊？我是丹丹，我是你的丹丹……你醒过来啊……”

两位同事过来拉开伤心欲绝的我，他们正在为他做心脏复苏。一阵徒劳无益的抢救之后，他们停止了动作。

我的爱人，他因为头部受伤，失血过多，抢救不及时，他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听不到我的哭喊，再也不会用温暖有力的怀抱拥着我叫我“丹丹”了！

我忽然想上去抱着他的头给他擦擦脸，和他说说话，可是刚一起身，身体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不愿意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了。那是我此生最为深切的痛苦体验，痛苦得失去了思想，失去了灵魂，痛苦得茶饭不进、形容槁枯！我就这样最后见到了我最爱的人，可是他连施救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挽救了那么多伤员，却无法挽回自己爱人的生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

人生啊！多少痛苦，多少无奈，多少变幻，多少辛酸……

时光悠悠，诉说着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又是两年过去了，刘越，我的爱人，他长眠在他献出生命的土地上，把无尽的遗憾和思念留给了孤单的我。每当安静的夜里，我总会一遍遍深情地端详着照片中他那身青春的橄榄绿，无限温柔地伸出手去抚摩着那张英俊逼真的脸。穿越时光，穿越生死，我们的灵魂又在一起了！我仿佛正依偎在他怀里，为他轻轻地唱那首《兵哥哥》：

“想死个人的兵哥哥……”

“天涯有个兵哥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