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朋友之命，要我写一篇关于《红楼梦》之中一个人物的文章，这，可实在是难为我了。因为关于《红楼梦》，几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著名的学者、文人对它进行了各个方面的研究、分析、探讨，要想写一点跟前人不同或没有提及的东西，实在是难上加难。可是既然答应了人，只好硬着头皮写一点自己的感受。可接下来的难题就是，到底写谁呢？一想到书中的主要人物几乎已经被别人搜罗了好几遍，心里着实没有底。信手翻着周汝昌汇校的八十回本《红楼梦》，再次领略着曹公笔下那些鲜活的男男女女的生活和情感起伏，突然有一个想法跳进了自己的脑海：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总是性格鲜明而饱满，呈现出的是多元而又多面性的特征，让人既爱且恨、充满了复杂的感受，唯独有那么两个人，作者始终如一的表达着鄙视和憎恨的感情，那就是，赵姨娘和贾环。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是探春和贾环的生母，但按古代的规矩大户人家的妾与正房夫人，妾所生的孩子（被称之为庶出）与正房所生的孩子（被称之为嫡出）无论在家庭地位、还是在经济条件、继承权等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差别，老爷可以在私下里对妾室有所宠爱和偏向，但一到正规的场合，妾室尤其是妾是很难登上大雅之堂的，除非正房夫人去世或出事了，妾才有机会被扶正，成为家庭的女主人。按说这种封建制度产物的女人和孩子的生活和遭遇，多少是值得人同情和怜悯的，可书中赵姨娘与贾环的形象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书中没有正面交待赵姨娘的背景，只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章中提了一句贾政的妾为他又生了一儿子，“但不知其好歹”，甚至连赵姨娘的年龄、相貌都一概未曾提起。倒是在七十三回里，邢夫人骂迎春时透露了那么一点赵姨娘的底细：“你（迎春）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迎春和她哥哥）的娘，比如今赵姨娘要强十倍，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半？”从这几句话，我们知道赵姨娘原来应该是贾政身边的丫环，可能生得有几分姿色或者体贴入微，被不放过身边“略平头正脸”的老爷给收为妾了，这在贾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而且从邢夫人劝说鸳鸯做贾赦的姨娘那段说辞来看，能被老爷选中做妾，应该是做丫环的福分和荣耀了。再从探春和贾环的年龄来推测赵姨娘的年龄，应该超不过三十岁，这样我们大概对赵姨娘有了一个初步、模糊的认识了：三十来岁的、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女子。如果这样一个女人能清醒的认清自己在这样一个大家族里的地位、小心的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和孩子，知足且恪守本分，过上一种相对安稳而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书中赵姨娘第一次正式露面，是在第二十四回“王熙凤正眼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贾环与莺儿玩赶围棋因耍赖，被碰巧过来的宝玉给教育了一番之后，气呼呼的回家，赵姨娘知道他被宝玉教训了，张口便啐了贾环一口，还骂道“谁叫你上高抬摆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作为一个正常的父母，自己的孩子在外受欺负了，首先应该是问清楚情况，搞清楚到底谁对谁错，况且小孩子家的本身也不会有什么太多、太大的是非问题，心平气和的解决掉就完事了。更何况你一个妾室的妇人和孩子，本来就应该夹紧尾巴做人，别说本来就是自己的错，就算没错也应该让人三分。可赵姨娘不，上来先劈头盖脸的骂一顿，而且还上纲上线，拿自己的身份说事儿。可见，在赵姨娘的心目中始终把正室和妾室这个原则问题摆在第一位，始终惦记着还有正房夫人及孩子这座大山挡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在心里始终耿耿于怀，甚至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被扶正的日子。有了这种强烈的念头，自然在平时的言行举止上不断地流露出来。可是，她的对手只在太强大了，她的一句牢骚被王熙凤给听到了，其结果自然是招来了一顿更厉害的羞辱。还被王熙凤指桑骂槐的警告道“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斜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就这样，第一回合的较量，双方还没有正式交手，就以赵姨娘的失败而告终了。

如果说赵姨娘第一次被羞辱是她自找的话，她第二次被辱则是对手有意识的攻击行为了。第二十五回中，贾环因见宝玉骚扰对自己有好感的彩霞，而故意将蜡灯中的热油浇到了宝玉的脸上，想趁机烫瞎宝玉的眼睛。在场的王熙凤一边帮宝玉处理，一边把矛盾引向了赵姨娘，“老三还是这样荒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抬摆，赵姨娘时常也该教道教道才是。”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于是王夫人把赵姨娘叫过来一顿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翻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亦发上来了！”赵姨娘这次也只能忍气吞声，还得陪着收拾宝玉。从这回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几点：一，赵姨娘的对手阵营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就连王夫人的贴身丫环彩霞就明显站在了她的这一边，无法明确知道为什么彩霞会喜欢贾环，因为从书中介绍的贾环无论外形、还是为人，都是相当猥琐，而以书中赵姨娘的经济实力，她也绝没有能力用钱来买通彩霞，从后文我们可以看到倒是彩霞还经常偷偷地从王夫人那里拿一些东西给贾环和赵姨娘。那为什么王夫人的贴身丫头会倒戈偏向贾环和赵姨娘呢？可能只有一个原因是最可靠的，彩霞可能多多少少知道赵姨娘要求扶正的努力，而且以她贴身丫环的特殊身份她还知道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再加上赵姨娘唯一能做的承诺可能是如后文中她向马道婆的承诺一样：一旦这个家是是她和环儿的了，还能亏待彩霞吗？二，王夫人也明确知道了赵姨娘的企图，也知道他们在背后几次三番的捣鬼，但她很清楚赵姨娘的身份和背景，很清楚对手的强弱，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把她惹急了，她也懒得搭理，省得别人在背后议长论短的。三，王熙凤的斗争意识是十分强烈的，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攻击对手的机会，以求彻底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也就是这个引子，引起了后面的姑嫂受魇的故事。

宝玉和王熙凤被赵姨娘施魇的故事，大家都十分熟悉，无需赘述。但有一个细节值得人深思细品，马道婆交给赵姨娘几个写有宝玉和王熙凤生辰八字的纸鬼纸人，要赵姨娘把他们掖在他们的床上。仔细想想，什么人能把这种东西放到宝玉和王熙凤的床上？我们从书中可以知道贾府的丫环和仆人有着十分明确的等级和分工，一般的丫环连他们的房间都难得一进，别说要把东西掖到他们的床上了，更何况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相信古代大多数人多少都知道这种东西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只能是他们身边比较贴身的丫环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放这东西的人一定还得对他们很不满，也就从暗里说明了，王夫人阵营确实不是铁板一块，而且赵姨娘还是很有一些能量和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的。这一点，从后面的书中会一点一点得到印证第四十三回中，王熙凤凑份子过生日时，尤氏就跟王熙凤开玩笑“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作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瓜子作什么！”第七十一回，王熙凤捆了两个惹事的婆婆，还把林之孝家的找来，书中就有这样的交代，“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的，且素日又与这些管事的女人搬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等等。

赵姨娘阵营除了采用施魇这种极端的手法对抗外，还采用了一系列的手段与敌对阵营作对。如第三十三回中，贾环的告状，导致宝玉挨打，是利用对手缺点的挑拨离间；第三十六回中，王熙凤被王夫人追问姨娘丫环的例钱的事，这是根据家规合法的明争；第三十七回中，袭人抱怨“赵姨奶奶那伙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这是偷偷地使坏的暗斗；第五十五回，因自己的弟弟赵国基死了，恰逢探春管事，想在丧葬费的问题上多争取一些，打的是亲情牌；第六十回，芳官将茉莉粉当蔷薇硝糊弄贾环，赵姨娘大闹怡红园，这是想趁着抓住了理出一口恶气；而第六十七回，宝钗送了环哥儿物件，赵姨娘想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要在王夫人面前卖好，特特跑到王夫人面前夸宝钗，这是主动示好等等。但这所有的斗争不是因为自己的方式不得体、或是因为对手的强大、或是自己亲闺女的六亲不认，而以失败和自取其辱告终。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又让她或别人感觉到希望的存在呢？仔细分析原文，我觉得有几个可能：一，贾府本身的内部矛盾，邢夫人、尤氏与王夫人、王熙凤就家族权力的争夺，让赵姨娘有了可乘之机，在七十一回邢夫人羞辱王熙凤、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中，赵姨娘都看到了机会并在促成这几件事上或起到了添油加醋、或间接促成的作用。而第七十五回中，贾赦看了贾环的诗作之后大加赞赏，还拍着贾环的头说：“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的袭。”要知道，我翻遍了《红楼梦》一书，也从没有见过贾赦如此和蔼可亲的跟人说过话，何况对着的还只是自己认为被老娘偏爱的儿子，而这个孩子在前文中写了一首全无文采的谜语，其文采才情当然可想而知了，听到这样的夸奖最高兴地恐怕要数赵姨娘了吧？二，给赵姨娘最大希望的人可能是贾政本人了，第七十二回中，王熙凤替来旺的儿子说媒要娶彩霞，赵姨娘不甘心想找贾政说情，谈话的内容不重要，可这是全书中唯一的一次贾政在卧房了说枕边话的地方。这透露了一个细节，贾政在赐假一月在家歇息的晚上，是赵姨娘伺候他歇息的，以赵姨娘三十来岁少妇的风情要征服一个“胡须将已苍白”（第二十三回中语）的男子，想必不会太难，而缠绵之中有过什么样的承诺，我们自然只能是猜测了。三，宝玉的纵情男女、无心于世俗之事的个性，让她感觉到了儿子取代他的可能性，而这个希望对她来说，便似无穷的动力，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被羞辱、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面前毫不退缩。

可惜，曹公没能留给我们一个完整的《红楼梦》，让我们无法准确的看到在曹公心目中的赵姨娘与贾环的结局，但是从已经有的文本中和一些大家的分析猜测中，我比较偏向于周汝昌老先生的一种猜测，贾家的衰败是由于自己内部的斗争，而自己揭发了一些罪证，导致贾府这座大厦的坍塌，而这个揭发者可能是贾环。从书中贾环与赵姨娘的每一次露面，贾家就面临着不同的麻烦，这两个阵营的每一次争斗，都给宝玉和王熙凤这两个另一派阵营的代表人物制造了这样和那样的麻烦，只是要么是麻烦不够大、自身力量还足以解决，要么是神话方式的外力帮助得以解决。可是矛盾在继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双方的力量在发生变化（王熙凤身体的得病、邢夫人抄检大观园以及贾赦的赞扬及贾环才艺的莫名其妙的提高，都是这种力量变化的表现），加上王夫人阵营自身行为的不检点，以贾环和赵姨娘对王夫人、王熙凤和宝玉刻骨铭心的仇恨，以贾环和赵姨娘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见识程度，有可能导致赵姨娘和贾环会因为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而采取致命一击的方式，来激化矛盾，从而将一个家族权力的争夺演变成了一场家族的悲剧。

这，也可能是为什么曹公在对待赵姨娘和贾环这两个人物上，从来没有一丝肯定和宽容的根本原因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