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把葸称作阿姐，　她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

葸是g城一家资产过千万的大型营销公司的主人，在南方的大部分省份设有分公司。我最初离开家只身一人来到g城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我离开家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是为了让时间冲淡心中的伤痛，可我没有想到一个人在外面竟然是这样举步维艰。在我因为无数次找工作被拒之门外心灰意冷时，葸收留了我。

第一次见到她，我没有记得她的模样。只知道她很和蔼，在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简历后，把我按排到她公司的市场部跑业务。我那一刻很兴奋，终于有了去处，虽然薪水不是太高，但我仍然很满足，只要有了开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那时就是那样自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冒风顶雨地走遍了我负责市场的每个大街小巷，我相信有努力就会有回报　。我的业务能力和业绩稳步地提高，多次受到业务主管的表扬。

第一次端详到葸的容貌，是在一次会议上。我们公司的一个代理品牌在x区上市后遭到了冷落，销量一直上不去。x区地处市郊，没有人愿意去，就算有人去了也不会认真地去做。葸照会了市场部专门给我们业务人员开会来解决这个问题。那天的葸穿着标准的深兰色工作西装，肤色很白，涂着淡淡的口红，除了面色有些疲倦以外，我看不出她哪里象是同事讲给我的有三十七岁的样子。她在会上分析了x区的状况，问有没有人愿意去那里主持业务。大家都低着头，她有些失望地环顾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象是期待着什么。　我也沉默了很久，最后我莫名其妙地鼓足勇气站起来说我去。那一刻我感到她的脸上有一丝的放松，然后交待主管按排我接管那里的工作，然后就回办公室了。

当我踏上x区的时侯，我才知道为何这里的工作难做，这里实在是个艰苦的地方，连公交车都没有。我很难想象那些日子我竟能承受我有生以来最大的苦累，每天都跑得汗流夹背，皮肤晒得黑黑的，脚上起了好多的水泡。好在我的汗水没有白流，一个多月下来，x区的销量大有起色。我也受到公司的奖励。三个多月后我被调回公司去了办公室做接待。从那时起我就经常能够见到葸。

我每天早晨上班都能见到她，我会跟她礼貌地打招呼，她也总是报以淡淡的一笑。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我也很安于现有的生活。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奢望　。

有一天下班后我正要回住处，葸从后面叫住了我，告诉我晚上有客人要招待，让小李还有我陪她一起去，也好陪客人喝酒。我没有犹豫，就跟她一起去，葸熟练地驾驶着她的宝马车在宽敞的公路上奔驰，据说她从来不用司机的。在酒桌上我见到了几位客人，大腹便便的样子。在路上葸告诉我们这是从北京来的专门为公司做企划的，业务都谈好了，就等明天签合同。大凡北方来的人都能喝点酒的，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推杯换盏之后，有个客人对葸笑着说要敬她酒，葸笑着说刚才已喝了不少了，酒量不行的。谁知客人竟不依，也大笑着说如果你能连喝五杯啤酒，可以把我们的合同价格调低。葸有些尴尬。客人大笑：想给你们便宜点还不领情。那几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我听了很生气，只觉得血往上撞，我说这样吧我替我们老板喝好不好？客人诧异地看了我一下大笑又起：那你可要喝十五杯才行。好！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葸也惊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喝，我没有理会，我让小李给我倒着酒，我一杯一杯地喝起来。当我费劲地数完十五而一干而尽时，我一下子趴在桌子上，渐渐地听不清耳边大笑的声音。后来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　二天我醒来时，我发现我躺在她的家里。我这是第一次来到她的家，这是一栋宽敞明亮的三层别墅，站在明亮的窗前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和碧水荡漾的湖泊。我脑袋有些晕晕的，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我准备往园子里走。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叔叔，你昨晚喝醉了。妈妈刚才走时让我跟你说今天不要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我笑了一下，小女孩十几岁的样子，很可爱，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我想这应该是她的女儿。我蹲下来：“小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琦琦。”她甜甜地回答我。我继续微笑着问：“哦，好可爱的名字，那再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没有去上学？”“我有一个月没有上学了，我腿有毛病，刚从医院里出来，我很想念我的同学们。”琦琦有些伤心地说。我赶紧问她：“那叔叔陪你玩好不好？”她开心地跳起来：“好啊！”　

（二）

我在葸的家里呆了一天。我教琦琦唱歌，画画。那一天是我非常快乐的一天，我好象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琦琦也玩得很开心。我只是很奇怪在整个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我都没有看到一点点关于房子男主人的印记，我也没有开口问琦琦。

等到傍晚，葸才回来。我正尴尬于昨晚的醉态无法开口，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事。“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咱们去饭店吃饭。”葸微笑着边说边走进卧室。琦琦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妈妈要带我们去饭店了。”等葸出来的时侯，我看到她换了一身淡绿色的便装，越发显得年轻，还透露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魅力。我领着琦琦进了汽车，路灯开始放亮，我只顾着看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听不清她们两个在说笑什么。我第一次发现g城的夜色竟是这样的美丽，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吧。

葸带我们去了一家泰式菜馆，那是我第一次吃泰式饭菜，很辣，辣得　超出了我所吃过的川菜的程度，但她们两个吃得津津有味，我很惊奇。倒是她们看着我满头大汗时不时地笑我，让我感到不好意思。

从此以后，每当我有闲时，葸总愿意让我去陪琦琦，说琦琦很喜欢我。琦琦也这么说，我当然也很乐意跟琦琦一起玩。有时我在办公，琦琦也会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侯过去。

有一天我休班，照样去陪琦琦玩。但是玩了一整天，也没有等到葸回来，只是打来电话说有事回来很晚。晚上九点多了，琦琦玩累了，我哄着她睡着觉，给她盖好了被子，看看葸还不回来，我只好到楼下看电视，百无聊赖地等她回来。过了很久，她又打来电话，我听她说话很不清楚，好象喝了酒的样子，就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她喝多了，开不了车，让我去接她。等我赶到她说的那个酒店时，我看到她卧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有服务生给她端来水。我走近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好象是没有力气说话。我把她扶起来，跟服务生道了谢，找到她的车子，打开门把她搀在后座上。我在路上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生怕把她颠坏，她躺在后面，没有动静。等我把车子拐过一道弯走了不多久，“停一下。”她在后面叫道。我慢慢把车靠在一片空地上停下问：“怎么了？”她坐起来：“停一下，下来清醒一下。”“渴吗？”我问。她努力地点了一下头。我下了车，跑了很远才找到一个商店买了两瓶矿泉水，等我跑回来时，葸坐在路边，手扶着头，我把水递给她，她打开瓶盖深深地喝了一口，示意我也坐下，我听话地坐在她身边。她望着远处的路灯看了很久，回过头来问我：“你看我这样子是不不是很不应该？”我苦笑着：“是的，我认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继续：“象你这样，是没有必要喝这么多的，琦琦还一个人在家呢。”她听了我的话，半天没作声，我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流满了她的脸，我有些慌张，不知道怎样才好，我费了好多劲才从兜里掏出手巾递给她。

那晚我把葸送回家时夜已很深了，她跟我讲了好多，包括她来g城奋斗的艰辛，她与丈夫的恩怨，我终于明白为何我在她家没有看到一点她丈夫的印记。

葸原来的家是在内地的t市，丈夫在一家银行做主任出纳，但她的工作并不理想。在单位破产后她没有顾及丈夫的反对，把四五岁的女儿寄在娘家，怀揣不多的积蓄加入了南下淘金的行列。最初来到g城并不好过，找工作　别人嫌她年龄大，后来她用不多的钱租了一处住处，买了一辆破三轮从水果市场批发来水果骑很远的路到城里卖，凭着她的诚实和辛勤，一年下来有了对她来说不菲的一笔存款。她有很聪慧的头脑，跟一个经常买她水果的老退休干部学起了炒股，居然赚到了很多的钱。那个时侯在南方刚刚兴起了保健行业，但对内地来说还很陌生，她从这里面看到了商机。于是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办了一个小加工厂，凭着她在老家的熟络关系，她的产品非常畅销。葸说她靠了运气，如果这件事放在市场越来越规范的今天，凭她那点钱是出不了头的。我相信葸的话。葸的生意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发展成今天集生产销售代理的庞大规模。她说服了丈夫辞去了工作带着孩子一起来到这里。她是拼打了这些年需要休息一下，一家人也需要团聚。她想让丈夫慢慢来打理公司的事务，然后她要做个家庭主妇。丈夫起初惊讶于她的成就，也赞成她的想法。葸说能看到丈夫和孩子一起跟她享受财富带来的乐趣是她那些日子最快乐的事。可是丈夫的改变打乱了她的一切。葸因为业务经常回家很晚，丈夫越来越不满，但那时的她好象没有太多闲暇来看到这些。直到丈夫带着一个女人卷走了她的一部分钱财销声匿迹，她才惊醒。

（三）

从葸把她的故事讲完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再没有平静。我把葸送回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想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我看到了她风光背后的脆弱，我有跟她相似的经历，只不过她的故事中受伤的主人公是女人，而我的故事中相反的我却是男的。我为葸感到不平，是可怜？同情？这些我好象都没有资格，但那种感觉却如此强烈。

从那以后，葸对我非常信任，超出了对公司的其它员工。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我工作的努力赢得的这一切，于是我更加勤奋。但是葸对我的信任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只是当我有一天明白时，令我有点瘁不及防，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临近腊月的一天晚上，我吃了饭在住处看书，我自来到这个城市，除了看书便再没有了爱好。大约十点多时，葸打来电话告诉我在一家酒吧等我。我穿得暖暖的，乘了计程车赶到那里。

推开酒吧的门，我远远的就看到她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举着红红的酒杯，象是在沉思。看到我走过来，　脸上堆起了我常见到的笑容，我的面前有一只她早给我准备好的酒杯，一瓶马爹利歪着放在瓶架上。她示意我倒上酒，我也笑着听从了她的吩咐，她举起杯：“来，干掉。”我歪着头看着她：“给我一个理由。”她噗哧一声笑出来：“先喝了好吗？干嘛那样板整？”说完她一饮而尽，我只好干了，然后纳闷地看着她。她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我不知道为何有种窘迫的感觉。很久，她抬起头象是鼓足了勇气，问我：“告诉我，你喜欢我吗？”“阿姐，说什么呢，我当然喜欢的。”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不是的，我是问你爱不爱我？”她紧盯着我的脸追问道。“我~~~~~~”我感到有些窒息，空气仿佛被凝固，我从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嫌我老是吗？”她继续问　。“不，不是~~~~~~”“哪是什么？”她打断我的话。那一晚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熬过的。我只知道她很失望的样子，临走她清脆地说等我的答案。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耳边一直不停地响着她的话。我知道葸对我是很好的，我呢？我对她不好吗？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与她生活在一起，因为我很尊重她，把她看做是一个很贴心的姐姐一般，但当她问到我这些时我竟然不知如何自处了。我确实没有把她放在一个被爱的对象的位置上来看待过，我知道如果我接受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后半生将衣食无忧，而且很富足。但我不想欺骗她，我知道被人伤害的滋味，我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是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但有好多事是无法改变的，就如同天使就应该在天上飞而小草永远只能在地上生长一样。葸习惯了她的生活，习惯了有闲地按排时间喝下午茶跟她的女伴谈笑风生，习惯了定期美容修甲悠闲地开着车享受她的阔绰。而我呢？我能适应她的夜夜晚归吗？我能保证不会象她的前夫一样无情地抛弃她吗？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无法面对她。

我下定决心离开，我连夜地收拾好了简单的行礼，匆匆地踏上了开往w城的列车。当耳边响起列车的轰鸣声，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一年前我爱的人背弃了我，我背井离乡独自疗伤；一年后我面对爱我的人却没有理由接受，狼狈地逃离。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无数遍的问自己，但却找不出答案。

到了w城，凭借着我的工作经验，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份待遇不菲的工作，老本行。　我知道葸在w城也有分公司，但我不知道在哪里。我很想忘掉这一切，所以我刻薄的对待自己拼命地工作。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又一年的春天。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我非常想念家里的一切。我准备过一段时间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回家看看。

我很幸运地在我准备在回家时接手了一笔大业务，那时我没有意识到会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在经过我毫不费力的公关后供给一家药材公司二十多万的我们公司的产品。我拿到入库单后，对方答应四天后回款。我满心欢喜地等那一天的到来。但第二天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没想到是葸打来的，我当时很怀疑她怎么会知道我的下落。她问我为何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没有回答。她冷笑地告诉我我是逃不掉的。我也没有表示任何意思。我拒绝了她要求见面的话后，她告诫我如果想拿到那家公司的回款就得听她的按排。我才突然明白我竟然掉在一个精心设好的圈套里面，我悲哀于我竟没觉得我的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的能量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决定见她，有些事是没法逃避的。

同样是在一家酒吧，只是地点从一年前的g城变成了今天的w城，人生的轮回竟是如此不可改变，我想笑自己的狼狈，却笑不出来。

我没有再细听她的一句话，我平静地告诉她我的想法。我说我本来对你是很尊重的，人是都有去爱一个人的权力，但你今天可能已不是在为爱情做这一切，你的尊严超过了你爱的本身，所以我会更加远离你。她听了叹口气说琦琦很想你。我说我也想她，但那不是一回事的，你今天做的这件事让我很失望，连你在我心里的一点点尊重都没有了。我最后郑重地告诉她如果你愿意怎么做随便，我准备承受一切后果。然后我拂袖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回公司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公司的老总，他体谅我再次离走的想法，并说款项是一定能回来的，只是会迟一点。

我想回到北方，彻底地断绝这里的一切。当我再次踏上流浪的路途时，我想了很多很多，但却没有再流泪。前面的路还很长，需要我去轻松地面对。出来的几年里，一切如云烟流转，如此苍桑。当一件事情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你为什么还去把眼光停留？我拼命地平抑着心里的酸楚，伤感。不许怀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