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逐渐地降临,像一块黑色的裹尸布把天和地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儿风,窗外传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声和着断断续续的虫鸣,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躲进秀的耳朵,像是即将断气的老人最后的几声呻吟,搅得秀心神不宁。秀还在灯下纳着鞋底,一豆孤灯陪伴着她,灯光将她摇曳的身影投放在土夯的墙壁上。在她面前的案桌上,六双大小不一的簇新的白底青帮布鞋一长溜摆着。那鞋,针脚细密匀实,做工精细,那是秀为她的娃仔做的。完了手头这双,就是七双了。秀共有七个娃仔,那是她身上掉下的七坨肉。七个娃仔都不在身旁,分布在乌坑嶂的沟沟壑壑里,由他们各自的父亲养着。天就要转凉了,娃仔再也不能光着脚丫子出去了。山里风硬,娃仔脚嫩,要皲裂的。一想到这,秀心里像塞了团棉絮般梗梗的难受。岭背三蛮子捎话来,明天他就要背秀去,背去了,三蛮子就是秀的第八个男人。秀要在今夜把最后一双鞋赶出来,让娘托人给孩子们捎去。一想到三蛮子直勾勾的那双眼,和劲鼓鼓的那身肉,秀就不由得心里虚虚的,总也没个着落。
要论模样,秀没的说,白白净净,水灵娇嫩,鲜活的眉毛眼睛都会哇事,山里汉子见了,哪个不动心。可偏偏一双腿瘫了,下不了床,挪不动步,就是这双残腿把秀害了,自打二十岁起,她就被那些讨不起老婆的山里汉子背来背去,满足他们那事儿,为他们生儿育女,继续香火血脉。秀今年三十二了,十二个年头里,他先后被七个男人背去过,做过这七个男人的女人。偏偏她的肚皮又特争气,被七个男人背去,就给那七个男人各生养了一个带柄的娃仔,直把那些男人一个个乐得整天笑着像晒裂的茶籽壳。秀成了生儿育女的机器,借窝下种蛋的母鸡。
秀一闭眼默神,那几个娃仔就会活脱脱的跳到眼前,异口同声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妈,阿妈”,于是秀心里就撕心扯肺般的难受。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秀能不心疼么?秀恨自己无能,她能生他们,却不能亲手抚养他们,孩子生养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在身边,到如今还是一豆孤灯伴着她,形单影只地度过这难熬的秋夜。可这能怪秀么,秀连自身都难保,整天像尊菩萨,放哪是那,吃喝拉撒还要人服侍。能怨那些男人狠心么,也不能。秀心里晓得,这穷山恶水的,他们整日里辛辛苦苦,一把泥一把水从土里刨食,连自家肚皮也填不饱,还能供菩萨样养她一辈子么。要不是穷得叮当响,山里女人一个个往山外嫁,山外女人更不愿意往山里来,那至关重要的香火血脉又万万断不得,他们会睁着眼睛钻着刺蓬把一个累赘往家里背么。思来想去,秀谁都不怨,只怨自己生就的命苦。可转念又想,自己有人来背也算是好事,在娘家里总要少吃几天怄气食。爹过世的早,娘又老了,自己被背回家后,哥整天嫌鼻子嫌眼,嫂子敲盆打勺,指鸡骂狗,她在娘家里有好日子过么。被那些山里汉子背去,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穿他们的,为他们生儿育女继续香火血脉,手上的那碗饭端得稳当,她和他们谁也没有亏待谁,只是偶尔想起嶂里聋古,秀心里就有一种负罪感,总觉得愧对了他。
聋古是嶂里打呱老汉的独仔,人憨实,不聋不傻,对秀贴心贴胆,知冷知热,可偏偏牛都扳得倒的汉子,那事儿却不行,常常鼓足勇气猴急上来,关键时刻又较不上劲。打呱老汉是精明人,身子骨健旺,他晓得聋古不行,可那香火血脉却又万万断不得的。他捉准时机,趁聋古出山卖山货的那几天,在一个月色朦胧景色上好的夜晚,猫着脚闪进了秀的房,适时而得体地把香火血脉继续上了。唯有这次秀不像以前那样骄傲地腆着大肚子,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男人的衣食。那孽种生下刚满月,秀就寻死觅活地要聋古背她回娘家苦竹窝,这次她是心甘情愿自己吵着回到娘家来的。从身上掉下的七坨肉中,她一想到嶂里聋古的那一坨,那个活脱脱就是打呱老汉脱下的壳,也长着一对斜眼的孽种,秀心里就像吃了烂番薯种般,翻翻的想作呕。
岭背三蛮子明天就要来背人。岭背远么,秀不晓得。秀小时候听爹提起过,苦竹窝到岭背,三十八道弯,去时着双新草鞋,转来剩双鞋袢子。太远了,秀心里就惴惴的,太远了,娘就不能隔三差五去看她,几天看不到娘,秀心里就空空的,没个依托。
三蛮子好么,有坑窝里的邦贵好么。
一想起邦贵,秀心里就暖暖的。邦贵对她好,那是没说的。邦贵不像其他男人,总要日头坠入山嘴,夜幕薄纱般罩着苦竹窝时,才神色慌乱地背着她上路。秀在那些男人背上,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一双残腿随着男人颠颠的步子一搭一搭地晃动着。秀的娘挎个蓝花布包袱,做了亏心事般的跟在后头。那男人走得快,娘一双小脚,急促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山路上颠儿颠儿地跑着,怎么也赶不上。
邦贵娶秀可是明媒正娶,九抬木雕花轿来接的。邦贵接她那天,一身崭新,腮帮子刮得泛青。他带来了木雕花轿,带来了山里的吹笛鼓手,起轿时,山铳放的砰砰响,吹笛鼓手哇哇叫。那调子真好听,秀从没听过。娘说,那是“画眉跳涧”“百鸟朝凤”“喜洋洋”,在早时只有大户人家千里出阁时才配享用。秀是第一次坐花轿,那紫檀木雕就的花轿,花纹稀奇古怪,密不透风,坐在轿子里虽有点闷得慌,但秀心里高兴,邦贵把她当人,不把她当包袱,需要时抱在怀里,不需要时就丢在崖下。
秀心里晓得,邦贵对她咯好,是想要秀给他生个带柄儿的娃儿。邦贵前妻给他留下了四个没柄儿的货,生第五个男娃,却又难产,母子都没留住。邦贵好懊丧,他正应了那句话,财旺人不旺。他跟福建佬学放香菇赚了点钱,偏偏香火血脉没人继续。娶了秀后,邦贵把前妻留下的四个女孩调弄得服服帖帖的,一口一声娘,茶到手,饭到手,还花钱四处请名医讨方子给秀治腿。秀有了身子,那胎位老在左边,男左女右,她告诉了邦贵,邦贵乐得像喝了蜜。秀给邦贵生了个八斤重的崽,邦贵发誓做牛做马也要养秀一生。可偏偏好人没好命,邦贵去年得了急症去了。
秀想来想去,心里像裹了团乱麻,她惴惴地从贴肉的衣兜里掏出两个铜钱,紧攥在手心,又在嘴里哈了口气,闭上眼,往面前的案桌上一丢,心跳跳的睁开眼一看,不禁脸色铁青,最后变成了死灰。连丢三次,都一模一样。秀这次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以前每次有男人来背他,她都要用这种方式来占卜,次次都灵验。这次竟和嶂里聋古那次一模一样。秀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三蛮子一大早就兴冲冲地来到了秀娘家,露水打湿了他半截裤管,可见他是走了夜路。
秀的娘打开秀房门进去,想打点秀早些上路,免遭人看见。进门一看,不禁大惊失色,秀用一根白布吊死在窗棂上了。她神色安详,就跟睡熟了般,一点也不像吊死鬼那样瞪眼拖舌地吓人。娘过来细一看,案桌上由大到小放了七双新崭崭的白底青帮布鞋。秀那从不离身的铜钱掷在案桌正中,都是阴面。
秀的娘猛嚎一声,撕心扯肺般哭了起来。
三蛮子趁着秀娘家大乱的当儿,悄没声息地溜出了苦竹窝,他满脸是那么多失望,却又在青石板山路上不断地吐着唾沫,连称“晦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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