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的同学,二十七年后相聚在一起,自然有不尽的唏嘘感慨。先从一个人的稀顶说起,再说到另一个人的小子已经读了高中,话题逐渐漫延、回溯,无数的过往今来波澜微动地把人的心情给卷了进去。
不知谁先提到了她,当年的校花,那个叫格的女生。
我问:“她怎样呢,现在?”
“还那样。”波说,“几个月前我去驾校时见她了,她在学开车。”
“还哪样?”我一时没理解。
杰插话:“还是漂亮、时尚?我听说她在市#中,做了教导主任。”
波点点头,问我们:“你们都没见过她?”
几个人都说没有,我说:“初中毕业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二十七年了。”
胜开始没说话,现在问:“你们说的就是#校长家的小女儿吧?”一副刚刚记起来的样子。
大家开始三言两语地提及有关她的校花时代。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但“喜欢”这东西与生俱来,不用谁教。她漂亮、活泼,学习又好,还是校长的女儿,英语老师的小妹妹,别说很多男生,就是不少女生也忍不住喜欢她。我也喜欢她,默默地,远远地。
那时候,男女生说话是惊人的举动,而我又是个内向的孩子,虽然看到别的男生跟她说话,羡慕得很,也始终没有勇气跟她搭过一句话。也就是说,初中三年,我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相当于我和她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在班里毫不出众,没有任何方面能引起她的注意,只有我们俩的年龄一样,比班里其他同学小一两岁,这个共同点似乎成为我说服自己喜欢她的唯一资本。有一次县里来抽考,我们的英语老师鼓励我们“互相帮助”,我竟然接到了她投过来的写有答案的纸团,兴奋得我像收到了她的情书一般。我把答案抄完,偷偷把纸团藏了起来,没再续传给别人。后来,那纸团被我偷偷看了无数遍,每次看,都像看到她对我粲然一笑,尽管周围无人,自己心里仍然怦怦地跳上一阵。
但是,班里有好几个吃“国粮”人家的孩子,比如乡卫生院尹医生家的儿子尹红杰,父亲是工商所长的王志刚,父亲是铁路司机的雷红军,母亲是供销社会计的李宝军,我认为他们才有资格喜欢她。自己是什么呢,祖祖辈辈种地,连交学费都发愁的丑小鸭而已。那时候,别人怎样喜欢她,怎样想象有她参与的未来,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不久之后,我连见她一面也不够资格了,因为她升入了县重点高中,我辍学回家种地了。那一年,我刚满十四岁。
她的影子,曾有那么长时间挥之不去,在黄土地背景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清晰。因为自卑和羞惭的挑衅,尽管我当时像一株萎在旱田里的瘦弱不堪的庄稼,前途迷茫,内心沮丧,仍然愤怒地发誓:反抗命运,拯救人生!
有好几年,我都在异乡的建筑工地上辗转,推砂车,绑钢筋,拿瓦刀,样样都干。在木板支起的大通铺上,我习惯了我的民工兄弟的疲惫的呼噜声。我每天感受着脚下硌脚的路,没工夫欣赏头顶闪亮的星了。
实在记不起后来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了她的消息,反正是夹杂在一堆消息之中,说她什么大学毕业了,到县一中教学了。我们那个班,靠升学转为非农户口的大概就她一个吧?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因为我无法想象她像我一样回乡务农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有一点记得特别深刻,听到那消息后,我脑子里马上想起当年物理翟老师常训我们的一段话:人家考上大学了,坐着小车回家,在路上碰到了你。你呢,在光着脚丫子拉一排车粪往地里送,羞不羞?这话现在想来虽然不无偏颇,但充满了“跳出农门好”的想象力与鼓动性。我们的老师本质上是一群会教书的农民(多年以后,我的农民性比他们还要强烈),他们不讲冠冕堂皇的假大空话。
她在我眼里,就是那颗遥远太空里的星,闪着诱人而冷漠的光泽。
但生活有那么多作业等着我去完成,我没工夫停下匆忙的脚步伤感甚或自卑,或者说,在不断反抗命运的过程中,我参与了那么多喜怒哀乐的故事,书写了那么多开始与终结,我的内心世界已经无数次地更新了。我的回忆里,校花渐渐淡出。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五年前,在一家公司里,一位年轻的同事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人后,发现什么似地说:“我高中的英语老师就是你们乡的。”我问谁,年轻的同事说出了她的名字。然后我很有兴趣地问了她的一些情况。年轻的同事回答:“教课还可以,普通话里偶尔泄露一点儿你们那儿的乡音。她丈夫在银行工作。喏,知道吧,她丈夫就是原县财政局长###?”我摇摇头。年轻的同事又告诉我:“她爱打扮,有时候一天能换三遍衣服,时髦的很。听说她去市里一所中学了。”说着说着,年轻的同事忍不住笑起来,说:“有件事特别有意思。那一年谣传有地震,有一次她在课上,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响,也不知是什么响,学生们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她就课本一扔冲到教室外面去了。一看,没事,又回来了,很尴尬,惹得学生哄堂大笑。”当时还没发生汶川大地震,“范跑跑”还没有诞生。我没想到她这么超前,未曾地震,她就是“跑跑”了。
我很后悔自己打听她那么多,心里有什么东西丢了。
非常感谢这个时代,尽管它有那么多的不足,但它毕竟给了我们奋斗的希望。那些初中同学,有几个如王志刚一样的百万千万的办起了工厂,是最得意之人吧,他们是不屑于跟我们来往你的。我们,指的是回乡务农的同学们,如我如波如杰如胜。但大家现在生活得都还不错:杰在务农的同时在乡集上开了家家电维修门市,积攒了不少家产;波在城里住,拥有两辆出租车和一间窗帘门市;胜的脑子活,原来只做烟酒门市,现在兼做婚庆,他本人还是方圆三十里小有名气的婚礼司仪,问收入,笑而不答,却眉梢见喜;我收入一般,但好歹有个与文化沾边的身份,不至于被宵小们随便糊弄。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喝酒,酒是淡淡的香;说话,话是淡淡的醇;回忆起校花,校花已是淡淡的远。
她肯定不知道,她曾是我们美好回忆的一部分,她曾经月光一样晕染着我们的想象。当然,这实际上与她本人无关。不是她,我们还会让另外的“她”占据我们少年的梦境。当我们一头扎进现实的海中若干年,从水中冒出来时,发现那个月亮一样的女生变成了世俗的女人,这很正常。而在世俗之中,给我们温暖的,不再是梦境,而是身边的人间烟火。
如果还有梦,也一定在人间烟火的最深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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