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在天上相聚了。
爷爷走了不到半年,奶奶也走了。似乎是彼此都害怕对方太孤单,担心对方在另一方的起居冷暖,匆匆地聚合了。事实上,这近半年的分隔,怕是他们半个多世纪以来最长远的分别了。半个多世纪,便是水也熬成了血,便是提也融化为赤流,更何况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相濡以沫呢。
但是,他们从未如同影视剧里演的那般,说过任何浓情蜜意的话,像众多淹没在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一样,他们缺乏表达,任那些隐秘的情感在心中发酵,酝酿成一种行动的本能。
奶奶是那种很客气的人,大约是经历过旧社会的艰苦吧,但凡家里有一些好吃的,她从不主动去吃,非得硬塞到她手里,她还是会说:“还有没得?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这时候爷爷必定会斥责她:“你吃不吃?不吃人家多吃点!”然而爷爷还是强着将东西塞到奶奶手里,然后走开,自己吃了起来。
奶奶晚年突然糊涂了起来,特别想见已经杳无音讯的舅爷,隔三差五的总要回娘家,去看老宅子,去看舅爷,一个不留神她就跑出去了。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经常咳嗽,拄着拐棍,一段不大的上坡都要喘上好多一会。然而每当奶奶走出去的时候,他都要随着母亲婶娘一块找,虽然每次他都会说不找了,就让奶奶死在外面算了。有一回,奶奶出去走岔了,几个人分头去找,爷爷逢人便问,到底将奶奶给找着了。回来的时候,天已向晚,夕阳照耀着两个苍老的身影,一步一颤,相互扶持着走进家门。
爷爷知道奶奶想念舅爷,便托人慢慢留意,终于将舅爷找到了。舅爷来家小住了几天,奶奶才算平复了一段时间。
爷爷走了以后,我们一直以为奶奶糊涂得不能知道。及至我赶回家,见到奶奶,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再也见不到你爷了哵。”我的眼泪立即就出来了。
治丧期间,奶奶的眼睛一直红着。她老了,已经没有眼泪了,如果有,那将是怎样的嚎啕痛哭呀。奶奶心里的恸,我们谁也无法替代。
爷爷出殡那天,凌晨四点多钟,天还完全黑着,我起床准备去叔叔家照应事情。路过奶奶房间,我便顺带着看看奶奶是否睡得安稳。没想到奶奶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似乎在等待我们。她说想要送爷爷上山,我劝不住,只能扶着奶奶去叔叔家。在叔叔家,经过几个长辈的劝说,才让奶奶留了下来。
然而三天后给爷爷复坟的时候,奶奶还是去了。等到在家做饭的母亲和婶娘发现并追上时,奶奶已经走了一半路程,有两三里路了。
母亲对我们说,你奶以后怕是又要找你爷了。
果然。
奶奶开始问爷爷到哪里去了。总是在我们将饭菜端上桌子,准备吃饭时,奶奶便说:“他爷还没回来呢”。有一回下雨,奶奶突然拿着雨伞要出去,我们问她要去哪儿,奶奶说:“他爷还在外头,我给他送把伞去。”
渐渐的,时间久了,奶奶也逐渐明白过来。只是她的话越来越少,饮食越来越少,越来越瘦了。到最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然而也不能吃饭,只能进些流食了。
农历八月初六凌晨四时许,奶奶也走了。其时离中秋仅有九天。
他们终于在天上团圆了。
他们从未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但五十多年的风雨冰霜,没有追悔,没有埋怨,他们就这样携手走了过来。
他们永远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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