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慧的那双充满了剑中智慧的双目此时更充满了自信。他却不苟言笑，因为他的绝世神功已经修炼到收敛不露痕迹的地步，从外表上瞧去，他就像是个文人书生一般。他的修为的确很幽深，也许如他的城府一样深，他的剑术亦如其名。试问一个以智慧成名江湖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

但他虽然是下棋的绝顶高手，亦难免会有些遗漏之处。

人生莫不是也正如此？尽管步步为棋，亦难免有些下棋高手不甘沦为一颗小小的棋子。

所以剑慧不得不采取他惯用的伎俩。那就是——杀！

把足以威胁他计划的高手暗杀光，然后再一路南下，杀入中原，一统江湖。

秋叶凋零，血亦在滴。剑尖的血。

暗杀了少林的四大高手之后，这三个用剑的人把血迹在鞋底蹭了蹭，还剑入鞘，继续下一个目标。

大地萧杀，残秋。

亦是这个有“仁者无敌”的剑慧，致使十大门派人才凋零。江湖上一些一流门派亦在杀戮，因为他们要乘机挤入超级帮派的行列。中州版图不受外族侵害，便已自相残杀，不过三年，血已洒满了这块辽阔的版图。亦在此时，中州武林至尊受皇帝密召，遂不得不调遣高手，终于出击。但他亦是真男子，在出击之前，他约新的十大门派在乐山举行武林大会，希望凭借他多年的威望能够制止这场无止境的杀戮。

然，人生亦总是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

在乐山一战，武林至尊的威信荡然无存，这新的十大门派将他打个措手不及。一代至尊因为一时心软而落得惨败收场。

至那之后，武林至尊及其家人下落亦不明。

秋。残秋。

汗，一滴一滴地自他的额角流下。

一个肮脏而落拓的少年正在匆忙赶路，赶得好不辛苦，然而脚下所踏着的路，也不知是否他应该要踏的归途？

纵然渺无方向，脚仍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犹如一头孤魂野鬼。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影影绰绰；少年瞧真一点，只见影儿尽是愁眉不展的百姓，像在逃难……

逃难？

逃往哪？

少年极目一望，却见这些人原来并不是在逃难，而是在轮候……

他在不知何去何从之下，六神无主地步近这班在轮候着的人群。但见人群整齐地排列，严如一条巨龙，蜿蜒也有数里，为何竟有这样多的人在轮候？他们在等些什么？

轮候的群众中，一个年逾古稀、牵着一个六岁男孙的老公公瞥见这少年一脸疑惑，不禁慈和道：“少年人，你呆站在这里干啥？快到人群后排轮吧！”那个孩子也睁着一对大眼睛道：“是呀！否则天色一黑，便要饿着肚子再等明天了。”

少年犹不解问：“老人家，你们……在轮些什么？”

老公公有点失笑，道：“米粮呀！我们全是灾民，你不是本土人？”

少年摇了摇头、恍恍惚惚地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

老公公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双目立时又泛起一片迷惘，答：“我……我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此语一出，人群中顿传出不少窃窃私语，毕竟老公公年纪较长，早知道是什么回事，叹道：“唉，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准是给洪水吓坏了。少年人，你饿不饿？”

少年脸色乍红，并役有答，不过他的肚子却“咕咕”作响，替他回答。“真可怜！”公公从怀中掏出一个干枯不堪的馒头，递给少年道：“孩子，先吃了再说吧，只要肚子不挨饿，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一听这话，少年顿时愣了愣，他脑海中似乎有一些灰白阴影，这团阴影竟然让他感到莫名悲痛，亦像是脑海中也传来这句，“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好熟悉的感觉，却任他想破脑袋亦难记起那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以至于他竟似浑然不知老公公在说些什么，他摸着自己的脑袋，竟然不由自主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任老公公如何叫他，他也仍懵懂不觉。

好在老公公和这些轮候的人这些天亦见过不少像他这样失忆的人，所以叹息了几句之后便不再做声。

少年如此浑浑噩噩，到底是要走向哪里？

一杯酒，很苦的酒，很辣的酒。

酒虽然算不上是好酒，但摆在桌子上的这把剑却是把好剑。尤其是剑鞘上镶嵌着的七颗红宝石更为夺目。

剑有光芒，亦因为剑之主人本身也具备着和这把剑同样的光彩。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位江湖上人见人敬的“中州大侠”云非凡。

云非凡的确非凡，他自幼习武，四岁便开始拿剑，五岁时懂剑，八岁时他的修为便已青出于蓝，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拜过七个名师，奇怪的是，他的七个师父都会莫名的死去，直到后来，人们才从一个得道高僧那里知道，这七个师父，竟全是被他的命运克死，云非凡虽然是个绝顶剑手，但他唯一的不幸便是命犯孤星。他十四岁已挑战无数成名剑手，十七岁时已难逢对手。他这一生就好象专为剑而生，这十年来，他抛弃了一切，只为求剑，却从未一败。所以江湖上有更多的人送了他一个尊称。

“剑圣”。

剑中圣者，早已不是凡人所能比拟。所以任云非凡如何高傲，江湖上亦绝无怨言，因为他的确有高傲的本钱。

可是如今仅是二十七岁的剑圣，要想这块牌坊不会凋零，为了这个虚无飘渺的沽名，他只有不停的接受挑战。

云非凡就坐在这个村子的一家饭馆里。他既然已经是剑中之圣，难道这个世上还有他值得等的人？

他此时亦早已有不耐之色。就在这时，他才慢慢放下了酒杯。因为他要等的人显然已经来了。

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三个。三人均是身材颀长，一身黑衣，腰上斜插一柄长剑。

这三个人无论从面貌还是身材上来言，都有七分相似。他们来到饭馆的门口，面目僵硬，没有说话，停下脚步，站得笔直。

剑圣瞧也未瞧他们一眼，只是冷声傲然道：“你们来约老子比剑，如今却又来迟，可知本圣一刻千金难买，谁敢如此无礼过。你们到底还懂不懂规矩。”

三个人齐声道：“废话少说，战笺上已写得清清楚楚，让你洗净喉咙在此等候，此刻阁下难道已经把你的喉咙洗干净了么？”

“放肆！”剑圣一生对敌虽败无数剑手，却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无理。他这一声喝，亦并未转身，只是将手轻轻一挥，只见一股三丈余长一丈余宽的剑形之气瞬间向三人疾射而出。

三人亦未闪退，心灵相通，同时出剑。剑出如弘，只见瞬间亦有百道剑光飞出，两股气息相碰，只听“砰”的一声，饭店顿时倒塌了一角，而三人也被逼退五步。再看场面上，亦能瞧见一股旋涡之气飞起。

三人面色凝重，因为他们明白，这一招才是真正的后招。剑圣终于在旋涡之中出剑。一道人影瞬间斩出三道剑光，分劈三人，他傲然的声音也同时传来，道：“湘西三鬼，若不出‘魅影之剑’，今日必死。”

“死”字刚落，湘西三鬼以剑当胸一挡，又被弹退一丈之外，个个面无血色，喉咙一甜，却强忍咽下。

好强好快的剑气。刚才这一剑看似无比强大，但此时剑圣却依然坐在饭馆之中，难道刚才的那个人影竟只不过是他的幻象？

少年还在没有目的地走着，他什么都记不起，却惟独有一点强烈的意识让他的脚步自觉前行。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从早上走到下午，太阳已经即将西尘。而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粗略一瞧，竟然有十三骑。虽然每个人都戴着风笠，遮住了面目，但依然有一股萧杀之气。

少年却只瞧了他们一眼，仿佛并未受这杀气的影响，反而自顾向不远的一家茶室走去。而他的这个举动，却逃不过在茶室中喝茶的一名和尚的眼睛。那和尚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非有剃度之顶，袈裟披身，哪里像个出家人，反而像个十足的阔少爷。

但尽管他外表如何装扮，少年亦只瞧了他一眼，便能感觉他全身散发出的那一股阴冷之气。但他却还像是个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受到这份气息的半分影响，而是在腰间掏出一块碎银，叫了两大碗茶，咕咚地大喝起来。

少年虽然什么也想不起，看上去就像是个愣头三。但和尚却笑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少年果然乖乖地走过去，双目有着一丝迷惘之色，道：“你，你叫我？”

和尚点头悠然道：“这位檀越天生异相，好一张不凡的皮肉，好精彩的一生，只可惜你虽有这惊人的一生，但你这一生也注定孤独终老，你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少年却仿佛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字字问：“你是谁？”

和尚笑道：“贫僧法号无为，未请教施主名讳。”

少年茫然道：“我……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和尚像是并不觉得意外，又道：“那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少年道：“我只知道我从东边而来，却实不知为何要向南走，也许，也许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无为和尚沉默了片刻，转而道：“适才你可瞥见那十三骑了么？”

少年道：“我不仅知道他们骑了十三匹马，更知道他们有十三把锋利的剑，那是十三把杀人的剑。”

“哦？”无为即使修为高深，亦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从对方的言行举止看来，目前的确是个失忆中的人，但如果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却又怎么知道那十三个人的剑呢？无为虽能感受到他体内一股惊人的气息，知道他极有可能是被封住了所有功力才会如此。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即使是失忆，亦能随口道出那十三个人的来历，难道他刚才只是假装的，他并没有失忆？

少年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反而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看他的样子仿佛很赶时间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赶时间。

无为好象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笑道：“你且如实对贫僧说来，适才十三人都遮住了容貌，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有把锋利的剑的。”

少年如实道：“你难道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剑气么？可是他们的剑气虽然高深霸道，但你的内力却比他们任何一人都高出一筹。”

无为听到这句话，疑虑更深。他盯着少年的眼睛，良久才道：“也许，也许我看错了，原来……原来你才是师父在圆寂之前所说的‘有缘人’。”

少年愈发茫然起来，道：“有缘人？什么有缘人，这位大师，我虽然暂时忘记了过去的事，但我隐隐记得我不过是个农民的儿子，而你却是个高人，我们既不曾相识，何来有缘？”

无为道声佛号，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只是见到你之后我就愈发奇怪，既然你才是有缘人，我又怎么感觉到不远的地方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想愈奇，没等少年再开口，他便拉着少年的手，道：“你且跟贫僧一路，也许便可解我心中的疑团。”

剑圣在荒草丛中傲然而立，他手上的“龙啸剑”也和他的人一样，傲然地插在草地之上。

剑圣狂笑道：“原来魅影之剑也不过如此，虽然你们能勉强接住本圣三剑，却已经败了。念你们年纪不大，回去再练十年，十年后，本圣在此再拿你们练剑。嘿嘿，只不过那天亦是你们的死期。”

湘西三鬼单脚跪在地上，又吐了两口血，才颤抖道：“你，你真的肯放我们走？”

剑圣道：“虽然你们依然败在我剑下，但多年来能接住我轻轻三剑的对手已经绝迹。想我剑圣一生与人对战，从未遇败，像你们这样的人，更难懂高处不胜寒。何况我剑圣言出必行，既然说了饶尔等性命，尔等便应当好好珍惜这十年的光景才是，何必发问。”

湘西三鬼听到这话顿时面如死灰，此时他们面上的惊恐之色早已消失，换而却满是惭愧之色。

剑圣喝道：“你们此时不滚，难道你们也配和本圣一样，一生只求一死么？”

湘西三鬼果然缓缓站起，用剑稳住身体，道：“你一生求剑，本是剑中圣者，何必非要一心求死。今日我们既然败了，你何不一剑杀了我们，也免得让我们活在痛苦之中。”

剑圣“呓”了一声，这句话倒使他颇觉意外。但他刚想说话，脑海顿时一重，眼前一黑，强自提起内力，不由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内力竟在一点一滴的流逝。他不由惊怒道，“破天神水？”

这破天神水功效如其名，既然可以破天，那么亦能破圣。即使他是剑中圣者，亦不能超脱凡体。

湘西三鬼此时早已不像来时那般面容冰冷，就像是三个死神，他们这时的表情既复杂又露出一丝鄙夷，对他们自己的鄙夷。与此同时，远处有一队马骑飞奔而来，这马骑的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场的都是绝顶高手。湘西三鬼面色一变，终于道：“剑圣，你成名至今想必并不容易，以前只听说你目空一切，但今日一见才知你是个真汉子，我们败得心服口服。但你已身中破天神水之毒，此时不走便再没机会。不过破天神水虽然是武林第一奇毒，以你的功力，只要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必定能够驱除，须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呸！”剑圣朝地上唾了一口，一边止住了自身四十九个大穴，一边喝道：“既然甘心做小人，却又在这里惺惺作态，是小人便小人，是男人便是男人，何必如此。本圣一身最瞧不起的便是尔等这般假小之辈。”

湘西三鬼面红耳赤，他们刚想再劝，身后的林子中缓缓走出四个人，当先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们是靠不住的，只是没有想到连你们三个这等贪生怕死的人也还有舍生取义的时候，不过很可惜，你们只不过是棋子，而我才是下棋的人。”

剑圣沉默了，他一沉默，龙吟剑便长吟起来，剑身嗡嗡作响，像是在哭泣。

中年文士瞟了剑圣一眼，道：“龙吟剑虽然是把极品，更是因为你而变得更加璀璨夺目。只可惜从今以后，它便会成为一柄废铁。剑圣老弟，你可能想不到今日居然会败在我手里吧。我这个花拳绣腿虽然被你瞧出了破绽后而受了你一剑指，险些毙命。你可知三年前你给我的教诲我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在睡梦中我也在想法子弄死你。”

剑圣道：“三年前那一战，我应该早已料到乃是你在背后操纵，不过让你没有想到的是，当时我恰巧经过乐山，所以如今虽然新的十大门派全都听你的，你却因为三年前战败的十大派中部分高手消失在江湖而自觉不安，更因为没有找到武林至尊的尸体而害怕报复，于是你想到了一条妙计。”

中年文士面露得意之色，道：“没错，你虽然贵为剑中之圣，想在短时间内逼走体内这破天神水只怕也是妄想。我一条小小妙计便可让你从此陨落，从此我剑慧便是武林神话。”

“住嘴！”一旁的湘西三鬼忍不住喝道，“要不是你囚禁着我师父和无敌门的师兄弟，我们又怎么会暗算剑圣，你想做武林神话，首先应该问问我们的剑。”

剑慧看也没看他一眼，朝后面打了个手势，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再度从林子中走了过来，站在剑慧身后，不敢抬头。

剑慧看着剑圣，笑道：“这位‘英雄’想必你很熟悉吧，你唯一的徒弟耀祖，你何不让他抬起头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光耀祖宗。”

剑圣虽然极力忍耐，此时也不得不捏紧了负在背后的右手。一字字道：“祖儿，竟然是你？”

耀祖惧怕剑圣威严，依然不敢抬头。

剑慧满眼鄙夷，道：“冤有头，债有主，剑圣老弟，指使你这乖巧徒儿的人是湘西三鬼，而能让你剑圣没有丝毫防备并且能成功送你一杯毒茶的人也是你这乖巧徒儿。此人为了一个女人而不惜杀师灭租，实在该死，让为兄给你报仇吧。”话刚说完，别人只瞧见他的右手轻轻一挥，耀祖的人头便飞了出去，勃颈里亦同时喷出一股血雾，剑慧并不闪躲，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他反而笑道：“今天我要和你公平决战，你想必也听到有十三个人正往这边赶来吧，他们是南方武林的长老‘十三太保’，有他们在场，便可做个公平裁判。”

剑圣笑道：“你机关算尽，又能把我怎样，我虽中巨毒，但我若想走，谁能留得住我，本圣虽然一心求死，却也不至于死在你这小人之手，来吧。”

“我成全你！”剑慧并不耽搁，出剑。他人还未动，犀利的剑气已如惊雷射出，同时，湘西三鬼也已出了全力一剑。

两股气息相撞，三人立刻被震飞，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在这电光相击之际，剑圣亦全力一剑飞出。万道剑光呈旋涡之势笼罩过去，其势比剑圣适才一击更厉害十倍。

剑圣吃惊道：“无敌宝鉴之中的‘最后一剑’，传说二十年前一代剑神东渡蓬莱仙岛，留下一本无敌剑谱，想不到竟然被你获得。”他手中亦多了一把剑，亦有万道剑光飞出，呈防御之势，每道剑光都抵消了剑圣的剑，同时间，他双指刺出，人在空中弹起，以指凝气，化作一把指剑，竟划破旋涡。剑圣本已是强弩之末，思维虽然亦早已察觉这致命一击，但全身器官却酸软无力，只得双掌齐推，化为盾气，护住丹田，心中不由叹道，“破天神水果然有破天的威力，想不到我剑圣一生求败，却是这般死法，师父，我此时方知你当日之教诲。”

剑慧势如闪电，剑指轻易破入剑圣丹田之中，剑气透体而过，“扑”，剑圣亦同时喷血，刹时气绝。只是他人虽死，却并没有倒下，双目也依然如活时一般，连眼中的光芒也没有涣散。

“剑圣？”剑慧冷笑，随后狂笑，“剑圣已死，本座便是武林神话！”

无为和少年沿着强盛的剑气而来，但他们到了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这次大战，所有的房屋倒塌，地面塌陷十丈之宽，除了剑圣的尸体，躺在地上的死尸全部稀烂。

而傲视天下的剑圣，他就像是武林中一颗璀璨的明星，只可惜“圣”虽然已经脱俗，却并不是“神”，同样逃不过宿命的杀戮。他一生求剑，只为一败，如今却陨落在东海之畔的这个无名的穷乡僻地。无为敛起佛珠，诵经超度。尽管他已经看过不少生死，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死后依然不倒的凡人，剑圣不愧为剑圣。他忽然想到师傅圆寂之前说过的话：一切业宿因果皆因命运安排，徒儿，你整日只知诵经念佛却终难悟透。为师已算准圆寂之期不远，在此期间，你寻找有缘人，看他的命运，你才会忘记前世悲痛，找回你的后世，待业因功满时，为师也已算功德圆满了……

纵是无为的师父那样的得道高僧，亦难逃命运，死后亦化为一堆蒿木。

少年傻傻地瞧着剑圣的眼睛，忽然他疯狂地跳了起来，一边癫狂一边叫道：“爹，是师叔，是师叔还是师公……”他眉心一道金光瞬间洒入他的目光之中，瞬间竟然形成一把剑的光辉，几乎在同时，无为只觉得胸口发闷，在如此近距离下，连无为亦承受不住他体内忽然暴发的剑气。

“这是……”

这强大的剑气竟然，竟然不弱于剑中之圣，甚至还在剑圣境界之上。这怎么可能？如此平凡的一个少年，缘何会有如此修为？

无为不懂。他只得运功抵御这股气息，这才总算觉得胸口紧压之力稍微舒缓了些。

同一时间。也不知多远之外的一座海外孤岛之边缘，有一艘帆船，帆船还没有起帆。不远的礁石之上，静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两个老者都已年逾古稀，但他们眼中却依然透着神采。他们虽然是站在那里，但给人却是虚幻的，朦胧的，似有似无的感觉。

二人身材都颀长，只不过他们一人穿一身白衣，一人却是一身黑衣。过了良久，白衣老者方才叹道：“十二年前你在东海渡口等我渡海远游时，还记得我当时和你说过些什么话么？”

黑衣老者思考道：“若没有记错的话，你当时说你在之前有去云瓷寺找过僧皇，还说你问了两个人的宿命。”

白衣老者道：“僧皇当时怎么说？”

黑衣老者道：“他说一切宿业因果皆由命运安排，任何人意图改变命运终要因那份执念而自食其果。”

白衣老者道：“不错，正因为僧皇揭此预言，我才用内力封住了英雄的天分，因为我希望他一生平凡，否则英雄一生的遭遇便惨不忍睹，我对他母亲临终的承诺便成为了空口白话。”

黑衣老者道：“可是你向来也追求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中的原则，你这么对英雄，虽然守了你的承诺，却也在改变他的命运，这对他并不公平。”

白衣老者叹道：“我也早预料到会有这天，所以当时我虽然用内力封住了他的七经，却并未封他的任督两脉，为今中原武林能使他冲破束缚的不会超过两个人，而要想助他冲破的方法，只有用他们自己的死亡之气。”

黑衣老者点头道：“当内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在死后的刹那凝聚在一起，只要遇见有缘人，便可以吸取他的死亡之气。而有缘人之所以叫有缘人，其实乃是他的天分之高，与生俱来，有缘人的境界足已达到‘天剑’。”

白衣老者长叹道：“只可惜凡儿一生求剑，为了剑圣这个代号，却始终不能看透沽名二字，他虽为剑牺牲了太多，但境界也难以再有太大的提步，哎，凡儿，凡儿他此刻只怕已经遭了不幸……”

此人居然叫一代剑圣为凡儿，那他又是谁？

黑衣老者叹道：“所以中州有难，你势必要重出江湖么？”

白衣老者望着远方的海天相交处，良久才道：“其实江湖与汪洋大海又有何区别，我们刚才感觉到那两股天剑之气，足以颠覆王朝，只怕这次中州之难不只是荼毒武林那么简单，但愿……”

一群海鸥在海上争游，海浪口亦有一群鲨鱼在争食。其实任何动物的世界都免不了斗争和死亡。那么人呢？

人也在流血。

皇城。

皇城有雨。秋雨。今日秋雨却如丝，如诉，如泪。

皇城的城墙厚而高，结实如磐。城门亦紧闭着。

只是这城墙之下，历代以来，不知埋了多少白骨，亦葬下了多少儿女情，英雄恨。

北元残众与帖木儿等周边联军集合三十万一路势如破竹，此时业已兵临皇城之下，当今皇帝站在城墙之上，愁眉不展。由于敌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四路援军还未抵达，敌军便已先围困皇城。

这时，敌军阵前走出一名穿着中土官服的中年，对着城墙，扯着嗓门，扬声道：“昏君，天兵降临，还不快打开城门，如若不然，一旦杀入皇城，定然杀你个鸡犬不留。”

皇帝挺着大肚子，怒喝道：“三弟，你这个皇室败类。你可想过引狼入室之后，你以为你便能稳坐江山么？皇城一破，朕只要一死，你必定人头不保，念在同宗之嗣，此时若肯悔改，朕赐你城池割地又有何妨，何必助外贼，让亲者痛仇者快。”

那人大笑道：“本王有三分之一的兵马，亦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歃血为盟，你又何必还在此挑拨离间，投降罢，投降才能保国，否则你便是千古罪人。”

“你……你……”皇帝为之气结，他很想说他厚颜无耻，但说了半天的你字才喝道，“谁捉住这个卖国贼，朕封他为护国将军！”

“末将愿往。”

“孩儿请命！”

重诺之下必有勇夫。皇帝唯一的儿子和后将军同时请命。

皇帝摆了摆手，胡乱道：“哎哎哎，随便吧，只要拿下次贼，朕便遵守诺言！”

话音刚落，太子已当先一步一个“凤凰展翅”，纵下了数丈高围墙之下。在他看来，自己的轻功还不错。

同时，敌军中也走来一个中年文士，冷笑道：“难怪中州皇朝会被我们欺负，原来是因为堂堂‘天朝’竟然连个象样的大将也没有，派出这么个黄毛小子来送死。”

“放肆！”太子平常单挑上百名大内高手亦不在话下，这会儿哪里把这文弱书生瞧在眼里。喝了一声，他脚下一划，两把剑瞬间连辞八十一剑，却连对方的衣角也沾不到，直把他累得气喘不止，不禁又气有怒。

中年文士鄙夷道：“皇城子弟，床上功夫应该不错，但手上的功夫，简直是个笑话。”随意一挥手，双指凝气，指剑虽然被太子双剑隔阻，依然穿透了他的心脏，倒地之后，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

中年文士道：“中州武林简直就是个笑话。本座建议大开杀戒。”

那王爷摇头道：“不行不行，当初歃血为盟之时你们承诺过本王，若我能劝皇兄降伏，绝不杀一兵一卒。”

他旁边两个老头本也想说立刻进攻的，但到口的话听到他这么说，只得吞了回去。

中年文士冷然道：“再不出兵，等四路援兵赶来，定然大费周折。别忘了，本座如今已贵为武林神话，天下无敌，这一路要不是本座出手，你们即使再多三十万兵马，试问能打到皇城之下么？”

好狂的口气啊。

两个老头唧唧歪歪地商量了几句，随后点头，达成共识。但王爷依然不肯，中年文士怒喝一声，单手一挥，瞬间便将他首级取下。在场的人无不大惊，中年文士却冷笑环视四周，道：“成大事不拘泥小节，要是谁想快点死，也可以反抗！”

那王爷怎么说也还有十万兵马，此时亲眼看见主子被人当场纽掉脖子，群起愤怒，也不管这一路看过这人如何惊人的武功，十万兵马群起攻之，打算以人海战术堆死他。

中年文士不退反进，如虎如兔群，出剑。他只一斩，至少有两百士兵齐腰而断，内脏肠子流了一地。他只斩了十剑，尸体已堆了长长一地，少说也有上千人。所有的士兵亦颤抖着不敢轻易再上去拼命，反而如潮水般退了回去。

“这，这还是人吗？”

大军中也不知道谁喊了这一声。

中年文士闻声更是狂笑道：“不错，本座已不是人，本座已是神，是神！哈哈哈……”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乘这一愣之间，只见一条幻影向城头之上的皇帝闪去，速度之快，当真有如鬼魅。待他身形已定在皇帝身边时，他原来站立的地方那个人影才消失，可见他武功的境界已如何恐怖。而皇帝被挟持后，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

他的确已不是个人，他的确已成为了神。

以往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竟然尖叫起来。这换来中年文士更大的蔑视。他站在城头之颠，傲视天下，以蔑视的语调用千里传音道：“中州的人都是草包，将熊熊一个，兵熊熊一窝。中州的所有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过是个笑话。”

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神说的话虽然未必都是对了，但凡夫俗子能把他怎样？即然不能把神怎么样，所以只能信神。

在皇城近二十余万中州官兵在这一瞬间全部垂下了头，有的更是嚎啕大哭起来。场面真是有说不出的悲惨。只要是个中州人听到这无比羞辱的话，都捏紧了拳头。

奇怪的是，那剩余的二十万外族侵兵脸上亦并无得意之色。

终于，城墙之上的兵将再也不顾皇帝的死活，扬着兵器，向中年文士劈去。

中年文士还是一挥手，万道金光飞起。

不错，这里的人的确没有任何一人能抵挡他一招，围过来的这上千兵将亦是如此，纷纷被震，掉下城墙，非死即残。

场面死寂。

也不知道有隔了多久，所有的中州人都哭了起来。

这样的场面当真万年难得一遇。这是如何悲壮的场面，一些士兵干脆倒转长矛向自己的心口狠狠地插了下去……

哭声漫天，那二十万外族侵兵亦有大部分垂下了头颅。

士可杀，不可辱。作为战士，他们亦深知头可断，血可流，但决不能受人侮辱。

哭声中，两道人影在千檐百宇中射来，一前一后，当先一人的速度比起离弦之箭更快上十倍。人在空中，空气亦有波折，宛如一条长龙破空而下，唯一不同的是，这条长龙是一把剑形的巨龙。他的人形虽然逼近，但那远处的屋檐和空气中竟然还有他的残影停留。

“终于来了个象样的。”中年文士以指凝气，以八层功力在残影消失的瞬间，他的指剑亦刺出。

他一手依然揪着穿着一身龙袍的皇帝，是以他以此招发剑，没有一丝速度冲击，而且他亦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只以八层功力出手。

空气中的气息开始流动，皇帝首当其冲，气息一顿，顿时晕死过去。接着两把十余丈的剑光在空中相互撞击，“波”！空气也同时被炸开，坚固的城墙竟然被轰塌一半，中年文士只觉得手臂发酸，城墙亦被他踩塌下去。

好强，几乎和本座同样达到了天剑的境界，比起剑圣略强，只可惜……

随手一带，以内力隔空将皇帝提在手中，笑道：“你是何人？”

那人站在城头另一端，道：“英雄。”

“你想成英雄？”中年文士冷笑道：“阁下与剑圣的武功如出一脉，想必你们和当年的剑神李雪寒渊源极深吧。只可惜你若再修炼一段时日便可与我打个平手，但现在，你却不是我的对手。只可惜剑神退隐，不然我倒也想和这个成名武林四十年的神话一比高下。”

“就凭你也配？”英雄道：“剑慧，放了皇帝，我做你的人质。”

剑慧道：“你是英雄，但他不是，你又何必还要为他牺牲。历史上哪个朝代不会被另一个朝代代替，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凭的还是实力。你我实力相当，何不一起打天下？”

“阿弥佗佛。”城墙上不知道何时竟然来了个和尚，此时道：“剑慧檀越，你可知孔雀虽是百鸟之王，却依然是凡鸟，试问凡鸟又如何能够飞上枝头做凤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此生已注定是只孔雀，如若想改变命运，俗不知天命不可更改，宿命亦早有安排，何不暂歇杀念，顿入空门……”

剑慧不由笑道：“你这小和尚虽能说会道，却比得上你师傅僧皇么？十年前你师傅便无法度我，你这小光头，何必浪费时间。”

英雄喝道：“匹夫，有种你放下皇帝，和我单挑。”

剑慧斜眼瞧了瞧昏迷的皇帝，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冷笑道：“这人哪配做九五之尊，我看他就是一条狗，呸！”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剑慧敌视。连同他的同伴们亦瞧不起他。

忽然，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巴。这几十万人马竟然同时屏住了呼吸。因为那阵从远到近的声音并不难辨认，那是一阵——胡琴之音！

一阵非常苍凉寂寞的胡琴之音！

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人能奏出如此苍凉、如此寂寞的胡琴之音之人，那种苍凉，仿佛天大地大，却空余他一人在饮恨，宛如一个薄命一生的沧浪客在咏嘘遗恨。琴音中的寂寞之意，更令闻者心碎，宛如，“寂寞”，已成为一件令人心碎欲死的武器……

然而，尽管琴音苍凉萧索，英雄和无为却并没心碎，剑慧却面色陡变！全因为，他三人皆曾听过这胡琴之音！

所有的人都向皇城之内望去，尽管更多的人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这三人心中亦无比吃惊。因为，只有他，才会奏出那样沉雄悲痛的乐曲，唯有他，才会比“天长地久”更沧桑……

操琴的人影未现，琴音已然顿止，一个低沉无限的老者声音却嘎地自远处隐约传来，徐徐轻叹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人生命运巧相同。千古英雄，斗尽半生岁月，本欲黯然引退，静过此生，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命运从没在他们自己手中！”

“剑，他是剑神！”有一个将军竟然高呼道。

但没有人理他。

老者亦没有瞧任何人，只是自叹道：“三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还历历在目，你心中的恨不但没有褪，反而更甚，你，你是还在恨我么？”

剑慧道：“不错，我恨你，我不仅恨你，这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你乱刀分尸的样子。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老者道：“只可惜，她去之前曾委托我亲手将三岁的儿子抚养长大。至于你，早已不配做一个父亲。”

剑慧眼睛通红道：“不错，但你又何曾想过你自己又何曾配做人父，我母亲亦因你而殉情，我妻子也因你而被人追杀，我唯一的儿子也是因为你最终让我不能相见。我做的这一切，都只因为我恨你。因为我要做到比你强。”

老者长叹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就杀死我。我只希望我死之后，你便能化解所有的仇恨。”

“好，我成全你！”剑慧似乎已恨到了极点，他的剑意暴涨，指剑刺入老者丹田之中，只听“扑”的一声，剑慧竟然自己口吐鲜血。他瞪着老者的脸，全然不信。

老者叹道：“人非人，龙非龙。有的人成龙容易，但想做好一个人却并不容易。其实他连做人都不会，何况还是做龙呢？在命运安排之下，注定你无法杀死我，尽管你如何刺我，也最终会因为你走火入魔而自伤。”

剑慧还在吐血。他此时的确发现自己的经脉有些逆转的迹象，浑身再也提不起半点内力。

老者瞧了躺在地上的皇帝一眼，又看了看英雄和无为，他又叹了口气。

似乎老者除了叹气，他的生活便再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年轻的生活到底充满着怎样的传奇。

老者瞧皇帝和瞧英雄的眼神是一样的，但他瞧无为的眼神却又和剑慧一样。

究竟这两个少年有怎样的生世之谜呢？老者和他们到底的关系又是如何，也许只是这两个眼神便已解释了一切。当年丽妃娘娘遭人排挤，皇帝亦把她赶出皇城，不料后宫几个娘娘暗中派杀手追杀。虽然后来剑神刚好路过出手，却因为这丽妃乃是他的故友，所以遵循了她临终之言，那就是希望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英雄，为了这一遗愿，从而江湖上也真正出现了名叫英雄的英雄。

老者只看了一眼地上的皇帝，那皇帝竟然微微转醒。

随后老者轻声叹道：“中州乐土，遭受天灾和人祸，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你这昏君即使失去首级亦无人怜悯。”言外之音是皇帝受辱之时他已在看着。

皇帝不敢复言，城隍点头。

老者说着说着，胡琴声又徐徐响起，而无为和英雄亦将剑慧一并带走。

从此四人不知下落，风靡一时的《无敌宝鉴》再也没有出现过江湖，武林从此亦无人敢称神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