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有一个梦,一个关于死亡和遗忘的梦。
梦中的自己有着冷漠如霜的面孔,梦中的女子有着温婉乖巧的素颜。我看见自己的手指缓缓扣动扳机,一声迟疑的枪声过后,面前的女子微笑着倒下。她胸前绽开的血花像一团浓浓的夜雾,弥漫了我的视线。
已经记不清多少个黑夜,做着同样的梦。我只记得每次苏醒,我都会翻身坐起,转头静静看着窗外的城市。漆黑的夜在一尺左右的窗帘缝隙间,变得模糊不清,唯有稀疏的点点灯火在晃动。我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之后匆忙洗漱,关上房门出去。
我可以骗得了别人,却永远不能自欺。因为我知道梦中的女子叫紫萱,她是死在我手中的第一个人。记得有个同行曾经说过,杀一个人容易,但要忘记这个人却很难。我原以为这因人而异,却没有想到现在的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死去的面孔会像电影一样自我眼前一张张闪过。这些跃动的生命与我并没有仇怨,却被我一个个杀死。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喝很多酒。烂醉如泥的自己只能躺房间的地板上沉默,除此而外,没有任何言语。
mp3反复播放一曲《天亮前说晚安》,韩剧《悲伤恋歌》的插曲。曲中莫名的无奈和忧伤将自己的心占据,我看着窗外的目光开始游离不定。
死亡并非寂灭,而是重生。紫萱最后一刻温暖而淡然的声音,成了我无法遗忘的左右铭。不知那人为何非要她死,为什么要这如花般的女子消失于尘世?转瞬即逝的疑问没有持续很久,却听到了心中泛起的另一个声音。
我的罪孽,始于紫萱。
江南的冬天已经快要退散,随之而来的初春隐隐散发着温和恬淡的清新味道。逢源双桥上走过的我,依然习惯地选择了左边的一段。据乌镇的人说,过此桥须男左女右,又有左右逢源之说。转头瞥见栅栏右边的女子,在廊棚的荫蔽下悠然走过。乌镇的古老并未剥蚀她穿越千年的美丽容颜,就像桥上走过的女子,如花一般。
我已忘记自己是个杀手,每日走出旅馆,总要跑去不远处的酒馆买一瓶三白酒。这味道香甜的酒并不像人们印象中的白酒,而是保留了江南一贯的细腻甜美。它的得名归因于酿造的原料——白米、白面、白水。告别了卡布奇诺咖啡模棱两可的味道,三白酒让我仿佛看见一位淡雅婉约的江南女子迎面而来。
离开丽江之前,将手机扔在车站的垃圾箱里。真一唯一送我的生日礼物,一部纯白色三星sgh-a188手机。而一直以来,里面只储存一个真一的号码。这个瘦小精干的日本人,总是面带微笑。他可以跟任何人亲热地谈天说地,即使是一个街角乞讨的老头子。我觉得真一唯一的优点,就是每次都能及时将钱打到我的帐户里。除此而外,别无其他。离开丽江之时,并未告之他自己要去的地方。真一送我踏上开往上海的列车,站在车窗外的他,不时朝我晃动手中的手机。我苦笑一下,心道:我不想再见到你,真一。
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若要牵强一些,那么卡布奇诺咖啡和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便是我的朋友。
旅馆外的小巷,每天清晨总能听见一个匆忙的脚步声跑过。我会从床上翻身起来,光脚走到窗边,将蓝印花布窗帘拉开一道缝隙。朦胧的夜雾尚残留在这小镇,方才跑过的,大概是上学的孩子吧。重新躺到床上的我,将头蒙在被中,回味着付叔亲手烹制的龙井茶。
付叔的瑞祥茶馆离逢源双桥不远,老远就可以看见他一身灰白色的中山装,站在柜台边跟茶客们说笑。蒸腾的茶雾中,我面前呈现出一片幻境。付叔笑着招呼我,我看着他脸上舒展的皱纹,也不由笑着说,老规矩。付叔招呼我坐在窗边,不多时,便将一壶龙井摆到桌上。木桌年代已久,裂痕和斑驳的漆面似乎讲述着它们与付叔一起的蹉跎岁月。
付叔将一盘姑嫂饼端给我,慈祥的笑容落在我肩上。你不像江南人。
为什么?我略显诧异地看着付叔,淡然问了一句。
江南不是冷漠的地方,你,却是冷漠的人。付叔笑着说。待我再要说什么,他已转身迎向了门外的熟客。
是的,我是冷漠的人。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我如此想着,将茶盅凑近嘴边。
一串匆忙的脚步声里,我的目光投在了逢源双桥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停在桥上,不时朝天空张望。当我们的目光触在一起,她竟朝我挥了挥手,之后跑下桥。
蒙蒙呀,总是在跑。看她那样子,毛毛躁躁的。
我转过头,付叔正站在我身边,一边擦拭一只茶盅,一边静静望着窗外的逢源双桥。
她叫蒙蒙?
嗯,周蒙蒙。
二
纯朴幽雅的乌镇,少了几分俗气和喧嚣。这里于我而言,是避世的桃源。
可是,我在逃避什么?
我不能确定,或者,不敢确定。
梦境依如从前,雪白一片。紫萱一袭白衣,笑靥如花。她用手指着天空,眼中满是渴望。天空繁星闪烁,冷月静照。突然,她的笑容的凝固,身体似一片飘落的叶子倒在银色月光里。而我,低头的瞬间,双手沾满了鲜血……
紫萱……紫萱……
末尾拉长的低吟,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的时光,最终,将我带回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耳边依稀传来那阵匆忙的脚步声,我拉开被子,从床上滑下来。躺在木质地板上的我伸伸懒腰,睡眼惺忪地爬到窗边,然后站起身拉开蓝印花布窗帘。
沿着小巷尽头的小桥,隐隐可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站在水阁上,手扶着木栏抬头向东方的天空仰望。
并不好奇这串每日清晨自小巷跑过的足音,并不关注这道纯白如雪的背影。可惜,此时我站在窗前,窗外的一切,从未如此亲切,它们是我之前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曾经走过的那些喧嚣和麻木的地方,只会让人在岁月无情的变迁里,慢慢老去。如同生在荒漠的树,注定要在世情如霜的俗世里被忽略和遗忘。
江南,丝露花雨。烟雨如云雾缭绕,绕过安静的小巷,拥住了古老安然的逢源双桥。我穿着一件深蓝纯棉外套,抬脚踏上桥身。雨渐渐大起来,打伞擦肩而过的人用江南特有的语调嘟囔着天气的不是,但末了还是轻笑一声,走下桥去。
付叔的茶馆里早早来了平日的几位茶客,我左脚刚踏进门,好几位老人便冲我点头一笑。许是心境的原由,总觉得瑞祥茶馆的龙井香郁醇厚更胜一筹。付叔的姑嫂饼刚摆在我面前,窗外毫无拘束的脚步声便再次响起。我抬头,老远望见桥上的白色身影。蒙蒙,是周蒙蒙。
呵,蒙蒙呀,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都要出嫁的年纪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付叔温和地笑道。
是呀,真像个孩子。我随声附和着,也觉得这个蒙蒙真有几分孩子气。我们正说着,她仿佛听见了我跟付叔的谈话,竟冲我们笑着摆了摆手,再次跑下桥,消失在小巷里。浓浓的雨雾,蒸腾的茶雾,现实和梦境,竟有些分辨不清了。紫萱、丽江、真一、乌镇、付叔,我宁愿沉浸在这无边的安静里,生活淡然而惬意。也和蒙蒙一样,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是,我可以么?或许,那个叫蒙蒙的江南女子,她自己也不可以。
清柔婉转的乐声,将我带回岭南的苗疆。紫萱本是苗家女子,略显苍白的面孔清瘦而脆弱,如雨后晴空般清澈的双眼一尘不染。紫萱本不属于这俗世,她随风飘扬的齐肩黑发里,我的视野逐渐模糊。她颤抖的手伸向我的面颊,却始终没有触到我的脸。我惊异而悔恨的目光里,她静静坠入梦乡。我知道,那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梦。
好久了,都久得快要遗忘了。唉,老了,老了。
付叔低沉的叹息让我从恍惚中醒来,转过头,他正低头静静注视着手中的芦笙。
付叔会后悔吗?我将茶盅凑到嘴边,问他。
我若说不后悔,你会相信吗?付叔笑眯眯地看了看我,问道。
不信。
人毕竟不可先知,所以常常做错事。当真正知道自己错了,已是多年以后。就如这龙井茶,昨天的热茶,到了今天才去品,已经凉了,也变了味道了。付叔皱了皱眉,又说,既然后悔没无用,又何必后悔?
所以我这盅茶,万不能等到明天才喝。是么?我玩笑一句。
哈哈,解的妙,妙啊。付叔乐了,笑着转身走开。
清晨迟到的阳光,像一抹嫩黄的油彩,涂在乌镇的屋顶上。我双手插在衣兜里,低着头从逢源双桥上走过。右边的一段,并行而去的女子神情略显疲惫。男左女右,呵,这不只是属于乌镇人的文化观念,恐怕也是中国人的文化观念。结婚照男左女右,戴结婚戒指男左女右……其由来似乎归于一个神话,也不甚确定。盘古开天辟地之后,身体化为世间万物。其左眼化为日神伏羲,而右眼化为月神女娲。
安然而惬意的空气里,又是那阵肆意而自由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来,先见了蓝印花布的长裙和白色的帆布秋鞋,紧接着看见身着白衣的江南女子——周蒙蒙。她正微蹙叶眉冲我嘟起小嘴,两手叉在腰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刁蛮不足,可爱有余的江南女子,使我不由轻笑一声。
不过,就在我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一瞬,我的人也僵在那里。
清瘦的面孔苍白而脆弱,如月般的眼睛清澈而自由。虽然隔了窗户也曾看见,但此刻近在咫尺的她,分明与紫萱一个模样。我的身体一震,别在衣兜里的手也攥紧了。周蒙蒙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跳到我面前,诧异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干什么?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你没病啊?她嘿嘿一笑,调皮地冲我做了个鬼脸,之后擦肩而过。我转过身,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紫萱……紫萱……
三
白,不只是纯洁、自由。它的另一种含义是,无尽的空虚。
坐在一班开往乌镇的巴士上,我的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医生的话语。抑郁症,中度。尽量远离咖啡,多与朋友聊聊天。我笑,之后将手中装药的塑料袋扔出窗外。远离咖啡,做不到!朋友?我有朋友么!人都会孤独,孤独无处不在。麻醉自己的方式,找几个投缘的朋友边喝酒边聊天,聊到通宵。寻一位世俗的风尘女子缱绻缠绵,海誓山盟,之后各自分散。呵,原始而徒劳的挣扎。
我的罪孽,始于紫萱。
一直不曾忘记的话,沉重而真实的痛苦。我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么?偏执的借口,将我推向了极端的冷漠和麻木。那次事成之后,我收到了十万美金。紫萱的命,只值十万美金。我回到住所,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拧开淋浴器任冰冷的感觉蔓延全身。提包里的十万美金,撕碎之后变得一文不值。垃圾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就像那些龌龊肮脏的灵魂,让他们统统下地狱去吧!
儿时紫萱粘着泥土的脸,泪痕分明的面颊,在她继母疯狂的怒吼中,成了我关于童年的紫萱最为清晰深刻的记忆。我们牵着手,走过丽江的每个街道。紫萱,我带你走,我们私奔吧。我忽然转过身,用手指抚摸着她齐腰的黑发。
私奔?什么是私奔呀?紫萱稚气地问我,清澈的眼神满是疑惑。
这……我也不知道,电视里都这么说的啊。我解释着不是解释的解释。
哦,那我们私奔吧。紫萱笑了。
两个七岁的孩子走了好远,寒夜里相拥睡在车站的候车室里。天亮时,我被一阵孩子凄厉的哭声吵醒,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卧室里。紫萱?我叫了一声,并无人应答。一种尖锐的恐惧浮上心头,我急忙拉开窗帘,便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还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紫萱。那个浓妆粉面的女人一手拽着紫萱稚嫩的手腕,一手捏着一把尺子狠狠打在紫萱身上。
阿姨,我再也不敢了!阿姨!我不敢了……阿姨,我再也敢了……紫萱无力地挣扎着,近乎乞求而绝望的哭声只换来了更为歹毒的痛打。
阿姨,求您不要打她了,您打我吧。是我带她走的。我抱住紫萱,抬头对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说道。
哼!有人养没有教的野种!那个女人甩过一句硬梆梆的话,转身离去。
谢谢你。紫萱噙着泪花对我说。
紫萱,那个坏女人再打你,我就跟她拼了!我怒不可遏地说。
紫萱是和我“私奔”的第一个女子,也是最后一个。
多年以前的记忆。好久……好久了。
真一将一张纸条交给我,上面写着:江南路,703号。白衣女子。我找到那里,推开门,便见紫萱白衣如雪般纯洁,一双清澈的眸子欢欣地望着我。我万万没有想到,买家的目标,竟是她!
紫萱,我不能。我拼命摇着头。
他们不会放过你,所以,你必须能。紫萱抱着我,将我的脸紧贴在她的胸膛上。
可是……
没有可是,没有。紫萱如是说。
空寂的旅馆,走廊里回旋着陌生的脚步声。我站在走廊的尽头,漠然望着窗外的小巷。不知为何,此刻竟着了魔似的,脑子里不断反复着那些死去的面孔。我浑身哆嗦着,不由双手抱在胸前。罪孽深重的我,不配留在这一尘不染的地方。安静犹如世外桃源的乌镇,或许只适合紫萱,只适合付叔,还有那个叫周蒙蒙的总像一阵风般跑过的江南女子。
拎一个并没有装多少东西的帆布提包,走过逢源双桥。不打算向付叔打招呼,转头看着南边的天空,正飘过一缕如絮般柔弱的云彩。我不忍留恋身后的安然和恬淡,漠然走向车站的方向。枕水人家,别了。
乌镇的最后一座桥,跨过它,前面不远处正是车站。桥下的乌蓬船轻轻漂过,船娘拨动木浆,浆声咿呀。潺潺流动的河水波光粼粼,幽静而迟疑地从我脚下经过。我犹豫了一下,走上石桥。这些青石板上铭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也印着多少人满怀惆怅的足迹。乌镇呵,我终是不舍的,终是向往和痴恋着这里的。我在心中轻声叹息,再次转头看了看这片水上人家。
车声隆隆,我该走了。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熟悉的足音。我还来不及回过头,来人已撞上了我的提包。我手一松,提包掉在地上。
你为什么挡我的路?咦,是你?你要走了?周蒙蒙看着我,爽朗地笑了笑,俯身将提包交到我手中。
嗯,要走了。我点点头。
为什么每个来这里的人,最终都要走呢?她眨着眼睛,疑惑地望了望天空。看起来要下雨呢,还是不要走了吧。我说的话很灵验的哦。她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哦,那不走了。不知为何,我面对这张熟悉的脸,竟失去了言语。
那还等什么,回呀。蒙蒙伸手搭在我肩上,将我转了一百八十度,于是,乌镇素净的容颜又一次回到我的眼前。
四
为什么离自己远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
莫非很多人……都是远视?
虽然我承认一个杀手的视力绝对无可挑剔,但夜色笼罩中的我,视野已模糊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也许会给人无法忽略的深深寒意和恐惧,可我此刻心中异常平静。黑夜,黑色的眼睛,以及我眼中犹如浓墨一样的乌镇,无一不是平静的。
在乌镇,第一次这么早起床。匆匆以冷水洗漱完毕,便披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走出了旅店。缓缓走过逢源双桥,之后融进了小巷的夜色里。低头凝视自己的手,亦是模糊不清的。我在一处小巷的拐角处停下,背靠着墙壁,双手抱在胸前独自静立。不远处昏黄的灯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温暖转瞬即逝,寒夜笼罩下,我不由将手插进衣兜里,却摸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这是……这是……一枚戒指。
你喜欢我吗?
嗯。
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嗯。
如果有一天我嫁给你,你会送我礼物吗?
嗯。
呵呵,会是什么呢?好期待。
秘密。
之后各自流浪的寂寞而平淡的时光里,延续了这个童年的秘密。然而这成了紫萱永远的秘密,在她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她。紫萱,你会原谅我吗?会吗……
带着体温的戒指贴在嘴唇上,我知道那颗天蓝色宝石有着眼泪的形状。无法宽恕的罪孽,只能由我一人承担。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紫萱,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心中反复这一句,紧握的拳头打在坚硬的石墙上。
黑暗渐渐退散,脚下的青石板显出了岁月的裂纹。这石板仿佛一片片竹简,记录着那些恍若隔世的爱恨别离。人会后悔吗?如果时光能回到从前,我是否真的会重新来过?每个人就像是一个含义不定的字,一片墨迹重叠的竹简,一本悬念叠出的书。这一刻的我,又岂是下一刻的我?难道站在紫萱面前,双手沾满献血的那个人,真的是另一个我……
猜猜我是谁?柔弱而悲戚的语调里,一双纤细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
猜不出来?真迟钝呀。银铃般的笑语中,我转过头,便看见蒙蒙的淡淡笑颜。她的眼神与紫萱一般,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虽然,这分忧伤转瞬即逝。
你怎么会……我的窘态一览无余,全都被她看见,于是话语也果真迟钝起来。
大老远看见你一个人发呆,就很好奇啦。蒙蒙皱了皱眉头,眼睛盯着我的手看了看。你以为自己是大侠啊,举手之间就可以开碑裂石?
我……我……望着蒙蒙调侃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绝非大侠,“大虾”倒是可以当上一当。
蒙蒙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替我包住右手的伤口。她抬头诧异地看着我,又笑了。这位公子所受外伤,乃是练“降龙十八掌”走火入魔所致。不打紧,等你用了我的独门秘方,自然痊愈。她像背金庸小说似的,摇头晃脑笑道。
独门秘方?我面对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只是周蒙蒙。可是,为什么会有紫萱的感觉,我不能确定。
是啊,所谓独门秘方,就是跟我一起跑步。蒙蒙嘿嘿笑着,向前跑了几步,见我还定定站在原地,便催促了一句,快跟来啊。
我不知所措,点了点头,终于跟着她一起向小巷的尽头跑去。
你每天早上都跑步?我边跑边转头问她。
嗯。她目视前方,抿嘴笑着点点头。
晚上也跑步?
嗯。
我怎么每次遇见你,你都在跑?
因为我在练功啊。她故作神秘地说道。
练功?什么功啊?我话刚出口,才觉得自己问题太多了,这不像平时的我。
凌波微步啦。末尾“啦”拖了好长,说完她已加快了脚步。
第一次跑过乌镇的小巷,就在枕水之乡的人们还在等待清晨的阳光时,我们的足音已经留在了小巷和安静的河中。蒙蒙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她后面,默默注视着她清瘦的颤动的背影。熟悉的背影,让我的脑海再次闪现那个远去的面孔。紫萱……蒙蒙……究竟谁是谁?步子渐渐缓慢下来,蒙蒙喘息着,跟我并肩小跑。她忽然侧脸俏皮地笑了笑说,前面就到了,谢谢你送我。
孩子的笑语欢声里,我看见河对岸一所幼稚园。小河不宽,约十步左右。一座石拱桥横跨河岸,蒙蒙已站在桥上。河岸陆续走过的行人中有接送孩子的,看见蒙蒙便冲她打招呼。孩子们可爱的笑声中,我听见一个久违的词语——老师。
原来你是老师。我恍然大悟。
怎么,这位公子也要做本姑娘的学生吗?嘿嘿,好象超龄了。蒙蒙用手支着下巴假装思索,继而冲我顽皮地笑笑。不过呢,我会对校长说,要她破例收下你啦。蒙蒙说完,便转身和孩子们走进了幼稚园。看着和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她,我不禁一笑。呵,真是长不大的孩子。我自言自语着。
五
杀手,这个最为诡异的行业中,有三个鬼魅般的名字。
司命、焰樱、风魔。
司命本是传说中主人生死的神,当一个杀手被称为“司命”,那么他无疑是这个行业中的顶级人物。据说司命从不用枪,他取人性命的方式,近于原始和野蛮。刀,这种渐渐淡出现代文明的工具,却是与司命生死相随的朋友。司命只杀过七个人,但这七个人即便司命不去杀,也最终难逃法网。可是警方对这七人束手无策,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七个背景复杂,势力庞大的黑恶势力。不知是谁雇用了司命,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铲除了这七人。没有几个人雇得起司命,他要价太高——一个人一千万美元。
焰樱或许只是一个代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焰樱甚至可以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即便是他的中介人。焰樱,颇具神秘色彩的杀手。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国籍不详……这样的人,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于是,焰樱的另一重含义是——恐惧。焰樱的佣金很低,他甚至可以为一顿饭钱去杀人,而且从来不会让人失望。更不可思议的是,死于焰樱之手的人,无一例外,都被那些愚蠢的警察鉴定为——自杀。
在日本的战国时代,有三位赫赫有名的忍者:果心居士、飞毛腿加藤、风魔小太郎。前两位以精湛忍术闻名于世,而风魔,唯独以出其不意的战法使敌人闻风丧胆。那个背负“风魔”之名的杀手,也许唯一胜过风魔小太郎的,便是孤独。孤独每个人都有,不过有些人除了回忆,便只有孤独。与司命不同,风魔只用枪。无论何时何地,他身上永远带着一把nighthawk手枪。风魔是最效率的杀手,即便是最为挑剔的雇主,也对他干净彻底的工作赞不绝口。
风魔于我而言,再也熟悉不过。因为,他就是我。
nighthawk手枪依旧陪伴着我,它就在我宽大的衣袖中。它像是我一个不能分离的挚友,但我无法忘记它的罪恶。它和我,皆是凶手。我从未问过自己,对于紫萱的刻骨铭心,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爱。但从紫萱离开的那一刻,我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惶惶不可终日?或许……紫萱于我而言,是无法替代的吧。
可是,既然无法替代,那么此刻我又在做些什么?手握一条雪白的女子的手绢,静静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桥上。桥的一端,是一条空寂而曲折的小巷,另一端,是一所幼稚园。我不想欠一个陌生女子的人情,可是,将手绢归还,就可以两清么?自以为是的想法,偏执且幼稚。
天空大朵的云在回旋,冷风袭来之时,乌镇贴在耳边轻轻告诉我,已是寒冬了。寒冬了,桥上结伴而来的孩子们都穿了厚厚的冬衣。那些柔弱的小手被五颜六色的手套包裹着,仿佛一盏盏小灯。
蒙蒙老师,真漂亮!
孩子单纯而真诚地笑着,笑声里,我看见一袭白衣的蒙蒙迎面走来。冷风吹动乌亮的长发,几缕发丝遮住了她苍白的脸颊。那双清澈自由的眼睛,即便在茫茫人海里,也不会被人轻易忽略。因为,当她看你时,她的眼睛似乎也在对你善意地微笑。娇小的身体,罩着一件合身的纯白色风衣,风衣随风飘动,露出雪白的裙摆。一双雪白的平底皮靴,更衬托出几分甜美的气质。我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蒙蒙身上,仿佛面前走来的,是一个陌生女子。
早啊。
早……
你怎么会在这里?蒙蒙有些惊奇地问我,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瞟向我手中的手绢,随即温暖地笑了。
我没有必要回答了。我看见蒙蒙的目光,也不由笑了笑。
可是你已经回答了。蒙蒙伸出手,在我面前露出苍白而纤细的手掌。我看见她掌心的淡淡掌纹,最为清晰的三条纹路中,一条短小而略显暗淡。记得有个算命的说过,这表示掌纹的主人命途多舛,生命短暂。想到这里,我的心轻轻一颤。虽然,我并非唯心主义者。
我将手绢放在蒙蒙掌心,她紧握五指的瞬间,那微曲的手指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孤寂无依,于风中摇摆。
你该走了。蒙蒙轻轻说着,将手绢装到风衣口袋里。
你该去上课了。我淡淡说着,转身走下桥。然而就在转身之后,又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做。随即抬手在空中摆了摆,大声说了一句——回头见!
呵呵,回头见。身后传来蒙蒙的笑声,脆弱的、温暖的。我忽然觉得一丝暖意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来。
六
付叔去了扬州,虽然此时并非烟花三月,而是冬季。
清晨,推门走出旅馆,习惯地走到瑞祥茶馆。与我有着同样习惯的,还有那些茶客,年迈的老人。我们相视而笑,之后各自擦肩,相背而行。我会在去往幼稚园的路上,买一杯温热的奶茶,然后加快脚步,提前跑到那座不知名的小桥上。告诉自己,在蒙蒙到来之前,一定要气定神闲,表示自己并非一路快步跑到这里来。我会装作顺路走过这里,而不是特意在这里等她。每次蒙蒙从小巷里出现,总会对我老远地摆手喊道,早啊。嗯,我微微点着头。等她走上桥,我便将一杯奶茶递给她。
快去上课吧,孩子们等不及了。我轻声笑道。
嗯嗯。蒙蒙接过奶茶,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容,之后随孩子们一起走进幼稚园。
旅馆的窗口朝阳临河,若是晴天,从早晨十点到下午五点,阳光会在我的房间停留。河中孤独游弋的乌蓬船上,带着花头巾的船娘载着陌生而好奇的面孔,随波而去。阳光透过雕花玻璃窗,照在房间的地板上。被擦得发亮的木质地板,依稀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而阳光经过了地板的折射之后,遍布房间的各个角落,形成无数点光斑。它们随着蓝印花布窗帘的晃动,而呈现出斑驳流离的碎影。我躺在床上,随手翻着那本川端康成的《雪国》。优美的文字像一杯卡布琪诺,或者一场华丽的梦幻。短暂的逃离是必要的,在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与我的相伴的,只有记忆和孤独。人都说,孤独是自己的心态,并非尘世的赐予。可是,即便自己心中满是记忆里的童言稚语,满是执手相随的弱小身影,孤独依旧如影随行。
老板,帮我叫一个女人。我拨通旅店老板的电话,淡淡说道。
十分钟后,敲门声传进我的耳朵。我赤脚开门,一位洁净的女子走进房间。她不像是堕入风尘的女子,倒像是良家少女。素颜白面,体态瘦弱。她走到床边之后,我立刻发现自己错了。她绝非不通世事的少女,她的笑含义丰富,她宽衣解带的动作娴熟。
来嘛。看我愣愣站在原地,她赤luo裸地走到我身边,拽住我的手媚笑着。
我只想找人聊天。我淡然一句。
开什么玩笑,男人找女人,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女子先是一怔,继而恢复她妩媚的笑颜。
请坐吧,要不要喝咖啡?我示意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向她脸上望去,征询她的意见。
嗯。她好象意识到什么,便垂着头坐下。
房间很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略显紧张的呼吸声。或许,她将我当成了怪人吧。呵,我本来就是怪人。
你刚把我当成了……我打破僵持的局面,先说了一句。
是的,我以为你找我只是为了向我求欢。女子凄然注视着我,又无奈地笑了笑。
不怪你,人总是欲望的动物。我也有欲望。我呷了一口咖啡,也笑了笑。
可是你……女子欲言又止。
可是每个人都值得尊重。我话一出口,却脸红了起来。就好象自己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因为我并非尊重过那些死在我枪口下的人。
谢谢你。女子感激地看着我,迟疑良久,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我该谢你,你知道,孤独和寂寞可以毁掉一个人。这一刻,我至少不是孤独的。我端着一杯咖啡,站起身拿起扔在床上的衣服,替她披在身上。
若是心有羁绊,便不会孤独的。女子报给我一个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用手理了理宽大的红色衣领,而我的目光也沿着衣领滑过她雪白的脖颈。
你的羁绊是什么?我转身凝视着床上摊开的被子,上面放着一翻开的《雪国》。雪白的封皮,封面印着雪山的轮廓。山峦的皑皑白雪,与天空的云纠缠在一起,如雾一般。
你也许想不到,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孩子。女子苦笑着,喝下半杯咖啡。
……
那个男人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他。他的电话号码我依旧记得,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年。嗯……也许我根本就不爱他,我爱的,只是寂寞。女子自言自语着,说完她便低下头抽咽起来。
不必自责,悲伤的母亲会让孩子很可怜。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淡然说道。
呵呵,你知道吗,这些话我头一次对人说起。女子擦干眼泪,站起身将胳膊伸进衣袖。
谢谢。四目相对,她的面孔重归妩媚的笑意。而那双眼睛里,潜藏着旁人很难察觉的凄凉。
吱……旅馆的木门被拉开,那道红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缝里,她忽然转过头问我一句。
你心中有牵绊么?有么?
有。
那么,你将不会孤独。因为,你是有爱的人。
门关闭了,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窗外金黄色的阳光略有些刺眼,我抬手挡在额头上,向不远处的河上望去。河水泛着清咧的冷光,破碎的,如同一面被摔碎的镜子。
七
江南的冬天好冷……
不过,心中却是温暖的。期待每日清晨小桥上的等待,那段时光虽然短暂,却带给我些许幸福。我喜欢蒙蒙么?我不知道,只是很想与她见面。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清晨六点被闹钟唤醒,翻身下床,赤脚叠好被子。之后匆忙冲进卫生间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出门。在七点二十分,我会准时到达那座不知名的小桥。当然,手中还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七点三十分,那条蜿蜒曲折的小巷跑出一个孩子似的女子,老远冲我道一声早安。清脆而柔弱的声音划破了冷寂的空气,直达我的心房。
早啊。蒙蒙纯真无暇的目光里,我将奶茶递给她。而她今天好奇怪,一双清澈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而且,嘴角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怎么了?我有什么好看?我诧异地问她。
你不知道今天是周末?蒙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她捂着嘴吃吃笑着,眼睛仿佛长到了额头上。
哈哈!我也不由笑了起来。原来今天她不上班,我还跑到这里等她。
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蒙蒙忽然认真地问我一句。问完,她便低着头把玩手中的奶茶塑料杯。
不来啊?不来我就等到你来呗。我淡淡地说。
哎呀,笨死了。要是我一直不来,你就变成“望夫石”啦。蒙蒙一口气喝光了奶茶,高高举起杯子大喊一声,变身!我是奥特曼!
咳咳,那个,先声明:第一、我望的不是“夫”,是“妇”;第二、我不是怪兽。我乐了,也跟着她玩笑着说。不过,既然是周末,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真笨啦,我当然是怕某人在这里发霉啊。蒙蒙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下桥去。
我顿了一下,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蒙蒙走入小巷,便消失不见。而我,依旧停留在原地,目光落在蒙蒙隐入小巷的地方,一动不动。曾经有一个人,也如这般消失不见……不!她依旧在我的记忆里……紫萱,对不起……紫萱,你回来吧,回来吧……
一道白影跳入我的眼帘,蒙蒙笑颜如花,再次跑到上桥来,站在我面前。我神情恍惚,眼前的女子与记忆里的紫萱瞬间重叠。
紫萱……我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蒙蒙大概没有听见,她拉起我的手,拽着我跑下桥。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记得蒙蒙拉着我的手,清瘦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跃动着。模糊的,仿佛伸手一触便会消失。而在我的手中,蒙蒙的手微微有些冰凉。此刻,蒙蒙更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唯一给我真实感觉的,便是她的手。
好了,终于到了。蒙蒙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下来,她有些兴奋地回头看着我。这里是我的家。
乌镇普通的民居,青砖乌瓦构筑了这里的每个故事。推开古旧的院门,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青石小路直通厅堂。院子两旁枯萎的花枝微微抖动着,枝头压了一层未消融的白雪。院中坐落着一栋旧式的两层小楼,建筑样式是典型的乌镇民居。雕花木窗间的玻璃,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出了暗淡的色彩。看得出屋主人是极爱干净的人,青石小路打扫得一尘不染。蒙蒙走在前面,轻轻推开了大厅的门。
走进大厅,里面摆放的皆是样式考究的红木桌椅。厅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漆味道,不像油漆那么刺鼻,而是另一种幽香。厅堂中央挂着一幅寒梅傲雪图,无奈我对于国画一窍不通,只觉得画中的梅花孤傲独放,甚是寂寞。
我喜欢书,所以这里摆了一屋子书。蒙蒙推开大厅旁边一扇门,转头看着我笑道。
我跟随她走进书屋,一股淡淡的书香扑面而来。里面摆了五个红木书架,每个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甚至于,我还找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国》。不过是旧版,书页也微微泛黄了。房间中央摆着一方木桌,两把式样简单的椅子。桌上有一盏台灯,浅葱色的灯罩上绣着一枝白梅。桌面亦是一尘不染,走近了,便可看出自己的倒影来。
我将这里的书翻遍了,但看得太多,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蒙蒙自言自语着,领我出了书屋,顺着大厅里面靠墙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只有两个房间。靠右一间是蒙蒙的卧室,而靠左一间蒙蒙没有引我参观的意思,所以我并未多问。
请进来吧。蒙蒙走进卧室,看我仍站在门外,便轻轻一笑,招呼我进去。
蒙蒙的卧室只是简单几样陈设,一张单人床,床边摆着一个红木小桌,桌上摆着一个圆形鱼缸,一尾金鱼孤独却自由地畅游其中。桌边的红木椅子崭新如初,而蒙蒙告诉我它有至少五十年的历史。卧室的墙角放着一个衣橱,由于室内宽敞的缘故,显得衣橱狭小了许多。蓝印花布的窗帘随窗外的微风轻摆,窗外清澈的河面倒映出天空大朵的乱云,苍白中略显出几分幽蓝。我随着窗帘的摇摆再次扭过头,目光落在这张单人床上。洁白的床单,朴素的被套。蒙蒙,你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呵,书香门第,枕水人家。你的家人都出去了么?怎么感觉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我走进卧室,随口说道。
家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蒙蒙仿佛被触到了心底的痛处,头也没有抬,只是淡淡地回答着。
哦,对不起。
没什么,我都已经习惯了。你不是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么?蒙蒙轻轻抬起头,两只眸子扑闪扑闪地瞅着我。那双眼睛,竟然是紫萱一般,温柔而脆弱,清澈得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的事,你也知道?我走近窗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猜的,你总是只身一人,所以我猜你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蒙蒙倒了一杯茶递给我,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奶茶,作为还礼,请尝一尝这杯茶。
馥郁醇厚,清新悠远。龙井的味道,而且,似曾相识。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细细品位着杯中的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瑞祥茶馆特有的龙井。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八
时间会修复记忆的伤痛,沉淀那些不易察觉的喜悦和幸福。
已记不清读了几遍《雪国》,吞下几杯卡布琪诺。流年似水一般滋味,改变的不是乌镇,而是我们的心。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三言两语又怎能解释得清?
当漫天飞旋的雪花随风飘落,窗外的乌镇并没有寂寞。午夜,我开着床头的台灯,翻阅一本《海子的诗》。一首《夜色》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或许是海子的诗篇在我心底产生了共鸣吧。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 爱情 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诗歌 王位 太阳
也许我的人生与诗歌、王位和太阳无关,但自己确是为了生存而流浪异乡的人。负罪感时时袭来,令人不能窒息。爱情算是受难么?我爱紫萱么?我爱蒙蒙么?
一个人,可以喜欢两个人么?
清晨,赤脚走在地板上,脚趾冰凉。在卫生间掬一捧清水,抬头的瞬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与从前判若两人。冰冷淡漠的眼神,已然消逝。我仿佛已是乌镇的人,恬静惬意的目光,安适悠然的神态。我的心间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流,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江南女子纯真无暇的脸庞。我并不能自欺,我已经开始在乎她——那个顾盼神飞,笑颜如花的蒙蒙。
为自己煮一杯卡布琪诺,再次倒在床上。额发已经遮住了眼睛,是不是该去剪发呢?罢了,这样就好,就让这里的一切继续吧。已经,不想有任何改变。生怕一个小小的举动,就会毁掉我在这里得到的一切。
走下旅馆的楼梯,头重脚轻,难道是幻觉?为什么我的眼前模糊不清?挣扎着出了旅馆,刚要迈开步子,却觉得四肢绵软无力,身体像一团棉花。我怎么了?我要赶在七点半之前跑到那座小桥,为她捧上一杯温热的奶茶。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难道是彻夜未眠,所以没有精神么?
站住!像是在撒娇,又似乎是命令。
我转过身,只见一袭白衣的蒙蒙,正似嗔似怜地望着我。我手足无措,一时愣在那里。她怎么会在这里?我怔怔地注视着她,四目相投,我仿佛从她清澈而幽深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我的心微微一颤,赶紧将脸别在一边。
你要去哪里?蒙蒙走近我,温婉柔和的语调轻声问着。这声音柔软得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仿佛要融化在乌镇温婉灵秀的水中。
我……支支吾吾,其实她明白我要去哪里。可是,我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蒙蒙不由分说,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她的手犹如一块精致的白玉,微微带着冰凉的感觉。沉默片刻,她拽着我的手走回旅馆。
你发烧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至少烧到四十度。这样子跑到幼稚园,老师会很过意不去的。蒙蒙一边关切地说着,一边替我打开房门。
对不起,耽误你上班了。我抱歉地说。
蒙蒙扶我走到床边,将我按倒在床上,又拉开了被子盖在我身上。她低头冲我轻轻一笑,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揶揄着,我实在不放心你这样的孩子出去乱跑,难道你已经笨到连今天是星期天都不知道了吗?
……
也怪我啦,总是要配合一下笨学生,所以每天按时跑到学校门口的小桥上去。这样一来,反倒害你越发傻瓜啦……啊?这么说来,难道是因为老师傻瓜,所以教出来的学生也非常傻瓜?蒙蒙摸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自言自语着。不对呀,我好象从来没有被烧坏过脑子啊,怎么会傻瓜呢?
我躺在床上,被她夸张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哪里有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学生啦?
不许顶嘴,我说是就是!蒙蒙用食指轻轻点着我的额头,似怒而笑地说着,俨然一副严师慈母的样子。
好好,你说是就是。面对女子的小小蛮横,我也只好认输。
你乖乖躺着,我去去就来。蒙蒙将湿毛巾轻放在我额头,叮嘱了一句便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分明有叽叽咕咕的鸟儿停留,倦鸟归巢,我的巢又在哪里?蒙蒙方才的玩笑里,将我当作了小孩子。而我,确是愿意当一回幼稚园的孩子的。儿时的我和紫萱曾经手牵手从幼稚园门前走过,紫萱便驻足于门前的古树边,迟迟不肯走开。她喜欢校园中那些身穿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她也想有很多小朋友……
为什么我在此刻仍然放不下紫萱?
我从被子伸出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一本书竟然会这么沉重,我费力取出《海子的诗》,微微侧着身子读了起来。额头冰凉的毛巾,使得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
忧郁无助的诗句,使得窗外的冬季孤独而迷惘。我轻轻合上了书,将它塞进枕头下面。
沉闷的木门声,一双白色的厚底绒靴映我的眼帘。蒙蒙提着一小袋药笑盈盈地站我床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床上的病人。
医生说对于发烧的孩子,打针会好得快些。蒙蒙提起药袋,故作严肃地在我眼前晃着。
啊?!我一脸惊愕地叫了出来。难道真的要打针?
啊什么啊?难道你害怕打针?蒙蒙笑得花枝乱颤。
那个什么……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句古话,来替自己辩解。
骗你的啦。蒙蒙嘿嘿笑着,解开药袋。快把药吃了,然后蒙头大睡一场,醒来就好了。她为我倒了半杯开水,取出药放在手心。
不是吧?你要亲自喂我吃药?我诧异中带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老师喂学生吃药,有什么不对?蒙蒙故意眉头微微一皱。
啊,对对对,你说的全对,行了吧。我吞下药片,心想:要是让人知道“风魔”被一个女孩子制得服服帖帖,那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九
或许人间最适合恋爱的地方,便是乌镇。无论谁来到这里,都会不由得泛起心中波澜不兴的情愫。
而我,是适合恋爱的人么?
街上阵阵鞭炮的脆响,空气里满是火药的幽香。白纸灯笼上贴上红剪纸,乌镇轻声诉说着时光交替间最后和最初的喜悦。孩子们欢喜地捂着耳朵,看鞭炮在不再寂寥的小巷燃起。他们被冻得两颊通红,却仿佛忘记大人们旁边的叮嘱——离远点,小心呀!
我提着两瓶三白酒,登上了一条乌蓬船。船娘的花头巾在冷风中微微颤动着,她坚实的手腕晃动着船浆,于是,船在幽静而茫然的河面漂动。我闭上眼睛,心中怀着一丝期待。冷风飕飕地从耳边吹过,几缕额发掠过眼睛,痒痒的使我不由伸手撩了一下。河岸低低的柳枝仿佛水草般柔软,在冷风中像是要随风飘走。石砌的河床在临近河面的地方泛着墨绿,像一条分界线将河与地面隔开。岸上的人家关着窗户,雕花木窗上的玻璃明净得晃人眼睛。偶尔有一个小女孩推开窗户,用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瞥过河面。她看见了我,嘿嘿地笑着冲我摇了摇小手。我强笑一下,也冲她摆了摆手。
头顶的桥上不时有人经过,手提着礼物过街串巷走亲访友。他们脸上洋溢着新春的喜悦,站在船头的我神情恍惚,觉得自己有些与这里格格不入。
在这里,我始终是一个异乡人啊。
我微微轻轻叹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紧了紧风衣的宽领,矮身坐进船蓬中。
先生是外地人?船娘微笑着问我。由于船蓬正好挡住了她的脸,所以我只凭她的话语感觉,她应该是微笑的。
是的。我淡淡地回答。
先生过年不回家?船娘手中的浆舒缓而有节奏地摇动,而她的话语也听起来淡若轻风。
家……家,已经回不去了……我抬头凝视着前方的河堤,若有所失地低声说。
啊,那先生喜欢乌镇吗?
不知道……喜欢吧,喜欢这里的人。我似是自说自话。
看得出,先生是喜欢这里的。船娘嗬嗬笑着,轻声告诉我。我原本以为乌镇是先生的家,因为先生刚上船,我就觉得你像乌镇人。虽然,没有见过。
乌镇是先生的家。船娘的话在我心中再次回响,而我,也为这淡淡一句,久久地沉醉了。
船停在码头,我登岸沿河边的青石板小路走进一条小巷。各家门前挂着木刻或竹刻的春联,据说他们只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挂起来。从旁边的门中走出一对情侣,执手一齐朝我微笑一下,继而我们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我是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么?我问着自己。其实我了解蒙蒙并不多,只是以为她乖张灵秀,温婉可爱。白色似乎是她最喜欢的,每当她像一阵风从乌镇跑过,总是一袭白衣。
脚步停在虚掩的木门前,两旁并没有挂对联。我没有呼唤主人的名字,而是轻轻推开门,走进院中。院两旁衰草凄凄,枯枝交横。河岸干枯的柳枝间斜泻下的缕缕阳光投在院中,点点光影随飘动的枝条摇曳变幻。院中的青石板依旧是干净和清晰的,这院子的主人依旧是勤快的。有些习惯本来会伴随人一生,永远不会改变,就像跨越千年的乌镇。
天空飞过一群鸽子,尖锐的哨声刺破了这里的宁静。我瞬间抬头凝视着幽蓝的天空,只觉黛青色的屋顶像一片海中漂流的枯叶。
大厅的门敞开着,那幅寒梅傲雪图在昏暗的屋中模糊不清,如同晨雾里河岸的柳枝般缥缈神秘。轻轻推开大厅旁边的小门,书屋中幽静的可怕。蒙蒙不在书屋,可能是由于外面的鞭炮声太吵了吧。不过,谁又会在万家团圆之际,孤身一人静坐在冰冷的书屋里?即便,她确是形单影只……
也许她不在,或许她出去旅行了。来之前并未告知,所以,她该是出去旅行了。蒙蒙,也不愿直面这个冰冷而无限寂寥的冬季吧。我虽然如是想着,脚却踏上了通往卧室的楼梯。怀疑自己的脚步是否会点破这里的某些安静,那些原本不该有人去碰触的致命的安静。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我的脚步也更轻了。
昏暗中,那间靠右的卧室门亦是虚掩的,门缝中有一丝幽静的蓝光。这间卧室的窗帘,原是蓝印花布做的。所谓蓝光,应该是阳 光透过蓝印花布时,被染成了这种忧郁的蓝色吧。
一道门将两个世界隔开,站在门外,我的脚步迟疑了。卧室里面异常安静,仿佛门里面是一个空洞的从来不曾有过的世界。我的手犹豫不决,终于缓缓推开了门。
木纹地板上一条修长的影子直拖到门口,那是窗台上摆放的一盆君子兰。窗外的鞭炮声在这一刻充满了嘲弄和讽刺的意味,就连床边小桌上的那条金鱼,也在鱼缸里不安地游动着。床上平整得没有一丝折皱,被子四四方方放在床头,床边摆着一双纯白色毛绒拖鞋。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又似乎从来没有人动过。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努力寻找着蒙蒙留下的痕迹。鞭炮声消失了,我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的衣橱上。衣橱一扇小门没有关好,露出暗淡的门棱。我诧异地注视着门棱,缓缓走到衣橱前。一阵风吹过,蓝印花布的窗帘随风扬起,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我终于拉开了衣橱的小门,而我面前的一切,也瞬间定格……
在狭小的衣橱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似乎弱不禁风的身体。蒙蒙两臂抱着弯曲的腿,一张小脸紧紧贴在膝盖上。柔顺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似的,泻在她抖动的削瘦肩膀上。白色的衣裙上泪痕斑斑,苍白纤细的手中,握着一叠崭新的贺卡。
蒙蒙。我轻声呼唤着,声音不由颤抖起来。
蒙蒙抬起头凝望着我,眼中泛着冰冷的泪光。你来了。她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三个字。
我来了。我努力点着头。你冷吗?我没来由地问道。
嗯。蒙蒙的身体抖得更剧烈了,她又更加用力地蜷缩着身体,使自己躲进衣橱的黑暗里。
我没有再说话,俯身伸出双臂,将她从衣橱里轻轻抱出来。蒙蒙顺从地将小脸靠在我肩上,双眼迷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抱着她静静在窗前,任凭冷风吹在脸上。我感觉自己怀中的身体是如此轻盈,仿佛要随风而去。一阵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我不由得将蒙蒙抱紧。
蒙蒙,还冷么?我无比怜惜地低头注视着蒙蒙的脸,这是张苍白的脸,忧伤而疲惫。
谢谢……蒙蒙没有回答我,只伸手绕过我的脖颈,将她柔软冰冷的嘴唇贴在我的眼睛上。
十
贺年卡是小朋友送的,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它们陪我度过。而每当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地来亮起,越来越刺眼的时候,我便害怕了。关上窗,拉上窗帘,然后将自己关进衣橱里。不想流泪,可还是忍不住要哭……
记忆里,蒙蒙那一天说了好多。我像哄着孩子似地抱着她,直到她在甜美的笑容里睡去。
蒙蒙醒来时,我已经踏上了一班飞往昆明的空客。
蒙蒙说过的话,我记得好多。而庄子说的话,我只记得一句。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我是风魔,这注定了我只属于孤独。紫萱的结局仍然令人心悸,我已经失去了紫萱,不能再失去蒙蒙。
因为在乎,所以不忍伤害。
回到丽江,没有见到真一。我躲进自己的房子里,每天翻一翻书,然后写几千个莫名其妙的字。常常失眠,以至于清晨才能入睡。
堕入梦乡,天空两张几乎相同的脸一遍遍地重叠,分开,再次重叠……唯一不同的是,紫萱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而蒙蒙的脸上有着令人心碎的忧伤。当她们重叠,神情变得捉摸不定起来。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这张重叠的脸瞬间破碎,落入苍茫无际的大海。我站在岸上,惘然注视着海面。海风渐渐猛烈,掀起巨浪翻滚着。忽然,一个巨浪朝我打过来……
梦中醒来,我惑然注视着空荡荡的卧室。赤脚睬在木地板上,懒散地走到冰箱边,从里面取出一瓶酒打开,仰起头一口气喝光。酒浆从嘴角流出来,沿着身体流到地板上。冰冷的,依旧是冰冷的。这是我想要的生活么?作为杀手,这种生活我该习惯。作为之前的我,这会让我发疯。我已经改变了,不再只是风魔了……
又一个午夜,对着电脑写下一大堆文字,天亮时迫不及待地握着一卷打印好的文字跑出去。在一个大信封上写下一家杂志社的地址,贴上邮票后交给邮局窗口里面的中年女人。她臃肿的脸盘上,一对描得若有似无的眉毛令我产生呕吐的感觉。我转身走出邮局,回来的路上大包小包买了一堆食品。有了这些,足够我闭门造一个月车。
有前科的人要自重,不该去打扰别人的生活。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自说自话,掏出钥匙开门。
单调的生活渐渐有了气色,没有料到随手投递的文字换来了稿费。每个午夜写些不知所云的文字,搀进去自己的记忆。桌边有一杯卡布琪诺,脚下有一只名叫莫莫的波斯猫。渴望睡眠,因为很难入睡。期待睡眠,因为那个重复的梦境里,我能再次看清自己日渐无望的思念。同时,我也恐惧于梦中那声愤怒决然的巨响……
蒙蒙……我停下键盘上跃动的手指,精神恍惚地叫了一声。昏黄的台灯下,惟有莫莫用小脑袋蹭着我的脚踝。或许莫莫以为我在叫它吧,呵。
蒙蒙也跟你一样,一袭白衣。她跑起来比你还快,而且很可爱。我低头将莫莫抱起来放在腿上,无奈地笑了笑说。
我一直以为蒙蒙就是活泼可爱,有点孩子气的江南女子。可是我错了,她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孤独、忧伤、逃避……她的眼泪比她的手、她的嘴唇更冰冷。我抚摸莫莫的小脑袋,声音轻得仿佛连自己都不曾听见。然而这些话,早在心中重复了千遍。
喵……莫莫回应我关于蒙蒙的话语,将叫声托得很长。
蒙蒙……我呢喃着。埋藏的思念像潮水涌起,让人无法呼吸。满脑子都是蒙蒙的身影,耳边依稀是蒙蒙的笑语轻泣。
就在此时,心底泛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我嫁给你,你会送我礼物吗?
我的心中立刻天人交战,兵慌马乱起来。莫莫好奇地歪着脑袋,看我发疯似地跑到冰箱边,吞下一瓶又一瓶啤酒。而我,终于四肢柔软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我忽然想起蜷缩在衣橱中的蒙蒙,那双凄然无助的眼睛令人心痛。
喵。莫莫走过来吻着我手,似乎在劝慰我。我漠然注视着它,努力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卧室的衣柜边。衣柜门缓缓开启,我矮着身体蜷缩进去,反手关上了柜门。
无边的黑暗浓如雾,冷如冰。我紧紧抱住膝盖,身体不停地抖着。好静的夜,好冷的夜。我听见心脏的跳动,和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蒙蒙,你能听见么?你们都能听见么?紫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们……你们宽恕我吧……宽恕我吧……
从银行回来的路上,第一次为自己挑了一套纯白色的衣服。我扭头看见旁边摆着一件女式的风衣,款式与蒙蒙穿的那件很相似,于是不假思索买了下来。
会再去乌镇么?如果再去,我会将这件衣服当作礼物送给蒙蒙。
这件衣服是干净的,是我用自己的稿费买下的。
午夜,莫莫蹲在椅子边享受它的晚餐,一碟沙丁鱼罐头。吃完后它举起前爪舔了舔,满意地跳到了我的腿上。我迟疑良久,终于在日记里写下一句话。
我是爱蒙蒙的,我再无法自欺。紫萱,即便我无法忘记你,可是,正因为我的沉默和犹豫,而永远地错过了你。这一次,我再也不想错过。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以一种古老的近乎幼稚的方式作着选择。若正面朝上,我便去找蒙蒙。反之,我们将此生不见,相忘于江湖。
硬币在空中下降,翻转着落在地板上。在翻了几个跟头后,它正面朝上开始旋转。
我暗自窃喜,命运终是要我们见面啊。
就在此时,莫莫被转动的硬币吸引了,它跳到地上,用白色的爪子拨了拨硬币,将它翻到反面……
莫莫,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在阻止我么?我犹豫了,不知莫莫的举动在暗示着什么。我扭头瞥过桌上的咖啡,目光坚定地落在电脑屏幕上。
我再也不想错过。我呢喃着。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房间里不见了莫莫。等我收拾好行李走下楼,莫莫雪白的身体已被殷红的血浸透了。
莫莫是从七楼的阳台上跳下来的。
十一
鞭炮里,迎接着新的一年。
河岸旁的人家,门前挂着贴满红色剪纸的白纸灯笼,竹雕或木雕的春联被重新挂出来,再次向归人诉说着乌镇这一年所发生的喜怒哀乐。
我静静站在船头,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两瓶三白酒。古旧的乌蓬船试探地从河面划过,随流水穿过一个个桥涧。我低头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白色的衣衫有些模糊不清。河岸的青苔越发墨绿起来,仿佛要将河水也染成墨绿色。
乌镇依然沉默,她安详端庄,拥有绝俗清丽的容姿。当晨曦于山峦浮起,些许暖意烘着我懵然迟钝的脸。一时间,这里的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我怔怔注视着远方,深觉自己犹如一叶孤舟,正漂向遥远的地方。
乌镇,我回来了。我淡淡地说。
船缓缓靠岸,我跳到岸上,满心期待着与自己日夜思念的人相见。然而,某种不安的成分也飘散在空气里,让人觉得心神不宁。虽然,我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
一副木联映入眼帘,崭新而陌生。我的脚步停住了,俯身放下手中的东西,轻轻推开院门。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诗句随了诗人的心境而浑然天成,旧景伴着故人的聚散而感慨万千。
院落两旁枯萎的花枝依旧耷拉着,斜立在苍苔密布的墙边。院中的青石小径清晰明净,笔直伸向大厅的台阶。我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张开的窗户,随风摆舞的蓝印花布窗帘若隐若现。这时候已经很冷了,难道她不觉冷么?
我走到大厅边,轻轻一推,两扇雕花木门带着古老而沉重的声音,缓缓开启。门依旧是虚掩的,仿佛这里的一切早已预知了我的去而复返。
安静的院子与墙外的阵阵鞭炮声显得格格不入,依然如此空寂。我抬头久久凝视那幅已经发黄的寒梅傲雪图,那枝斜伸的怒放白梅,分明就是这里孤独无依的蒙蒙。
蒙蒙。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书屋的陈设丝毫没有改变,书架中央的木桌边,两把样式古朴的椅子仍在当初摆放的位置。然而,这里的一切并非没有改变。我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开桌上的一打信封。
有些人仿佛从未来过,却又似乎从未离开。
意味深长的一句,看似索然无味,而在我读来,却是愧疚难当。我轻轻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就在此时,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摞起的信封。洁白的信封像一只只疲倦的鸽子,落在冰冷的地上。我低头的瞬间,心头一阵痛楚。
每一只信封上写着我当初住过的那家旅馆的房间号码,203。我从未提起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只能以203来代替来去匆匆的我吧。我将信封一一捡起,重新整好放回原来的位置。
脚步沉重起来,我提着包裹和酒,脚步“咚咚”地踩着楼梯走上二楼。阳光明媚的乌镇似乎与往日略有些不同,就连昏暗的楼梯也明亮起来。我屏住呼吸静静站在那间靠左的卧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门却开了。
拉开的蓝印花布窗帘,上面青花瓷似的独特古朴的花纹错落有致地铺开。窗台摆放的君子兰已经枯死,枯枝和花盆的影子在擦得发亮的木纹地板上拖得很长。单人床上平整洁白的床单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床头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我将包裹和酒放在桌边的红木小桌上,缩回的手擦过了冰冷的鱼缸。那条金鱼已不知所踪,惟有一缸清水中摆着几颗光滑的石头。我的视线随桌腿笔直的线条落在床边的地板上。那双雪白的毛绒拖鞋安静地躺在原来的地方,就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打扰过它的梦境。
这里依如当初,只是,蒙蒙不在了……
蒙蒙,你在哪里呀?我焦急地呼唤着。忽然,我转头看着摆在卧室角落里的衣橱。我快步走到衣橱前,用颤抖的手拉开衣橱的小门。
几件女子的衣服摆在里面,也散发着同床单一样的淡淡芳香。除此而外,别无其他。
这里分明残留着蒙蒙的体味,蒙蒙的痕迹,可是,她已杳无踪迹。
我怔怔立在房间里,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河水静静地流动,从不远处的桥底穿过。那座小桥上,一对嘻戏的小孩子互相追逐着跑过。
桥……幼稚园门前的那座小桥!
我发足狂奔,穿过曲折绵延的巷弄。逢源双桥上我不由转过头看着对岸的瑞祥茶馆,门紧闭着,付叔依然没有回来。
耳边纷纷向后退去的对联和灯笼,似乎也将喧嚣和所有的悲伤一起带走。原本短暂的路程,变得漫长而迷茫。那座小桥,是我脑海里关于蒙蒙最后的纪念。若找不到她,我决定将将自己永远放逐,流落天涯。
小巷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座石拱桥。桥依旧,人呢?我听见空中飞旋的鸽子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哨声,像一枚枚细针生生钻进我的耳朵。我循着鸽子的方向走去,低头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桥上。我探着目光努力向周围寻找着,一叶孤舟缓缓漂来,站在船头的女子逐渐清晰。我满心欢喜,正准备叫出蒙蒙的名字。等木船靠近时,我大失所望。船头陌生的女子抬头看着我,身影随潺潺的流水从桥下穿过。
日色偏西,我像木头似地坐在桥下的码头边,两眼无神地看着河水泛起微波,看着天空云卷云舒。我在等待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乌镇,我终是个异乡人,终是个无根的人……
鞭炮声再次响起,头顶飞过的鸽群焦急地归来,带着那阵嘹亮的哨声,没入乌镇的怀抱里。我怅然若失,再次低头盯着水面发愣。夕阳昏黄的暖色沉没在河里,将水染成金黄。乌镇捧给我一河的波光粼粼,浮光掠影。我颓然无神的表情被河中泛起的波澜搅碎,无迹可寻。
我疲惫不堪,闭上眼睛任凭柔风从耳边吹过。我决定离开,在我睁开眼睛之后。
淡淡的芳香随风飘来,似曾相识。
我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前一片黑暗。脸上有些冰凉,而我的心,已和夕阳中金色的乌镇一样温暖。所有的记忆,又重回那个空旷的房间,淡淡的芳香,像洇在宣纸上的水滴,氤氲在空气中。蓝印花布的窗帘随窗口涌进的冷风微微摆舞,一条清澈的河中,古旧的乌蓬船若隐若现……
一如当初冰凉的素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一如当初的清脆而柔软的声音对我说着一句——猜猜我是谁?
我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去。白色的风衣随风轻舞飞扬,蒙蒙笑语嫣然,像一树白梅盛放在我眼前。
我来了。
我知道。
我不是过客。
你只是归人。
我忘记了买一杯奶茶。
我忘记了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天。
蒙蒙的一颦一笑像台风般猛烈,吹起了我沉淀于岁月深处的爱恋。而我就像一个懵懂的少年面对自己的挚爱,失去了言语。
十二
月光如水,映照着江南女子娇美的容颜。酒香四溢,沉醉了小桥流水人家。
乌镇和我们都渐渐醉了,微醺的脸庞,忘情地欢愉。红木小桌摆在窗前,我和蒙蒙把酒对饮。两瓶三白酒很快喝完,可惜我们都没有尽兴。
你猜我离开的这一年都在做什么?我微笑着问。
在想乌镇。蒙蒙也笑了笑,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地问。
所有来过的乌镇的人,都忘不了这里。蒙蒙意味深长地说。
你猜对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这里。我似醉非醉的视线里,蒙蒙皎洁如月的精致脸庞,美得让人心碎。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这就是我一年来日夜思念的人,可是,真的到了她面前,却又欲说还休。
难道你只是想念乌镇?蒙蒙故作生气地皱着眉头,清澈柔和的双眸始终没有从我脸上移开。
我来的时候,乌镇轻声告诉我,她已有爱。我打趣地说。
那你还喜欢她?第三者。嘁!蒙蒙哼哼了两声,故意转过头不理我。她看见了我带来的那个包裹,此刻它正安静地摆在床头。
乌镇说,这里其实还有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需要我倾尽一生去呵护。我边说边走到床前打开那个包裹,取出那件从丽江带来的礼物。
小小的……寂寞的……城?蒙蒙若有所思,轻轻抬起头来看着我。她嘴角微微上扬,给我一个感激的笑。
不会再寂寞了,不会再寒冷了。我将包裹中取出的风衣披在蒙蒙身上,又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嗯,不会了,再不会了。蒙蒙握住我的手,贴到自己有些发烫的面颊上。她乌黑的长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我柔和的视线里蔓延。
谢谢你。蒙蒙柔声说。
夜凉如水,夜已深。我抱着蒙蒙的肩膀,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蒙蒙的呼吸。
如果能醉一次就好了,我从来没有醉过。蒙蒙自言自语着。
我看见你,就已经醉了。我柔声说。
贫嘴……我请你喝酒,跟我来!蒙蒙灵机一动,站起身坚定地走出卧室。我好奇地跟在她身后,走下楼去。蒙蒙走出大厅,在院角用手挪开了几片青砖。她看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大厅的石阶上,于是叫我过去帮忙。
按照蒙蒙的指点,我将起砖的地方泥土用手挖开,果然看见一个埋在土中的酒坛。我取出酒坛放在旁边,又将土埋好,盖上青砖。
好啦,我们去喝这坛酒。蒙蒙兴奋地拍了拍手,对我笑道。我点了点头,也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抱起酒坛跟在她后面走到卧室。
酒坛放在桌上,旁边摆着两个青花瓷碗。蒙蒙像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郑重其事地说道:开封!
我打开酒封,将两个大碗倒满。
蒙蒙端起碗,站起身来。我一愣,也随她站起来。
一醉方休。
嗯,一醉方休。
我和蒙蒙两手举着碗,彼此相视无语。片刻,蒙蒙的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光。喝。她话音方落,举起碗一饮而尽。
我怔了怔,也咕嘟咕嘟将碗中的酒喝干。
好。蒙蒙迷离的双眼看着我,淡然一笑。我再次将两个大碗倒满,我们不发一言,端起碗喝干。
果然是好酒,可惜我不知这是什么酒。我已有些醉意,端起酒坛又满满倒了两碗。
呵,这一生只能喝一次的酒。蒙蒙傻傻地笑了,显然,她已经醉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蒙蒙醺然的小脸。
这里的每个孩子一出生,他们的父母就会埋下一坛酒。等到孩子长大成人,要出嫁的时候,就会取出酒分与大家。蒙蒙端起面前的酒碗,颤抖地举到我面前。好喝么?她眨着眼睛,吃吃笑了。
这是……女儿红。我脱口而出。
对,女儿红。蒙蒙又喝下一碗,抬头温柔地看了看我。月光落进她的眼睛里,辉煌闪烁。
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酒。我端起面前的酒,仰面喝下。
还有……还有呢?蒙蒙笑靥如花,站起身倒在我怀里。
你是乌镇最美的人。我也醉了,醉倒在乌镇的怀抱里。就连这一句表白,也似乎带着女儿红特有的芳醇滋味。
蒙蒙挣扎站起来,脉脉看着我。我醉了,困了。她自言自语,身体一软,倒在床上。我替她脱掉鞋,将她蜷曲的双腿扳直,之后拉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我的动作很轻,仿佛被子盖住的,是一团洁白的云朵。
你能……唱歌给……给我听么?我想听。蒙蒙嘻嘻笑着,顽皮地将手伸出被子,拉住了我的手轻轻摇着。
我没有挣脱,用另一手搬过椅子坐在床边,温柔地注视着蒙蒙孩子似的脸庞,轻声唱起来。
鸿雁,北归还。
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蒙蒙在微笑中睡去,仿佛一个安然入梦的孩子。而我,也在歌声中倒在床边,酣然闭上了眼睛。这一夜,我愿与蒙蒙长醉,不再醒来。
十三
打乱命运的扳机扣动,一阵巨响,星空下的两张熟悉而变幻不定的脸,再次破碎。我站在巨大的礁石上,只觉海风掀起的巨浪吞噬了天空。
好冷,不该这么冰冷的。
依稀记得我的手轻轻握住蒙蒙的手,同她一道睡去。两手十指互扣,仿佛在这凡尘,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将我们分开。甚至于,她的手也不再冰凉。今宵酒醒何处,乌镇,枕水人家。那坛封存多年的女儿红已滴酒不剩,酒入柔肠,醉了娇美的容颜,醉了漂泊的心。
熟悉而无奈的梦境,神秘莫测。当滔天巨浪沉没在幽蓝的大海,一阵刺骨的寒冷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
蒙蒙,你冷么?
我焦急地寻找着蒙蒙的影子,却只看到空旷寂寥的海,和愁云惨淡的天空。
当我睁开眼睛,却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这里是哪里?我在哪里?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就连地面亦是令人不安和恐惧的黑色。唯一的光明,便是屋顶半尺见方的天窗。我想站起身来,身体却绵软无力。潮湿的空气带着刺鼻的霉味,在房中肆意涌动。我再次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但身体似乎已不属于我。
蒙蒙。
我轻声呼唤着,但她的名字只回响在我脑海里,而此刻的我,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怎么了?
我好象已经死了,却又分明感觉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冰冷的梦?梦中自己所爱的人杳无踪迹,惟有寒冷和寂寞如潮涌来,要淹没我所有的希望……
脑海里闪过一道轻盈的白光,它回头睁圆了眼睛,恐惧而凄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在我要努力喊出莫莫的名字时,它已被黑暗吞噬。我似乎读懂了当初莫莫的暗示,命运之轮已经转动,一切昭然若揭。
沉闷而绝望的黑屋里,我两眼无神地望向屋顶。若这里是地狱,我情愿永远待在这里,以赎清我的罪孽。可是蒙蒙,蒙蒙她……
铁门发出的尖叫声,如同鬼魅在嘲笑着我。我挣扎着转过头,顿时惊愕了。
一树白梅幽幽盛开在我面前,带着淡淡的熟悉的芳香,和冰冷仇恨的目光。她漠然无神的脸庞,将我最后的希望冻结。我苦涩地笑了笑,心仿佛被人生生揪扯,就要撕裂。
我来了。蒙蒙漠不关心地注视着我,冷冷地说。
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她站在我身旁,幽幽看着我。我只是为了报仇!蒙蒙忽然愤怒地说道。她两眼喷出复仇的火焰,仿佛要将面前的我烧成灰烬。
报仇?我诧异地看着蒙蒙,努力回忆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令人忧伤的面孔浮现在脑海里,紫萱。
蒙蒙看着我恍然大悟的表情,冷冷地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分明因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情显得痛苦万状。
紫萱是我的孪生姐姐,我们从五岁分开,再也没有见过一面。那个男人跟母亲离婚后,便带着姐姐去了丽江。而我,和母亲留在了江南。蒙蒙坠入回忆中,轻声哭泣着。
那个自私冷酷的男人将姐姐交给一?****??,便杳无音信。从此姐姐每天挨打受饿,还要替那个女人洗衣做饭……蒙蒙低头擦着眼泪,难过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而记忆里,童年的紫萱稚嫩的身影,再次浮现。一滴眼泪无声滑落,落进了我的眼睛。我自责着,悔恨着。若死能赎清我的罪孽,我宁愿死在蒙蒙面前,决无一句怨言。
我和姐姐一直写信联系,当我得知她在丽江找到了工作,母亲已经去世。我决定去找她,可是人到了丽江,姐姐她……她已……蒙蒙已泣不成声。
终于,我得知她死在一个杀手的手上。而那个杀手,就是风魔。蒙蒙苦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就在昨晚,我看你在地板上睡去之后,便下床扶你起来。谁知从你衣袖中掉下一把枪,nighthawk,正是风魔惯用的手枪。
呵,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人?蒙蒙自嘲地笑着,已泪流满面。“咚”, nighthawk掉在我身边。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却始终不能说话。蒙蒙不忍看我痛苦挣扎的样子,转过身去颤声说,我给你服用了一种药,让你软弱无力,口不能言。但若情绪激,药效会完全发作,让人精神崩溃而自杀。所以你最好不要激动,就当……就当我和姐姐……从未来过……
后会无期。蒙蒙闭上了铁门。
药效发作……精神崩溃……自杀。
原来蒙蒙就是……焰樱。
我是该死,我该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生命。紫萱,蒙蒙,就让我结束自己的罪孽,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即便没有这种奇特的药,我也该有觉悟。蒙蒙,我走了。对不起……
我用力挪动着胳膊,右手一点点靠近手枪。我猜我正惨烈地笑着,仿佛我接近的,是一个永恒的遗忘之国。不会再有醉人心脾的女儿红,不会再有欲哭无泪的记忆,不会再有软语巧笑的玉颜,也不会再有殷殷守望的渡口……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
就当我和姐姐……从未来过……
蒙蒙的话语回旋在耳畔,如同一串忧伤绝望的音符。往事一幕幕涌现,最终定格在我面前摊开的小小手掌间。短小破碎的生命线,和抬头的瞬间蒙蒙脆弱而悲戚的容颜。
蒙蒙。我在心中呼唤着,对准额头的枪口移向自己的胳膊。
剧烈的疼痛果然稍稍抵消了这种致幻药物的作用,我终于握住枪挣扎着站起身来。脚下一软,我打了个趔趄,重重撞在铁门上。门是虚掩的,用手一拉便开了。
蒙……蒙。我费力从口中挤出两个字。
蒙蒙的卧室就在旁边,我走出的房间,正是蒙蒙卧室左边的那间。我怅然若失地低头凝视着被血渗透的衣袖,血正一滴滴落在楼道的地板上。胳膊上的伤口并不令人痛苦,真正痛断肝肠的,是命运残忍而无奈的安排。我扶着墙壁走进蒙蒙的卧室,这里依如从前般寂寞冰冷。蒙蒙,她去了哪里?就在我目光转动的一刻,蓝印花布的窗帘随风摇摆,窗外的河上,一条乌蓬船若隐若现。
船上两个人影清晰可见,一个是蒙蒙,另一个是……
真一!
十四
蒙蒙,还记得我们的相遇吗?
我曾错误地以为,逢源双桥上迎面而来的江南女子,原是一树盛开的白梅。
船舷离开码头,焦急地向河中滑去。我顾不得流血的胳膊,用力拔动船桨。船桨染红了,血沿着船桨流到水中。暗淡的红色在河水中氤氲开来,像一团红色的雾。
蒙蒙和真一的面孔渐渐清晰,她们身后的船蓬中,七个孩子受惊的小脸也渐渐清晰。
蒙蒙看着我流血的胳膊,惊恐之余,眼中泪光闪动。而真一依旧温和地笑着,冲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还好吗?他看着我流血不止的胳膊,关切地问,啊呀,受伤了?谁干的?
两条船船头相接,我刚要上前一步,蒙蒙制止了我。慢着!真一,孩子们是无辜的,让他带他们走!蒙蒙转头神色凝重地看着真一说。
不错的提议。真一转过头,柔声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排好对,到那条船上去。乖,真听话。
在真一和蔼的笑容里,七个孩子一一走上了我身后的小船。
快!带他们离开!蒙蒙冲我喊着,悲戚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不不,焰樱,他要留下。真一用手捋着他那撮小胡子,冲我和善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谁敢轻举妄动,我们只好一起灰飞烟灭了。呵呵。真一轻轻用手撩开衣襟,一个自制的炸弹正绑在他腰间。
蒙蒙立时愣在那里,沮丧地低下头不再看我。你想怎么样?我还不够么?难道你连他们都不放过!蒙蒙嘶声力竭地叫着,却也无计可施。
好吧……我……留下……我吃力地踏上真一的船,有气无力地说。让孩子们……走吧!我忽然变得异常镇定,竟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还挺有爱心。好吧,反正有你们陪我就足够了。小朋友们,快到河岸上去玩吧。真一站在船头,轻轻用脚一蹬,两条船便向两个向反的方向漂动。
那条船载着孩子慢悠悠地漂到了河岸的码头,而我脚下的船随流水穿过了桥涧。
都站着干什么,进去坐呀。真一像招呼客人一样,自己却先走进船蓬坐了下来。
蒙蒙关切地看了我一眼,苦涩地笑笑。其实我下的药不重,你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要对自己这样呢?
我怕我……我来迟一步,就再……再也……见不到你。我还在笑,笑声颤抖。
蒙蒙感激地看着我,继而低头从风衣兜里取出那方雪白的手绢替我包扎伤口。包好伤口,她竟一头扑在我怀里嘤嘤轻泣起来。我就是怕你来找我,所以才给你服了药。你为什么要来?你真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蒙蒙紧紧抱住我,柔声说。
从前你是……你是孤独无依的……但自此……以后……以后我将……生死相随……不会再……再让你一人独自面对,绝对……不会!我颤抖地伸出未受伤的右臂,轻轻抚摸着蒙蒙如丝缎一般光滑的发丝。蒙蒙,我爱你。我轻声说。
好感人的一幕,爱情果然会摧毁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可见,爱也是致命的。真一自说自话,似是沉浸在回忆里。我也爱过,只可惜太短暂了,短暂到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不过她的名字我至今难忘,我想你们也不会忘记吧。真一忽然大声说,她就是你们日夜思念的紫萱!
我和蒙蒙顿时愣在那里,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真一。真一看到自己的发言收到了令他满意的效果,便继续说下去。我真心喜欢紫萱,所以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可是她告诉我她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你!真一恶狠狠地瞪着我,喊道。我得不到的女人,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我假借她挚爱之人的手,除掉了她。哈哈,天下再也没有人会想出这么有趣的法子了。哈哈哈哈……真一狂妄地大笑。
原来是你!蒙蒙已怒不可遏。
我原以为自己会得意于自己的杰作,但现在看来我终是觉得有些遗憾。真一耸耸肩膀,无奈地叹了一声。
遗憾什么?我注视着眼前这个恶魔,冷声问道。
最完美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风魔杀死紫萱,紫萱的妹妹焰樱除掉风魔。之后我再告诉焰樱真相,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已经失去理智的她。可是看来计划出了些变故,不过,这丝毫不会影响故事的结局。真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缓站起身来。
你以为……你会如愿?我愤然说道。
原本是很困难,但现在你们只有束手待弊。真一仰天长叹,我们这些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人,即便死了,等待我们的也只有地狱!既然如此,黄泉路上多一个人,便不会太寂寞。那么,我们上路吧!真一一手揭开衣襟,正要按下引爆器按钮。
我的右臂缓缓垂下,要在平时,我足以在不到一秒的瞬间接住从袖间滑落的枪,并在抬手间打穿真一的头盖骨。可是此刻,我连动一动胳膊都显得力不从心。
休想!一道白影掠起,扑向真一。真一猝不及防,被蒙蒙死死抱住,不由向船尾急步退去。他略微一怔,随即按向引爆器。就在此时,蒙蒙和真一已站在船舷边。
我爱你。再见……蒙蒙回过头对我凄然一笑,颤声说。我挣扎着抬起手,无力地伸向蒙蒙。而蒙蒙,已和真一一起落入水中。
一声闷响,巨大的浪花吞噬了我头顶的天空,又铺天盖地向我的心坎倾泻下来。船身剧烈地震动着,我终于站立不稳,跪倒在船头。
真实的梦境,终成了境花水月的虚幻。梦断人杳,我痛断肝肠……
蒙蒙,还记得我们的相遇么?
直到现在,我都会忆起逢源双桥上迎面而来的你。我一直错误地以为,那时的你是一树盛放的白梅,久久地,久久地开在我的心间。
我曾以为乌镇就是我的永恒之国,而我,就是那个背负着罪孽,去而复返的流浪人。
乌镇在午夜梦回时轻轻擦干我的眼泪,又在夜尽天明时悄然离去。这里的一桥一桨,一砖一瓦间,都残留着蒙蒙的笑语,她的轻泣,她在那间空旷冰冷的屋子里偷偷留下的眼泪……
时光真残忍,交给我们一切,又将一切从我们身边带走。唯一留下的,只有刻骨蚀心的思念。
耳畔依旧萦绕着蒙蒙的话语,忧伤而悲戚,却有带着淡淡的喜悦。我仿佛再次看见最后一刻,蒙蒙那温柔而凄凉的目光。
我爱你。再见……
从那以后的每个春节,我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回到乌镇。每当站起那座安静的院子前,我会轻声说,我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而我每每离开乌镇,走过逢源双桥时,总能听见蒙蒙清脆而悲戚的声音。
我爱你。再见。
我抚摸着桥上的雕花栏杆,依如往昔地柔声告别。
蒙蒙,我也爱你。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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