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那天晚上和老公在一起说话时,我们是很正经的,仿佛是谈到了生老病死的问题,我叹了一口气:“才十年时间,我咋就老得不成样子了,和你走在一起,人以为我是你姐呢。”
老公说:“你嫁给我时,和大姐家的小恩一样年轻,现在我们的儿子都十岁了,能不老么,再说将来我们要老,也是一起老……”
我听了,简直是急痛攻心,赶紧别过头去,免得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原来我和他之间也可以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啊!在柴米油盐的馨香里,在鸡零狗碎的争执中,我们终将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们的青春而老去。
从初识到结婚,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残酷而充满幻想的女人。在南方的开放城市,它在逼人奋进、催人向上的同时,也让人的思想在保守中前卫着。我确实被改变了许多。
我可以和老公活在平淡如水的现实里,也可以和我喜欢的男子活在虚无缥缈的云端,这十年,要不是老公生拉活缀的跟着,网恋也不知道搞了几回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下定决心不和他过了,我故意写些风花又雪月的文字给他看,不光给他看,我还将这些文字贴在博客里,有人留言索要我的qq,我就连带手机号码也一并奉上;有人夸我慧质兰心,只恨相逢不在未嫁时,我就暧昧的回复,今生,我和你错过的只不过是长长的一个下午,等过完这个轮回,记得来找我。
藏在他心里的龌龊气,一触即发,一泻千里。他看得怒火中烧,举起手给我一巴掌,我不哭,也不闹,冷冷地说,过不下去的就离,何必动怒。
好,离就离,像你这种薄情寡义的女人,早一天离我早一天解脱。他咬着牙恨恨的说。
半夜里起来找水,发现他坐在床边直直的看着我,打开台灯,他满眼的泪令我的心也跟着酸了起来。但是当我提出离婚的时候,确信自己是铁了心,所以即使看到他满满的泪水,我也强迫自己无动于衷。
“小心啊,”我对自己说,“不要妥协,不然前功尽弃。”
妞妞,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么?他突然间抱着我,语无伦次。
我的泪哗的一下就来了,可是,你打我,你打了我!
我哭,他也哭。哭到最后,分不清谁是谁的泪。
我与他紧紧拥抱。
不吵架的时候,我们也是相爱的。
早晨他打电话问我早安,晚上他电话提醒我早睡。
他的工资卡也交在我手上,我想用多少,随时可以取,虽然工资少了点。慢慢地我弯回了人间烟火,何况已过了恋爱季节,不再相信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我此刻所想,不外是在我喜欢又喜欢我的男人之中,唯有他对我将来的生活更有益处。
呵,现实已将我逼成一个经济学家。
我深深羞惭。
我深深幸福。
三个人的家算是恢复了正常,晚照一襟,等闲处袖手的一定是我,写作业的一定是儿子,包饺子的一定是老公。厨房里传来呯呯磅磅的剁馅声。 我蹲旁边看着,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给他往白菜上洒上少许的盐。眼看白菜越剁越小,越剁越碎,我说,行了吧,好了吧,可以了吧。老公不答,仍旧努力。我催得急了,他翻翻眼睛看了看我,说,你跟你妈可大不一样。
我马上反击:你跟你妈也大不一样。
彼此大笑。
其实呀,在我们家包饺子最厉害的算是大姐了,她包的饺子下锅煮好捞到碗里像一堆银元宝,老公用手比划着。说起大姐,倒想起有一阵没有跟她通过电话了,拔她的电话,通着没人接,再拔,仍然没有接。
我说,奇怪,大姐的手机怎么一直没人接?
十分钟后,三姐打了电话来,咱们大姐病重,她不肯接受任何治疗,只是嚷着要回家……
(二)
风尘仆仆地赶了回去。
大姐已经失了形,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老公走过去强忍着眼泪“姐,为什么那么排斥医院?”
“我要是住院,恐怕再也出不来了。”大姐语气黯淡。
“不会的。”我和老公无力地安慰着她。她抬起头,“小弟,我的日子不多了,你答应我要好好地爱小荷,好不好?”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我的面提这种要求。不知道是不是她预感到了什么,我别过脸,不敢看大姐,我怕她看到我的泪。
“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的过完一辈子”老公郑重的承诺
大姐微笑着,摸索着伸出右手将我和老公的手拉在一起。
晚上的病房里只有各种仪器的声音,大姐夫攥着大姐的手,一遍遍对着昏迷的她讲他们的的事情,瑛子,你那时候瘦的呀,要不是我拉着你,说不定你就那么举着伞被风吹走了。
“要是我被吹走了,你会去找我吧?”大姐醒了。
“你听见了?”
“嗯。虽然昏迷着,但是你说话我是听得见的。”
大姐夫握住大姐的手,一阵心酸,“会的。”
“要是找不到呢?”
“我会一直找,真的。无论你被吹到哪里,都要记得等我。”大姐夫紧紧握着大姐的手。
大姐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会等你的,即使很久,我也知道你一定在找我,只是还没找到。”“但是,”大姐握着大姐夫的手,隐隐地在用力,“找到我之前,你要幸福。”
猛然,大姐开始呕吐。我和老公想跑出去叫人,大姐却死死地拉着我的手,好象要说什么,贴近了却又没有任何声音,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在通往急诊室的一路上,她拉着我的右手在用力,却延缓不了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她的眼睛始终睁着,嘴唇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清,只条件反射地一直叫一直叫:“姐,姐。”
大姐走了,大姐夫像是丢了魂,他不吃不喝也不哭,整天说得就只有一句,你骗人,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到老的。
直到大姐火化的那一天,大姐夫才会哭,他叫了一声瑛子,余下的便只有泪了。
二十五年里你恩我爱,也有过争吵、哭泣、和解,到现如今大女儿也二十岁了,可是在大姐夫的记忆里,大姐还是当初的娇姿欲滴。一声瑛子,包含着多深的情爱呢。
送完大姐的第二天,我和老公就返回了佛山,一路上,我们很少交谈,只是紧紧地攥着彼此的手。我在心里说,女人追求的爱情也无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自己已经得到,却不知珍惜。说到底,世界上多的是世俗的价值取舍,使爱情和婚姻备受冲击。还是不离了吧,我想,做一对贫寒而恩爱的夫妻,强如吃鱼吃肉,却彼此憎恨。
一念即生,心里畅快了许多,回到家后,我下厨房为老公做了他喜欢吃的菜,老公笑,老太婆,我哪天要和老爸一样痴呆了,你会像老妈照顾老爸那样照顾我么?
我呸了一声,回道:如果痴呆的人是我,你会像老妈照顾老爸一样照顾我么?
老公放下碗,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认真的说,妞妞,你可不能痴呆,我不要你痴呆。一瞬间,温柔的感觉包围了我,我疼得慌。
想起了公公和婆婆。
公公一辈子强壮,一辈子要强,六十多了还做了二家水泥厂的技术顾问,谁知道猛然间就得了老年痴呆症,别说看图纸,就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多年来一直是公公唱主角,现在他成配角了,婆婆开始挑梁唱大戏。所谓的配角,就是吃饭有人递碗,喝水有人送杯,穿衣裳也要有人给伸上胳膊和腿,是个不管事的皇帝。而所谓的主角,家里家外,买米买菜,一应婚丧嫁娶,随份送礼……
几个子女担心这种格局大变会让他们两个都不适应,尤其不适应的应该是婆婆。受宠了一辈子,闲在了一辈子,愤怨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要白完了,竟然开始拾掇家里,侍奉一个傻傻的老头子,她可怎么受得了!谁知道十年里,她居然将老头子照顾得健康如昔。
我的眼睛有点湿。看过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看过多少浪漫随着无尽的变数因风而逝,自以为对人性有十分透彻的了解,看来我实在是低估了夫妻之间的合力和婚姻的抗倒伏能力。剥开生活五光十色的外皮,越是平凡得象土坷垃的东西,越象蒙着尘土的钻石,备受打击,磨折如斯,才能显出它美如水晶、坚硬如铁的本质。
(三)
感情怕永远都不会是单程路,而是互相感应的。
从山东归来后,我有意无意疏远了网上的子均,我不再响应他的只字片语,他也不再发任何短信给我。
我将整个身心放在工作上,对于一个现代职业妇女而言,事业上的一场胜仗抑或败仗,影响身心的程度怕不下于一段男女感情。无他,世纪末异性之间的私情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环节, 我离网络愈来愈远,愈来愈淡。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友找我哭诉:网上相恋,情深意笃,昨天还在说亲卿爱卿,今天再也不见影踪。
我问她:你们怎么认识的?
网络啊。聊天室,论坛,对诗,谈玄,论道,参禅……
他怎么突然消失了?
他问我能不能见面,我说能。他问我能不能陪他,我说对不起,我有老公了。做一对精神上的爱人不好吗?谁知道他转身就下线了,再也没有上来过。
你没有找过他吗?
找了,她哭道,留言,不回,电话,不接,短信,不理。
我就笑了,傻呀你,你被人拖进了黑名单。
她眼泪汪汪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呀。爱得既然不够郑重,告别自然也分外轻松。枉自你这边千呼万唤,独对孤灯,那边却早已有了新人,倚翠偎红。你不见面么?总有人见的。你不上床么?总有人上的。离了你,还怕找不到莺莺燕燕?傻丫头,回家去吧,只有家才是你永远的港湾。
女友哭哭啼啼的来,开开心心的走了,我看了,心里也是喜悦的。
(四)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了,处处都洋溢着中秋的喜气,而我却有点落寞。总是这样的时候,就特别想家,虽然我已经三十五了,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可是,内心深处,过节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了小时候。
巧得是,电视上也刚好演一场关于亲情的镜头,在深夜的俄罗斯的一座乡村,失去丈夫的农妇与儿子相依为命,靠着勤劳的双手,日子虽然不富足但幸福安宁。有一次,回乡度假的庄园主的女儿所乘的马车受惊,农妇的儿子救了她一命,并且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爱上了美丽的贵族少女。备受单相思煎熬的他,为了争取和少女接近的机会,做出了离家到庄园主家当花匠的决定。
启程的那天,雨丝纷飞。孤独的母亲坐在滴雨的屋檐下目送儿子欢天喜地朝远方的庄园走去,她默默地注视着儿子执著的背影祈祷着:“孩子,你仿佛被一根施了魔法的绳子牵着往前走,我只希望你回头看一眼母亲,哪怕一眼呢……” 年轻的农夫欢快地走着,他吹着欢快的口哨,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突然间,看不下去了,我踱到阳台上,泪流满面!影片中的孩子多像我,疯狂地爱上了去远方的大路。十年来总是行色匆匆地穿行在来广州和回家的路上,每次离别时总是弄得父母亲伤感不已,而我拎起行囊道一声:“我走了!”“我回广州了!”头也不回便出了家门,一心直奔目的地。
直到有一天,我离开村子走了很远,忽然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下头的时候,发现两鬓染霜的双亲仍然伫立在村口望着我。一种悲喜莫辩的心情便填充了我的心。
许站劳神,望着头顶的这轮明月,我噙着泪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公悄悄的走到了身后,他揽住我,将两张飞机票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拿过来只看一眼便欢呼了起来,是回汉中的票呢,老公,谢谢你。
他坏坏的笑,就这么完了?
我掂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的吻了下去。想到过几天就能回老家,兴奋得不知所措,半夜两点,睡不着觉,我把身边人踢醒了问:哎,如果我们走了,笨笨狗怎么办?他很配合地清醒一下,说,放心,我找了胖子住家里。我又继续说,你有没有告诉胖子,笨笨喜欢吃煮茶叶蛋。“恩,恩……”他迷迷糊糊回答,接着一个翻身,睡觉。
想着一年多没回娘家,这次回去出其不意,娘紧张张罗饭菜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前日读过的叶芝的几句诗:“……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就是这个样子了。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容颜不再,想起过往一生,入心的不仅是那欢乐而迷人的青春,更是对生活和生命郑重对待、不离不弃的坚持,这样才会对自己有敬意,不厌弃。若寻意义,就在于此。
夜深了,月儿亮起了一个圆,它什么也没说,但分明又什么都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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