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谁都熟悉这样一个情景吧,每当有新影视剧开机,剧组人员必然必恭必敬地祭上一个猪头,以示他们对上天的虔诚,好让上天佑护他们把作品顺利完成。的确,咱们中国人是有这样一个传统,总是试图用“猪头烂熟”来填糊住“灶王爷”的嘴,以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或是没好话儿就“糊”住自己的嘴,什么也别说。猪头亦是江湖宴会、集体聚餐最多使用的传统“大众吃食”。谁也都知道,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骂人亦有句耳熟能详的劲爆话语:“你这个猪头!”这么多迥异多元的文化指向聚焦猪头,也就难免不搞得它“风情万种”起来。
其实,在咱们中国美食体系中,“猪头”通常被认为是“下贱的菜”,与猪下水、猪脚猪尾巴一起卖,以“低廉吃食”的身份,做了社会底层人的牙祭和下酒菜,始终上不得大筵席的台面儿。猪头因为很难打理,以及有种特别的味道 —— 一般人认做“猪腥臭儿” —— 很难被称为“高档食材”,在中国历代的“宫廷名菜”中,都难觅猪头的踪迹。加上历代文人也极少吟咏、赞叹“猪头做的美食”,因此即便是在地方菜系中,它也很难成为“名菜”。
但据我所知,猪头在淮扬菜中却是有个例外。扬州名菜中有道很有讲究的“扒烧整猪头”,与著名的“扬州狮子头”、“拆烩鲢鱼头”并称“扬州三头”,可谓名满天下。“扒烧整猪头”在扬州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据记载,在明代扬州的法海寺,其“扒烧整猪头”就非常出名。《扬州风土词萃》中白沙惺庵居士的词就曾写到:“扬州好,法海寺闲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
这道著名的“留客烂猪头”果然是迷倒了不少食客,清代徐珂在《清稗类钞·法海寺精治肴馔》中就忘情的写到:“宣统己酉夏,林重夫尝至寺。留啖点心,佐以素食之肴核,甚精,然亦有荤品。设盛席时,亦八大八小,类于酒楼,且咄嗟立办。其所制焖猪头,尤有特色,味绝浓厚,清洁无比,惟必定预定。焖烂以整者上,攫以箸,肉已融化,随箸而上。食者之当于全席资费之外,别酬以银币四圆。李淡吾尝食之,越岁告重夫,谓尚齿颊留香,言时犹津津有余也。”
著名文人袁枚先生的《随园食单》中也记载了“烧猪头二法”,其中一法实际上就是扬州的“扒烧整猪头”。具体做法是“洗净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将猪头下锅同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余滚;下秋油一大杯、糖一两,候熟后尝咸淡,再将秋油加减;添开水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大火烧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细煨,收干以腻为度;烂后即开锅盖,迟则走油。”
猪头的做法在清代就已经发展到了极致,《调鼎集》中就记载了至少十六种做法,包括:煨猪头、蒸猪头、锅烧猪头、醉猪头、烂猪头、猪头糜、陈猪头、猪头膏、派猪头、糟猪头、红烧猪头、煮猪头、烤猪头、焖猪头等。这其中的“糟猪头”,至少在明代就是江南一代成熟的“名吃”了,一般做秋冬时解馋的好东西。其具体做法是“将猪头整干净,用醪糟水搽洗,压放一整夜后,再按一斤肉、四两油、三两盐的比例,还需要加冰糖、盐、葱、姜等,放入容器中糟一至二天,再捞出蒸熟,其肉醇美酥烂,堪比熊掌之味”。
尽管猪头虽难上“上等席面”,但在民间却是“持久的美食”,更成为民间节庆、祭祀不可少的美食。中国人有祭祀用“三牲”的习俗,猪是“三牲”之一,猪头也做为祭品被广泛的应用在祭祀窑神、祖先等典礼中。
我知道,在江西婺源,除夕最讲究“吃年汤”,“年汤”的主料就是猪头。焚香祭祖之后,将预先买好的“精猪头”入锅,加汤烧煮,煮熟后将猪头捞出,再将调和好的面粉搅入猪头汤中,并加肉丁、冬笋、丁香等佐料,煮成糊状,全家团坐一起享用;这煮好的猪头,也切成薄片儿上桌,供佐酒下饭。记得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祭灶词》中就描述了当时“过节祭祀”的情形,其中就有这道“猪头”:“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米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猪头肉是“无上美味”。在上世纪一九七0年代,那时物资很匮乏,猪头肉因为便宜好吃,便成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解馋的最佳饕餮选择,但也只是逢年过节方才能吃得过瘾。那时候,一般人家过年都会买上一个整猪头,自己收拾干净,烤焦、入锅,煮熟,再把肉细细地扒下,做成各种菜式,用作很长时间的“节日美食”。
猪头肉是肥肉和瘦肉的“天作之合”,妙在肥瘦相间,其中“猪拱嘴”部分已经不能分清是肥肉还是瘦肉了。煮到恰到好处的猪头肉,皮层厚,韧劲儿足,耐咀嚼,有咬劲,有香味,是一种让人容易吃上瘾的“好嚼物”,每每令食者撑至都爆凸了肚皮,而嘴仍犹不足,只是要往里填。
据说,鲁迅先生的胞弟周作人先生也是一位“猪粉”,他专门写有一篇名曰《猪头肉》的文章:“小时候在摊上用几个钱买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叶上,微微洒点盐,空口吃也好,夹在烧饼里最是相宜,胜过北方的酱肘子。江浙人民过年必买猪头祭神,但城里人家多用长方猪肉 …… ”那美文对猪头肉眷恋得百转千移,魂牵梦绕,很是惹人垂涎欲滴。
我儿时常听做小学校长的二姨夫戏称猪头是“一脑袋资产阶级思想,就指望着无产阶级来消灭它”。在我的记忆中,猪头肉也是吃起来满是情趣:猪耳脆、核桃肉酥 —— 猪头上坑洼处的核桃状肉、猪拱嘴弹牙,最妙的是猪口条,爽滑可口,从舌面滑入食道的过程,简直让人有种亲嘴的颤栗触电感,簌簌的。
记忆中的猪头肉实在是太香了,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勾起我的口水,于是就常常自己做猪头肉吃。我甚至还做成过一席“猪头宴”,所有菜肴全部都用猪头作原料做成。席成那一刻,我摆上美酒,约三五好友共品美味猪头,我们不论庙堂江湖、饮食男女,但求人生一醉,不再红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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