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害怕走夜路。
小时候,父母总爱对我说,夜里不要出门,有红毛鬼,专门抓小孩。所以,不管玩兴有多高,只要夜幕降临,不用大人来请,我就会乖乖地回家。我因此成了一个胆小的孩子。
长大一点后,明白了一些道理。渐渐地,开始麻着胆子走夜路,但要有人陪我才行。随着岁月的流逝,陪我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去,我也在那一份份关爱与呵护中渐渐成熟。不仅是走夜路了,还要独自习惯人生路上的寂寞与孤单,忍受失败后个痛苦与煎熬。
年近九旬的外婆因车祸轧断双腿导致终身残疾。妈妈是她的独生女儿,在爸爸去世后远嫁他乡已经二十年了,外公也去世快十年了,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妈妈无奈只有回到卧在病榻上的外婆身边,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外婆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加上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妈妈忍受着她终日的胡言乱语和谩骂,忍受着夜半三更被噩梦惊醒的悸痛,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吃喝拉撒。
昨晚接到妈妈的电话,说今天要回婆家去收谷子(稻谷),叫我给外婆送送饭,帮着照看一下。
我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做生意,平时很忙,难得抽身。中午,我将一些简单的饭菜盛好,托熟人给老人家送去。下午天空快黑的时候,我才关好铺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特意炖了一只鸡,准备给外婆送去。
老家就在河对岸的村子里。走完一段公路,跨过一座便桥,再穿过曲曲折折的田间小径,老远就会看见掩映在竹树丛中的老家朱红色的院门。
农历八月初的夜晚,天很黑,没有月亮。我一手端着锅,一手打着电筒,在夜里摸索前行。夜的黑侵袭着我小小的身躯,就像置身漆黑的坟墓中那样压抑﹑窒息。唯有那红着眼睛,从身旁疾驶而过的车辆和对岸村庄里朦胧的灯光,才表明自己是一个活物。
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升起。什么也不敢想,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双脚不停地加大油门,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被主人赶着走路。
走完那段一里多长的公路,来到河边。只听见河水在耳畔“哗哗”地响着,伫立便桥上,看河面点点萤火闪烁。
萤火虫点亮了童年的记忆。这是我童年时经常嬉戏玩耍的河滩。整个夏天,除了涨水季节,我和小伙伴们成天都腻在母亲河的怀里。钓鱼摸虾捉螃蟹,在草坪上放风筝,过家家,捉迷藏,一直玩到黄昏。多少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外婆站在河岸上,焦急地喊我的乳名,唤我回家。河风掀动着她单薄的衣衫,吹起她花白的头发。
童年时候的我,是外婆的小夹袄。家中姊妹多,两岁时添了弟弟,四岁时添了妹妹。父母忙着去照顾小的,只好把大的交给外婆。我胆小怕黑,外婆每晚都会搂着我睡觉。如果我被噩梦惊醒哭闹,外婆就点上煤油灯,给我讲故事,一整夜地陪我。就是起床尿尿,也要趴在外婆的背上,让她背着上厕所。有时候夜半三更肚子饿了,也会趴在外婆背上,到厨房里揭开锅盖,拿一两个煮红薯充饥。
在那样的年月,外婆的怀抱就是摇篮,外婆的眸光就是灯盏,外婆的背是船,外婆的呵护是帆,伴随我走过那样漆黑的夜,走向光明的未来。
如今,外婆的人生也走到了一段黑夜,而我……
一缕秋风从衣领里灌进去,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从回忆中苏醒,继续朝老家的方向走去。
田野里空空的,稻子们都回家了。而此刻正是秋虫们的乐园,一场盛大的秋虫音乐会正在进行。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还怕什么呢?提着手电筒的我,此刻也好像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加入到它们的行列。
沿着蜿蜒的田间小径,一会儿就到家了。
在病榻前,神智不太清晰的外婆一下就认出了我,顺从地让我喂她吃饭。我给她讲着我小时候的轶事,她没有胡言乱语,静静地聆听着,好像一个未谙世事而充满好奇的孩子。我看见,泪水从她那浑浊几乎干涸的眸子里滑落下来,一滴滴清泪,在淡绿的床单上,如晶莹的露珠。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语声洪亮地打断我的话:“乖孙,不要陪婆婆了。回去吧,铺子上没人!”同时挥挥手,示意我快走。
外婆不糊涂,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看着半瘫在床上的外婆,泪水夺眶而出。我怕她看见我的伤心,匆匆安慰她几句,草草给她整理好被褥,扭头就走。
夜行的路上,不再害怕。手电筒微弱的光亮照着路面,就像外婆的爱,一直陪伴我,直到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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