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傍晚，侄子卓儿又找不着了，父亲把学校及其附近的网吧仔细搜寻了两遍，脸色也随天色一样变得越来越阴沉。母亲嘴上虽然也说着气话，但掩不住内心的慌乱。县城治安状况不好，打架抢劫的惊心场景时常发生在他们眼前。她拨通了大哥的电话，想找个发泄的出口。

“卓儿又不见了，早上说了他两句，就赌气跑出去了。到现在也寻不到人影儿。怎么办？”

“找什么找？他还能飞上天？饿了困了自然会回来，你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大哥从来不懂说安慰人的软话，这算是他对老人最直接的体贴了。

“你倒说得轻巧，孩子交给我们，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媳妇交代？”人老了反而变得胆小怕事，特别是在晚辈面前。

“自己没本事照管孩子，让你们受累，她敢有什么埋怨？只是你们对卓儿也太娇惯了，要是平日对他严厉些，他也没那胆量到外面疯。别担心，卓儿应该没事。你们就在家里安心等着吧！”

“好的不遗传，就这德行……”母亲一边叹着气挂了电话，一边招呼父亲守在家里，换自己出外搜寻。

大嫂看着挂了电话还黑着脸站着的丈夫，几次欲言又止，她怎能不了解自己丈夫的火爆脾气！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天的活儿，全身散架似的疲乏不堪，毕竟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要不是为了孩子，俩人怎能抛舍儿女离乡背井地来这儿受气挨累？所幸女儿争气，上了二本大学，可儿子偏偏不省心！

“那个…卓儿咋样了…”大嫂斜躺在床上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打探。不足二十平米的工棚放了四张上下床，除去七八个男女走动的通道，很难有地方落脚，有空歇下来唯有床上了可以舒展一下酸疼的身子。

“还能咋样？不就是吃饱了又到处去疯，害老爹老妈担心！”

“这个坏东西，咋越大越不懂事！我看他是挨打挨少了，认为全家都求着他读书似的，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了！”大嫂恨恨地咒骂了两句，抬眼看丈夫的脸色缓和了些，又小心翼翼的说：“他除了学校和周围的网吧，还能去哪儿？说不定一会儿就回家了。不信，等会再打个电话！”

大哥最烦大嫂的啰嗦，刚压下的火又蹭蹭往上冒：“爱管你自己管去，要不是看在老人受累的份上，我才懒得管那东西是生是死！”丢下几句狠话，大哥自顾自走出闷热的工棚，来到空旷的地方呼吸着随风飘来的乡野气息，这酷似家乡的气息，让大哥眼眶发热，嘘唏长叹。

【二】

大哥，此刻你能忆起年少时赌气离家两天的闹腾吗？父母虽家教甚严，生活也很贫乏，一家却显得和谐温暖。只是个性倔强的你到了叛逆期，开始和脾气强硬的父亲硬顶。激怒的父亲对你又打又骂，姊妹几个都被吓得哭作一团，向父亲求情，劝你服软认错，可你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面对父亲的“严刑拷打”，宁死不屈。“离家出走，断绝父子关系”一度成为你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没曾想有一天你真的敢付诸于行动。

事起缘由已经不重要，关键是那时通讯落后，交通也不发达。你破天荒地离家两天，累及大家分头寻觅，几乎寻遍了方圆二十里所有的亲戚和乡邻，不到8岁的我也咬牙跟随父亲走得两眼冒金花，双脚起泡。身体的疲乏大家都能强撑，寻你无果的沉重才让大家有些喘不过起来。

就在大伙儿差不多心灰意冷的时候，大哥你却意外地被捡柴的邻居大娘寻到。在大娘的好言劝解之下，你才扛着一捆柴抖抖瑟瑟地回家。

看着你灰头土脸地站在眼前，母亲和我们姊妹几个像见了失而复得的宝贝抱着你又哭又笑，父亲也难掩一脸的欣慰，没多说一句责罚的话。你好像一下子懂事了似的，第一次抛下男子汉的尊严在父母面前服软认错：“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我错了……”

离家两天，你躲猫猫似的藏在对面树林的山洞里。家里乱成一团的情景你是不是能观察得到？你内心的感受又是如何？这些一直没听你说起。但大哥开创的唯一离家出走给予我们的深重打击以及你无恙归来的喜悦，一直是我难以忘怀的经历。

【三】

母亲再次到学校和周围的网吧寻了一遍，无果。她焦虑地叹气皱眉，试图消解一连串不吉利的联想，努力让回家的脚步轻快起来。

看着满街的灯火辉煌，母亲心头更添沉重。为了卓儿能在县城重点学校好好读书，他们才不惜舍去平淡而充实的农村劳作，抱着单一的期望跻身县城，日子过得单调清苦。母亲忍不住默默祈祷：“卓儿没事，他很快就回来！”

父亲心思不安地守在租住的房子里，暖黄的灯光下，弥漫着清冷的气息，那是和繁华冷眼对峙的气息。在这样的寂静里，父亲又开始怀恋过去的岁月，怀恋小镇的其乐融融。

当年养育四个孩子，主要心思都为解决温饱，其他方面很难顾及，但孩子遵父母命如圣旨，很少惹事生非。可如今，孙子辈的成了家中的小皇帝，自己抛下长辈的架子和威风代替儿子倾力伺候，可偏偏费神费力还不讨好！

小镇的日子过得简单，但绝对舒心。抬脚出门见到的都是熟络的相邻，有事没事，三五几个随便围坐一起，相互嘘寒问暖，谈天说地，轻松热闹。

来到县城，欢喜的只有卓儿。他好似如鱼得水，什么都感觉新鲜，特别迷恋游戏室和网吧。他常常省下早餐钱，就为了能在游戏里沉迷片刻。没曾想，今早，父亲提出以后买现成早餐给他，不再给钱了，就激起卓儿的无名怒火。

“你们凭什么？钱是爸妈挣的，又不是你们的。”卓儿气恼地大喊大叫。

“你爸妈把钱交到我们手上，就是让我们来监管。除了读书有关的，其他诀不允许沾边。这钱可不是随便捡来的，那可是你父母日晒雨淋挣来的，他们就因为错过了读书升学的机会才落到现在的田地，你可别走错了……”

“别说了，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钱我不要了，早餐我也不吃了。反正你们只当我是读书的机器，什么都不懂，从来也不尊重我的感受！”卓儿抹着眼泪，冲出门就不见了影子。

所幸是周末，父母以为卓儿出去转转就能气消回家。一个上午过去了，不见卓儿人影，等到下午过半，他们就按捺不住地着急心慌了。

【四】

卓儿冲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有些后悔了。身上没有钱，网吧和游戏机室是没法子沾边了，委屈气闷之下也决然不会掉头回去的，只好怏怏不快地来到护城河边。

治理过的护城河，绿树成荫，车流如水，流动的地摊五花八门，晨练的、闲来无事遛弯乘凉的、打牌下棋的，三五成群，很是热闹。卓儿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寻到一个矿泉水空瓶，就变着花样挑来踢去，不小心飞到一个老大爷脚边。老大爷捡了矿泉水瓶子拿到手上，冲卓儿笑着招手，好似爷爷平日里的慈祥模样，卓儿心头一紧，抽身跑了。

在爷爷奶奶面前的冲撞，其实是自己积压已久的郁闷大爆发。来到县城，卓儿惊讶于贫富贵贱的悬殊，来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就给他上了最震撼的一课。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入的省重点学校里，居然也有品学低劣的，他们衣食丰足，在师生面前趾高气扬，其实他们仰仗的不就是权势的背景吗？家境平凡的，只能拼命苦读，以成绩优良来提升一点自信，维护可怜的自尊。课余时，同学们津津乐道的不是游戏就是名人明星，显摆的不是阔绰就是爱情。卓儿越来越迷茫读书的目标，大学就是出路？姐姐不是刚踏进大学校门就开始为踏入社会又苦作准备吗？没有倚仗的大学生也不是和农民工一样从底层做起？卓儿很气恼爷爷奶奶的愚昧，更对父母出外打工对自己施加压力而心怀埋怨。只有沉浸在虚拟的游戏里，才感觉到短暂的刺激和快乐。

肚子有些饿，卓儿想到了同桌女孩。那女孩长得有些马虎，成绩也一般般，属老师和同学都不愿待见的那一类，卓儿也对她近乎冷淡。可她偏偏对卓儿出奇的热情，常常从自家开的食杂店里偷拿些东西往卓儿的书包里塞，有学习用品，也有好吃的零食。卓儿开始还极力推拒，但拗不过她，就渐渐默许她的“讨好”。也靠着她的接济，卓儿在省下早餐钱后也没让肚子亏空多少。

到了女孩家食杂店对面，看见一个体型硕大的女人撅着屁股搬着堆在门口的几箱啤酒，女孩面朝里面看着电视。听闻女人的喊叫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转身出来帮忙，抬头间看到街对面的卓儿，她偷笑着招手示意。

卓儿等到女孩过来，手上就多了面包和橙汁饮料。卓儿快速咽下面包，目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今天有空吗？一起找地方玩去。”

“好啊……好，我除了学校和家里，几乎都没去过其它地方。”女孩拍着手，欣喜得差点跳起来。卓儿学习成绩不错，言语也不多，让她感觉有些酷帅和神秘，内心早生了几分喜欢。

卓儿不让女孩在人前跟得太近，一前一后来到云山公园。爬到小山最高处，卓儿随意找了一块石板坐下，两眼瞪着远处，不吭一声。

“咋了？是不是被家里人骂了？我经常挨骂，只要想到他们是为了我好，我就感觉无所谓了。你脸皮薄，是不是受不了？”女孩趋身向前，关切地询问。

卓儿一抬手，把女孩拉坐到身边：“别那么鸡婆，好不好？我才不会像你那么招人嫌呢！”

“那我们去游乐场玩吧，平常没人陪我，零花钱都没地方花。今天我请客，咱们玩个痛快！”

女孩的体贴大方让卓儿很受感动，他二话不说，拉着女孩就走。

【五】

母亲寻找不见卓儿身形，抱着一线希望往回走，刚到楼梯下，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拉扯着说话。

“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妈逮着挨骂了。”

“我才不怕她骂我呢，反正我都麻木了。你，以后还来找我吗？”

“明天不是还上学吗？你很烦耶！”

母亲听着声音熟悉，心头一热就叫起来：“是卓儿吗？还不快点回家！”

“来了，奶奶！”两个人影迅速分开，惊慌而逃。

卓儿冲到奶奶前面：“我先上去了，你慢慢来。”

“刚才你和谁在一块？是不是女的？”母亲又开始唠叨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