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省长做邻居,我还是我,一个平民的孩子,并没有以此为贵。
我们当年生活的区域,不是纯粹的。既没单独成片,也不是鱼龙混杂,准确说来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办公场所,但公与私,相融、相安,两下无事。
在院落的中央,南北方向排列两座式样极相似的前苏式建筑,彰显新中国建设初期唯前苏首是瞻,一切向前苏联看齐,包括政府大楼的建设风格。
作为办公地点,是全省人民委员会(简称省人委,一度是人民政府的化身)的行政运行枢纽,全省的经济发展指令发出之源。而在院落的四周,散落一些规格不同的住宅,层次上有别,因事先没有整齐划一的安排,略显零乱,东西南北砌起高墙,把这一切都圈在了里面,形成独立门户。
房屋不论好坏,都在省直行管部门所辖之下,是国家的所有财产,没有一栋民房藏匿其中,使住家户与社会上自然有所隔离。
我小时候就在这样环境里开始人生的初级阶段。
因为做人有许多东西须从头学起,其中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依然存在的等级制度,算是不可回避的现实,大院有活生生的教材,为我打开新学的扉页。
一个社会,必然是由不同出身背景的人物构成,所谓人民的组合,工、农、兵、学、商,还有小市民,缺一不可。政治地位稍高一些的算是机关干部,但干部有大小之分,大到国家领袖,小到我们的父母,资历浅薄如一张纸的厚度,须一切从头做起。
初识世事,我就知道了我们和省长是邻居,因为年幼,对省长究竟多大的官还没有一个清醒认识,但他们住宅的架势让我明白,那不是一般人的住所。
从没有见过省长们的模样,甚至年纪比我们大不了许多的省长子女们,形影也难得一见。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大院,除了办公楼的雄姿无法遮去,且给了我们一些感知的东西外,就是生活空间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孩子之间互无往来,使我们一支成了孤雁。
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是一栋老式办公楼改的民宅,优点可数,劣势一大堆。只有住在一个楼洞里的孩子,同命相惜,相欢甚喜,拥前跟后。
我们这个政府大院,因套着一个小院,且住上人家,算是其中的特色。小院就是省长院,里面设施五脏俱全,能独立成篇,与周围格调迥异。尤其与我们挨的近,就在我们住的隔壁,带给我们的心里触动是很大的。
层次明显,突出了高人一等的待遇,独门小院,让外人不敢造次。
小院被人为的用一堵矮墙,与我们的平民世界隔离开来,围墙中间虽然有一个圆形小门,人可以自由出入,但院墙无形中,产生一种力量,遏制了我们冲动的脚步。
墙高一米多,墙体间隔有简单的浮雕图案,原意是起装饰效果,不意起了搭手作用,便于我们爬高跳下,常常成了一些孩子展示勇敢的平台。
当然最打动人心的,是墙里的那栋独楼,白色的,风格与周边楼房相异,不仅突出档次,感觉过于奢华。比如南北阳台,当显舒适的生活环境。最诱人处,楼北面是一个长条形的露台,盆景树、葡萄架,赶上逢年过节,家人团聚,可以带来许多想象空间。
小院里外都显示了主人的地位,非同寻常。
从外面往里一瞧,不用我们扳小手指头,就知道整个小院只有四户人家,省长、副省长,各居一个单元,而且楼上楼下,预示着房屋主人的住房一定很宽敞,不像它身边的邻居,基本状况蜗居,这让不少还没有享受阳光普照的人,睁大了眼睛,内心的骚动可想而知。
因为小院围墙是透空的格调,贴着墙可以看到几株开着粉红色花的夹竹桃,树姿花影纷纷跃过墙头,碎风袭来,挑逗似的招手路人,惟恐你不见她的美丽。
院子中间有一个可以不断修剪变化的小花坛,里面种植了一些随季而生的草本花卉,曾经有花蕊血腥般的鸡冠花、花瓣似火烧的串串红,以及花苞红的有些发紫的美人蕉等,红映着绿,绿透着红,春夏之交,整个小院生意盎然。
大人怎么想呢?我们只有眼红。因为整个一个小院,就一座两层楼,却只有四户人家,占地的场面,感觉有点奢侈了,和我们的住房,一条大通道,两边是人家,楼道里白天都是漆黑的,过道尽是煤堆,或破乱家具,门前一点空间每家尽占,层叠拥挤的情形反差较大。
我们是门对着门,户连着户,几十家房客,挤在一栋两层楼里,谁家吃点什么,从飘逸出来的气味里便知分晓,保不住秘密。
这也没办法,自立门户的,人家都是老革命,当年浴血奋战,提着脑袋干革命,就该享受胜利后的果实。
承认这种差距,但挡不住我的向往。
因为我的眼睛告诉了我,人家的楼房,带有前后阳台,南阳台用编花铁栏杆护着,北阳台是一个大露台,可以养花,可以设宴,可以纳凉。房墙涂着白色,屋顶是棕色琉璃瓦,楼房设计觉着有一些古色古香,却又中西不靠。
听小朋友说过,房子的主人,都是省长级的干部,所以人送小院一个称谓--“省长院”。
没有门卫,又盛着满园的春色,却很少与外人共享,我们天天走过,却“无事不登三宝殿”,因为它给人一种森严的敬畏,使小花园外的人,不敢轻易迈进一步,好像随时会有人在耳边提醒:这是省长院,不要瞎里闯。
除了省长院,我们自觉不进去,周边其他的两层小楼,都敞开在我们的视野里,不管有形、无形,似乎没有任何遮拦。这些楼房的式样是一色的,砖墙都是青灰色,二楼也有阳台,一栋接着一栋,整齐的排着队,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住在青灰色楼里的干部级别比省长们肯定要低一个层次,据说后提的省级干部也住在青灰楼里面的。
因为仅从住房的设施、周围的环境等方面比较,青灰楼比“省长院”里的白楼,要相差一个档次。但是,住在这种楼的主人,也非等闲之辈,都是具有相当资历的老革命。
首先,青灰楼也是套房结构,厨房、卫生间,应有尽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已经实现了主人当年参加革命的理想。
住房条件再次一点的就算是大院里的平房,有那么几间,形成不了套路,但比起我们所在的大通道,生活上还是要方便许多,起码从采光、透气上讲,要略胜一筹。
因为大院如此的安排,让我从小就敏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仅存在,而且明显。
虽然我们对省长院的态度,过门而不入,不过我们常常在省长院的墙外面撒欢,因为它紧挨我们住的楼,我们的区域也就这么一点地方,只能选择不卑不亢,彼此相安。
省长院的墙头不高,借助墙中间的花格子,我们能爬上去,在墙头平顶来回度步,或骑在上面,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这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年代,谁最勇敢,谁自然就能成为孩子心目中的英雄,成为挑头大哥,为了追逐权威,更有胆大的,敢从一人多高的墙头跳下来,以博取同伴喝彩声。
除了跳墙头,我们还喜欢跳台阶,也是一种形同比武的童年游戏,将高度和长度结合起来,难度加大,跳不好,磕在台阶上,蹭破了皮、碰掉了牙。在政府大院办公主楼的两边侧门,都有一个平台,平台近十级阶高,门被封死,供人出入上下的台阶就废了,却成了我们上蹦下跳,磨练意志品质的用武之地,几个小孩聚在一起,逞强时就比跳台阶,数着台阶的格子从上往下跳,看谁跳的格多,就算英雄人物了。这可是一种需要弹跳力的运动,跳不好,坚硬的水泥地,是不讲阶级感情的,如果碰了、绊了哪里,肯定是得不偿失,孩子细皮嫩肉,怎经得起摔打?
但是,男子汉年纪再小,也是很要面子的,发明这种台阶跳,对胆小的人,无疑是一个折磨。
还是找些其他的方式消遣吧!
好在省人委大院虽然远离自然,但毕竟是全省最高行政机关所在,环境的投入,因为绿化的好,别有一个洞天。
小巧的省长院里面,景物更精致,春花更妖娆,也颇吸引人。且离我们住的地方最近,省长楼的后院就挨着我们的楼,围墙的后门打开,我们可以进到后院里,不过我们很少去关注省长院里的春秋,因为我们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人为的营造,无形的束缚,但整个大院是开放的,与我们没有什么隔阂。
本来小孩就是容易打发的主,戏耍时,有别处可去就行,穿行在大院深处,在两楼的间隔地带,有一长廊,长廊两旁皆是草木,可以容下我们的身影,见到树木成片,以为就拥有了森林。
由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已经足够大的庭院,完全可以放纵我们自由的脚步。我们喜欢穿越树林之间寻找亮翅的飞虫,并寻找传说中能吃的植物。我们喜欢带来鲜明色彩的春天,和春天里发生的所有故事,一片飘展的绿叶,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遐想:秋天被风吹落到地下,冬天她不见了,春天又从枯瘦的枝头跳了出来,先露出一点绿,色泽鲜嫩的可掐出水来,随着天气变热,叶子的水色像被蒸发掉了,从透透的明绿很快转成深深地暗绿,又恢复到夏天的模样。
话说:一叶一树总关情。
小小的一片绿叶,都能让我如此关心,而大院里又有多少能引起我注意的事呢?感觉太多了,于是觉得我的童年其实很充实,至于身边的省长院,自然也被抛到了脑后。虽然没有丰富的图书启蒙,缺少可口的食物暖胃,亲情更多的被环境气氛抹杀,但我们的心灵,起码于我来说,还有自己的念想,在随时光慢慢成长。因人在岁数小的时候,对事物的关注度与成人不同,只能看到眼前那么一丁点儿大的范围,身边发生的事,无论多么琐碎,只要自己有兴趣,都可能会记忆下来,长期不忘,还会从心理拔高它,告诉身边的每个人,显示这是多么地重要。
我就曾经是这样的想法,可能在别人的眼光里,感觉好笑,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孩子,那大自然多么迷人,到乡野去放浪,解放童心,但可能吗?
人之初,生活环境的局限,我只能把自己童年的所有悲喜,都托付给了伴随我成长的大院,和对大院所有的回忆。
于是省长院的烙印,就深深铭刻在心底,难以抹掉。
作为一个省级行政机构的办公地点,投入的基础设施建设,在当时无疑算是好的,不仅仅是环境收拾的优雅、幽静,更有大院回环贯通的水泥路面,平坦的,吉普车过去而不闹出一点动静。
落成于五十年代后期,带有一点俄式风格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屏风,两翼伸展开来,显得大气而不同凡响,在闹市中心展现风采,起码在我弱小的心灵里,就该如此推崇。
因为市里有许多街区,六十年代还没有被社会主义蓬勃发展的阳光所普照,可以想象,合肥市从民国最初的一个县治,蜕变成了省会的身份,还来不及破除小城一切陈旧的痕迹,我们眼皮底下仍然呈现的草房群落,与当时合肥的城市地位不相吻合。
在我们马路对面就有现成的对比,旧屋陋巷,一条青石路,磕磕、绊绊的铺垫进去,埋没在乱草丛中,和大院里的景色比较,两者反差过大,所以院子里的孩子,有点歧视对面的孩子,不足为怪,这当中也包括了我。
其实围墙外面的民房,虽外表过于陈旧简陋,但其中有许多是祖屋,几代人积累下来,其面积和舒适度都比我们的小楼要高出一截,但是借高墙的威严,我们有理由自豪。
遗憾的是,社会阶层的差距就这样在无形中悄然不停地滋长,而我怀着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无数初念中,就怀有一份对住在大院近似愚昧的得意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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