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条宁静的小村庄，依着郁郁的山，偎着澈澈的水，你在村口站住，竟似不敢走进去。往来的村民看着你，看着你的刀，一边对你指指点点，一边又生怕你听见他们的议论。

——你为什么还不进去？你是怕了吗？你怎么可能会怕？！你曾闯过多少龙潭虎穴？你曾亲手逮捕过多少恶寇巨匪？从没有人见过你害怕，你有一点点的犹豫。小藿，你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碎月刀，你是六扇门里千里追风笑逐人的女捕头！你是小藿，你是从不言退，从不畏惧的小藿啊！你是怕了吗？

——怕了这条宁静的小村？！

是的，你怕了。我知道你是怕了的。七个月前，你和高歌追捕从沧州越狱的十二名祁连流寇，一直追到了日落崖上，你们交手了。然而，他却被斩断了两根手指，从崖上跌落，就在你的眼前落了下去，你来不及抓住他；等你撤剑，转身扑过去的时候，你去没能抓住他的手。

你抓住的只是他身上飞溅的一滴血。

你大吼，你愤怒，可是你却还是无力抓住所有的逃犯。

你也伤了，伤得不轻，是身伤，也是心伤。

为了这十二名流寇，你已经失去了十几位同僚，而那天，你又失去了你的搭档，你的爱人！

你不相信他死了，所以你找他，七个月来你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找遍了附近市镇山林，可是你却寻不到他。而这里，是你最后的希望，如果这里也找不到他，你该怎么办？你是不是宁愿不找了，一相情愿地相信他还活着，就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也不愿面对他若死去的现实？！所以你止步，所以你转身，所以你宁愿放弃那一半可能找到他和他相聚的希望？！

如果不是，你何必转身？

如果是，你又为什么还是不忍离开？！

你的手握紧了你的刀，你的指甲刺破了你的手掌，你却又转回身，坚强、坚定，却又艰难地走进村子。

你一旦决定了的事，就没有人可以阻挠，没有人可以阻止！

村子里很热闹。你问别人，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了重伤，左手少了两根手指的男人。那人说，有有有，今天是他成亲的好日子，这年轻人好厉害才来了半年多就娶到了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你沉默，然后说谢谢。你去找他，去了那个名叫“珍珠”的女子的家，然后你果然见到了他。

久违了，你说，我来找你了。他看着你，却避开你的目光，他说，他不走，他要留下来，这里已是他的家，珍珠就是他的妻子。你摇头，你还是不信，你看着珍珠，你告诉她，他叫高歌，和你一样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头，七个月前日落崖上追捕祁连山流寇的时候伤重堕崖，谢谢你们救了他，可是他是要回去……你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拉着你冲出人群，他对你说，你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弯弯的溪水潺潺地流淌着，他站在溪旁，他不看你，只是望着日落崖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在他身后，你说，回去吧！他的朋友们都在等他回去一起搜捕流寇为殉职的同僚报仇，一起联手杀尽江湖上的败类，救民于水火，救国于危难。他笑你，他说，小藿，别傻了，如果坏人杀得干净，如果一两个人就能救国救民，那么这世界早已是个清平人间了，几时能轮到你我去出头？！祁连山那几个流寇要不是在朝廷有大靠山，他们敢这样为祸为患那么多年？要不是有人暗中接应，他们能从沧州那座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铁血大牢里逃出来？要不是一路上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有那么大的本事一次次从严密的抓捕陷阱中脱身？！你拉着他的手，你说，高歌，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现在只剩下五名流寇在逃，抓他们并不困难。他却告诉你，他厌倦了江湖，厌倦了你，他爱这里的宁谧，他爱他的小妻子珍珠，她温柔美丽大方善解人意，而你只会舞刀弄剑喊打喊杀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女人。你沉默，低头低声问他，在他的眼里你真的就这样一无是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他推开你，把你推得老远，他说，小藿你别烦我了，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是做官还做贼，他都不会走的，不会离开他的“家”，不会离开他的小妻子，所以他是不会为你而放弃他平静的生活的。你再次沉默，然后你说你爱他，而他也是爱着你的，你们曾一起仗剑江湖锄强扶弱……他打断你的话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曾经”毕竟已经是“曾经”了，在见过珍珠以后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女人”。你又一次沉默，你说就算他已不念你的情也该承担起他的责任。他笑了笑，他说他的责任早在他堕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他已经用生命来承担这个责任了，他现在的责任就是照顾他可爱的小妻子珍珠。他回过头，看着他的妻子和村人已经跟了过来，他就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小藿啊小藿你是个坚强的女子，没有他你能活得比现在更好，而珍珠只是个弱女子，没有他就会死。

你笑了，你终于又笑了，可是却笑得那么悲伤。你问，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你也一样软弱的话，他就不会这样对你？他说，别闹了小藿，你行的，你很坚强。

你不再说话了，你看着那名叫珍珠的女子，看着她像菟丝花般抓着曾属于你的手臂，看着她怯懦的脸，畏惧的眼神，仿佛是你破坏了她期待已久的婚礼，而不是她带走了你的爱人。你知道她越是表现得无辜软弱而善解人意，他就会离你越远，越是显现出你的刁蛮粗暴无理取闹。可是她有那么多的亲人就陪在她的身边，还有人因为她的软弱而照顾她，而你呢？你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柄碎月刀多年来在你身边陪着你和你一起出生入死忠诚地就像是我。

你看见她的眼角噙着晶莹的泪，她的亲戚朋友族人开始指责你而且还指着你的刀，他们说你带着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在人家的婚礼上胡搅蛮缠，你究竟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你无声。

你不仅无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是的，你没有泪，你只有血，你只有你身体里的热血！所以你永远不可能用那么美丽而晶莹而被千古文人墨客书写过绘画过传诵过的眼泪来打动这个男人；你只有流血，你只会流血，你只能不停地流血，直到年华老去，直到红颜飘零，直到地老天荒，直到你也可以像小鸟般依偎在别人怀里不用再为国家和百姓而奔波的时候才可以停止，才可能停止！

然后你又笑了，笑得依旧伤悲，依旧无声——爱一个人若是如此地不顾尊严苦苦相逼而他却仍然还是避着你，妄以为离开了你就可以轻易地离开这个江湖，摆脱了你就可以轻易地摆脱那个朝廷！你知道每个人都向往平静的生活，可是恶人不除，江山仍乱，江湖仍险，在一个处处都是大奸巨恶的世界里人们哪里去寻找他憧憬的平静生活？！如今他去得轻松，追得潇洒，可是他却把它建筑在你痛到已经腐烂了的心上。

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坚强，所以就可以随意地背弃，所以就可以不负责任地伤害！你是个江湖女子，而江湖女子却注定是凄凉的，你看着珍珠穿着缀满明珠绣满团花的嫁衣，你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因为你的身体里没有泪水，有的只是血，热血！在你走入江湖的第一天，你的泪就干了，变成了你心底一小块永不褪色永不消失的痕迹。直到你死了。

你微笑着递给珍珠一杯酒，仰首喝了，却只当它是泪，你又沉默，但你喝着，一向爱笑的你沉默地喝着酒，一口一口，生命却逐渐地干涸了，就在你沙哑而艰难地说，珍珠祝你幸福的时候。

在天亮以前你就离开了，你喝了整整一夜的酒，却又整整一夜没有再说话，当然你也没有醉——我知道你的心在滴血，一滴滴地染红了整个世界，他留下了，娶了一个名字叫做珍珠的女子，整个村子的人都敌视你，所以你走了，走向你的江湖，你的天涯，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你在日落崖上一刻不停地练着你的碎月刀，在你疲惫的时候，你曾对我说你只有我了，所以你会好好地珍惜我，因为我是他送给你的。

我看着你，我的心好痛好痛，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因为我不能说，我说不出，我只是他在多年以前送给你的一块小小的碎裂的玉佩，我在你的衣襟里藏了多年，你的血曾浸染着我，于是我便有了心，有了生命，开始我对你的爱恋。

你在两个月后独自将那五个漏网的祁连流寇逮捕归案，刑部嘉奖你，你再不是六扇门里小小的女捕头，你可以带着你的碎月刀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御前带刀侍卫，你终于可以名留青史！

可是你却说不，你说你只想当一个小小的捕头，在江南漠北在街头巷尾带着你的碎月刀披着你一生不能洗去的岁月的风霜还有我看着人们幸福平安快乐地生活。

因为那是你一生追逐却始终没有缘分的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