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机缘和巧遇。在生命的旅途中,总有许多事情像无形的影子一样伴随着你。若干年后,当你偶尔回头望去,发现那偶然的现象,就像是你随手丢下的几粒花种,竟偶然间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你在感叹人生瑰丽的同时,又会平添许多生命的礼赞。
梅花是美丽人生的注解,国无梅不昌,家无梅不安,室无梅不雅,人无梅不寿。在严冬的寒风里,在雪花飞舞的童话中,如果没有一片正在吐蕊的梅园,那些美丽动人的故事,也不知要逊色多少。
没有梅花的冬季是冷酷的,而没有梅花的人生,是缺少诗情画意的。
我很幸运,我是一个与梅有缘的人。
我出生在一个梅花盛开的时节。据母亲讲,那天下午,雪下得特别大。多少年以后,每当我一有机会依偎在母亲身边,她总会对我讲起那个下雪天的故事,日子久了,我有时觉得,那天下午的雪花,可能不是真正的雪花,说不定是漫天飞舞的梅花,我这个凡夫俗子,不知是借了哪位神灵下凡人间的灵光,才得有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梅花般的瑞雪来相送。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记得我上小学那年,班里忽然来了一位插班生,她的名字叫梅子。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感觉她像一朵清雅的梅花,她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衣,头上扎着一朵美丽的蝴蝶结,文文静静,清清雅雅,她很少开口和别人讲话。当我带着少年的好奇心,偷偷翻开她的作业本,想看看她的学习成绩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字写得一笔一划,清秀端正,恰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有序地排列着。多少年以后,每当我听到人们询问某人大名时,总客气地问曰:“梅花篆字”怎么写?我总会想到这个小老乡,那个会写一手梅花字的小姑娘。
乡村的严冬是寒冷的,特别是在“文革”那个混乱的年代,幼小的心灵要承受那山野间刮来的寒风,实在是一件痛楚的事;山村的男孩是喜欢恶作剧的,虽然这些恶作剧,在多少年以后,都随着彼此心灵的成长,被岁月冲淡了,但那留在记忆里的痕迹却永远难以抹去。
后来,我从同学那里打听到,梅子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于是一些同学便时常欺负她。我当时在班上也是属于“坏男孩”一类,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梅子的到来,我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我常常偷看她写的作业,经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悄然打量着她从教室门口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坐在那里,我感到那就是一朵梅花在静静地开放着。记得有一次,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打开书本准备做作业,梅子忽然也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和平日一样,轻盈、欢快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当她从抽屉拿出自己的书包,正准备向外取书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哭起来,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赶忙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忘记了那时男女同学互不搭理的习惯,急忙向梅子的座位奔过去,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是谁给梅子的书包里放了一只青蛙。梅子是被这一切给吓哭了。我一见到这个情景,就知道是班上那几个坏小子干的,不由分说走过去,逼着他们几个把青蛙取出来,扔到教室外面去,为此事,我还和那几个坏男孩干了一仗,手指都被课桌碰破了。而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梅子仍是不动声色,像是一棵习惯于严寒的梅花树一样,默默不语。从那以后,班上再也没人敢欺负梅子了,而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我的话。
一年以后,梅子突然转学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次感到什么叫落漠,我竟然没有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她就到异地去寻求异样的人们了。
我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突然,第二天早晨,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她说梅子走时给我留下了一样东西,当我把它接到手时,发现是一张十六开大的白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一棵盛开的梅花树,而梅花的瓣儿,是从真正的梅花上采摘下来,然后贴上去的,旁边还用铅笔写了几个梅花一样清雅的字:再见!祝你前途如梅花般美好!
此后的几十年来,我竟一直未有她的消息,但这儿时的往事,像一则童话一样,时时爬上我的心头,常常进入我的梦乡,让我挥之不去,招之难来。我记忆的海洋里,永远漂浮着一个手拿梅花,站在一片盛开的梅园里,伫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的梅花姑娘。
常言曰,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看来,这话恰恰相反,我倒是常常因夜有所梦,不得不昼有所思了。在繁杂的工作之余,我常常梦见这个梅花女孩,虽然这段往事已过去几十年了,早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她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每当清晨梦醒时分,我总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愣神,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又梦见了那个梅花女孩。妻子打趣说:“让我啥时候陪你去寻找一下她,帮你圆圆这个梦”。说归说,可我从来没有成行,我知道岁月会带走往昔的美丽,秋风会扫落清纯的花朵,我怕那见面后的失落,会使我在梦境中永远失去那个上帝派来的梅花女孩。
男人太多情了,就没有出息;感情太细腻了,就少了豪气;自古帝王多无赖,秦皇汉武原本都是地痞出身,但权威之下,肯定是美好的东西少,丑恶的东西多,平淡的生活常常更容易品味出人生的真谛。
梅花,这个被无数文人墨客吟诵的天使。难道真有难以言状的神奇吗?中国的儒家文化是崇尚清雅、正义的。无数的丹青高手,千百年来都在用梅花寄托情怀,他们把梅花的坚贞、清白、骨气、神秘和美丽,向世人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或借物咏志,或借景抒情,他们的身上带着一种浓重的梅香,这种影响溶进了他们的血液,成了主宰生活的无形线条。
中国文人挑灯夜读,从小抱定不为良相,就为良医的济世思想,但在长期“大一统”的政治环境中,统治阶级是容不下异花别草的,民主的主张,只不过是统治者的手段而非目的,人性的泯灭,良知的践踏,个人空间的一次次被挤压,总是无情地摧毁了人类许多美好的东西。幸亏有梅花年年开放,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这香味惊醒着读书人,是他们不敢懈怠,虽屡战屡败,但仍屡败屡战,因为他们的血液里已经渗入了梅花的灵气和坚贞。
多少年以后,当我走向社会,我结识了一位先生,我感觉他身上有一种梅花的品质,就是这种“梅缘”使我们终于成了莫逆之交。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在一个雪花飘舞的傍晚,当我从梅园采下一束梅花,带回家送到妻子手上时,我发现她是那样的兴高采烈。我下意识地问:“哦,原来你也这么喜爱梅花?”妻子打趣说“先生,你怎这么缺少灵性,你忘了,我的生月是十二月,那是腊梅盛开的季节,梅花可以说是我的同伴。”啊,我真粗心,原来妻子也是一个与梅有缘的人,我忽然也意识到,自己的生月不也是十二月么?怪不得我这么喜爱梅花,与梅花处处结缘。
一想不要紧,如烟的往事都串成了美丽的线条。我忽然想到,母亲的名字中不是也有一个梅字么?我虽然是不相信天命论那一套的,也永远不会相信人间真有神仙存在,但此时,我宁愿相信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有一根无形的线条在牵引着他向前走,命运也罢,缘份也罢。大抵不过如此。由此看来,人,只有广结梅缘,生命才能走向永恒和辉煌。有思想的人是真正区别于动物的人,有灵性的梅花,也是真正区别于杂草的花。
夜深了,窗外的雪花正在沙沙地飘落,像朵朵梅花在人间飞舞,我渴望着下次与梅花的结缘,相信那同样是一个瑞雪飘舞的日子。
(写于2002年11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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