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省城一所著名的大学校园里,郭冬青和他的女友杨媚媚坐在湖前的石凳上,面对秀丽的湖光山色,讲述了他的中学时代,那一段辛酸而又伤痛的往事。他说,若不是因为遇到了她,若不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他的话引起了女友的兴趣。杨媚媚两眼睁得大大的,闪着灼灼的光,迫不及待地问,她是谁?郭冬青笑了笑说,听我把话讲完,你就知道了。
二
我的家乡是渤海湾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那地方土地贫瘠,耕地稀少,满眼的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盐碱滩。盐碱滩上最著名的植物是柽柳。炎热的盛夏,柽柳花开的时候,粉红色的花束,一株株,一簇簇,疏密相间,绵延不绝,在熏风中轻轻摇曳着,花团锦簇,蔚为壮观。那景象让你刻骨铭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年我十四岁,刚好上完初中二年级。那年升学考试,我考砸了。我是故意考砸的,为的是打消妈妈让我上大学的念头。
初中一年级升学考试时,我拿了全镇第一名。班主任老师到我家走访,对妈妈赞不绝口地说,冬青是个好孩子,脑瓜儿很灵,又勤奋好学,好好培养,将来一定有出息,说不定拿个清华北大什么的。就是从那时候起,妈妈抱定了让我上清华北大的念头。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下定了决心向清华北大的目标冲刺。
可是时隔不久,情况发生了变化,爸爸在一次海难事故中遇难了。同船的五个人一个也没有找到,连尸体也去向不明。这对妈妈是一个沉重打击,对我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那段时间,妈妈紧紧搂着我那单薄的身子,泪水涟涟地说,好儿子,好好读书,争口气,妈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我不忍心违背妈妈的意愿,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支柱。我听话地点着头,但是心里明白,我上大学的希望落空了。当时我想,上大学是需要花很多钱的,妈妈赶海那微薄的收入,是不可能供养我上完大学的。于是,我明着做出刻苦学习的样子,暗中却与我的同班同学马小宝套近乎。
三
马小宝是我们村支部书记马金龙的次子。马金龙承包了海边的滩地,又买下了村里倒闭的不锈钢器具厂,家里很有钱。马小宝比我大三岁,个子又高又大,胖乎乎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但是他的学习很地瓜,仅在小学就留了两年学,上初中也是因为他爸爸与镇长的特殊关系,所以才没有留级。不过马小宝向来不为他的前途犯愁。
那一次,马小宝因为砸了学校的窗玻璃,被班主任老师狠狠地训了一顿。班主任老师气呼呼地说,马小宝,你不为学校着想,难道就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嘛!马小宝哧一声笑了,傲慢地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啥前途不前途的!我哥马小好学习死地瓜,还不是照样上大学,照样出国留学?我的前途我老爸早为我安排好了,将来让我接他的班,当支书,当厂长,说着,环视了一下班里的同学,撇了撇嘴不屑地说,将来他们谁也比不过我!同学们都笑起来,唯独我没有笑。我不是不想笑,而是不能笑。我笑了,也就断绝了我与马小宝的关系。当时,班主任老师气得不轻,一怒之下将他赶出了教室。
事后,马小宝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够哥们儿,够意思。等我当了村支书,你就是村里的会计。当村会计的好处你不知道吧?村支书是土皇上,村会计就是财务大臣,油水嘎嘎的,吃香的喝辣的,有你的。哈哈哈……
从那时候起,我便懂得了什么叫做适应环境。适应环境就是环境变,你也跟着变。
我的考试考砸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马小宝了。暑假期间,他屁颠颠地跑到我家来,乐嗞嗞地对我说,我操,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那个村会计你是当定了。于是,我们成了铁哥们儿。很快,我便领教了适应环境的好处。
为了供养我上学,妈妈几乎天天去赶海。每天早出晚归,中午也不回家,吃点捎去的冷馒头,算是她的午餐。那天,妈妈被人打了,是被马小宝家的看海人打的,因为妈妈误入了马小宝家承包的滩地。马小宝一听就火了,当即拖着我赶到了现场。
马小宝似乎比我还要气愤,好像被打的人是他妈,而不是我妈。
其实,马小宝早已经没有妈了,他妈因为和他爸生气,喝农药自杀了。他的新妈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人,年龄比他哥马小好大不了几岁,长期在县城居住,很少回乡下来。他爸马金龙,吃喝玩乐嫖,终日在外面胡搞,管不上他,马小宝就成了一个无人管的野孩子。
马小宝也曾在县城住过一段日子,可是时间不长,便与后妈打了个不亦乐乎,很快被后妈赶了回来。所以,马小宝从来不承认自己有妈。
妈妈深怕得罪了马小宝他爸,表面上对马小宝特好,有好东西宁肯不让我吃,也要留着给马小宝吃,于是马小宝便把我妈当成他妈了。没想到竟有人把我妈打了,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小宝赶到现场,一脚便把看海人踹了一个仰八叉。他怒不可遏地喊道,日你娘那臊逼的,你长了狗眼呐!她是我妈!这海滩是我家的就是她家的,她爱怎么弄就怎么弄!说完,仍感到不解气,照着看海人又踢了几脚,方才罢休。
从那以后,妈妈在海滩上畅通无阻,甚至连那些一向欺负她的赶海人也来巴结她。
四
不过妈妈似乎并不快乐。夜深人静的夜晚,妈妈哭咽抹泪地对我说,妈妈宁可被人打死,也不愿意你和马小宝来往。马小宝不是一个好孩子,咱虽然不敢得罪人家,可是你也不至于和他那样哇!
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学习的事忧心。妈妈认定了是马小宝的原因,我的考试才考砸的。我不想让妈妈为我忧心,所以表面上与马小宝竭力疏远。可是马小宝不容我与他疏远,有事没事总喜欢往我家跑,我拿他实在没办法。
最后,妈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她去赶海的时候,就把我锁在家里。这样一来,便彻底隔绝了我与马小宝的来往。这下可把我害惨了,因为我毕竟不是笼子里的鸟哇!
五
柽柳是妈妈为我请来的英语辅导老师,姓唐,是一个城里来的孩子,在县城实验中学上学,和我一样,也是上初中二年级,不过她的年龄比我小一岁。按照农村庄乡辈份论,她应该是我的表妹。
柽柳姥姥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与我家相隔有二百米的距离。听妈妈说,小女孩很可怜,她妈妈李桂枝因为有了外遇,被她爸爸唐天河杀死了。她爸爸被判了刑,要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她一直是由姥姥抚养的。平时她姥姥在县城照管她,暑假期间就把她带到了乡下来。
听了妈妈的话,我不觉皱紧了眉头,不服气地说,一个黄毛小丫头,还来教我?
妈妈不乐意了,把脸一沉,生气地说,人家可是城里来的孩子,英语学得比你好。你那英语能叫英语?连句外国话也不会说,纯粹一个哑巴英语。我已经向你们班主任老师打听过了。老师说,前几年咱县有个学生考上了清华,就是因为英语和电脑跟不上趟,硬是被学校开了回来。妈妈可不能让你犯同样的错误,说啥也要让你学好英语和电脑。妈妈想好了,等妈妈赶海挣够了钱,就给你买一台电脑,要名牌的。你就在家里安心读书吧,以后少跟马小宝来往。
我知道,妈妈说的都是实情,只是她的愿望太高了,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不想顶撞妈妈,不想伤了她的心。于是我做出很听话的样子,喏喏称是。见我这样,妈妈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在妈妈眼里,我永远是一个听话而又懂事的孩子。就这样,柽柳到我家来了。
她来的那天,妈妈破例没有去赶海。她一大早便起来,先把家里精心拾掇了一番,然后把准备送人的金丝小枣(当然是最好的)拿出来,挑选了个大的饱满的,放了满满一托盘。妈妈笑盈盈地说,人家是咱请来的贵客,咱要好好招待人家。我鄙夷地撇了撇嘴说,人家是城里孩子,还会稀罕这个?妈妈啐了我一口说,你知道个啥!人家那孩子可懂事了,县里每次会考,人家总是第一名。人家不仅爱学习,还手脚勤快,洗衣、做饭、服侍姥姥的病……各种活路样样拿手。哪里像你,整天尽想着玩儿!见妈妈这样夸赞柽柳,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只盼着柽柳快点到来。
六
柽柳走进我家屋门的时候,夏日的阳光灿烂地跟了进来,屋子里顿时亮敞了许多。与此同时,我的眼睛也亮了。我没有想到,她是那样漂亮。
她的漂亮主要集中在脸上。她的眼睛很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文静。瘦削的瓜子脸,皮肤很白,是那种营养不良的苍白。她的身段还没有发育成形,一件粉红色连衣裙穿在身上,就像盐碱滩上的柽柳花,小巧而灵秀。我在心里说,她长得确实像柽柳,难怪她的名字叫柽柳,柽柳靓,她自然也靓。
妈妈见了柽柳,就像见了下凡的仙女,热情地把人家推到沙发里,忙不迭地端来金丝小枣,不停地往她的手里塞。
柽柳倒是很大方,礼貌地站起来,笑了笑说,妗妗儿,您不用客气。我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说着,把手里的金丝小枣又放回托盘里。
我向妈妈投去得意的一瞥,意思是说,我说的没错吧?人家哪里稀罕这个。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知道个屁!人家那是懂事,故意这样做的。然后,妈妈与柽柳寒暄了几句,忙她自己的活路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授课。柽柳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她的口语水平甚至超过了我的英语老师。我的英语老师在大学里是学中文的,只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专业英语教师,所以学校才让她半路出家,改教了英语。
通过几句简短的英语对话,我便发现了自己口语的蹩脚。妈妈说得没有错,我的英语充其量只能算是“哑巴英语”,实际上根本就不能称其为英语。
柽柳教得很认真,很仔细,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纠正我那生硬的发音。就这样几天下来,我的口语终于像那么一回事了。
妈妈把我家大门的钥匙交给了柽柳,柽柳对我的出入有了生杀大权。她每天开门而来,锁门而去,即便进门也要把门栓栓好。这一切肯定是妈妈事先安排的。为了我的学习,妈妈可谓费尽了心机。而柽柳就像一个忠诚的卫士,严格执行着妈妈的死命令,让我没有丝毫逃出藩篱的希望。
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便以商量的口吻对她说,咱俩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就当歇星期天,你跟着我,我绝不和马小宝来往。柽柳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不行。我的无赖劲上来了,执拗地说,我要是非出去不可呢?柽柳板着面孔厉声回答,那我就告诉你的妈妈!我泄气了,只得打消了出去玩儿的念头。
柽柳很敬业,给我安排了作息时间表,严格按照作息时间授课,跟在学校里上课没什么两样。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遇到的问题少了,她教学的方式也改变了。
新的教学方式是以我自学为主,当我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时,她再给我讲解。我自学的时候,她则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书。有时候,她也向我请教一些问题。这样一来,我们便由师生关系演变成了同学关系。
七
柽柳喜欢文学,每次来总是带着大部头的小说。她读小说读得很投入,有时候读着读着,便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她读的小说是英国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著《简?爱》。语文课上,老师曾经跟我们讲过这部小说。我一直想读,但是不敢读,因为妈妈不允许我读这样的杂书。妈妈是高中毕业生,知道读这样的书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对于高考来说是弊多利少。她不让我读我就不读,我一切都得听妈妈的。我不敢不听,我怕她唠叨,更怕她哭。
下课时间,我和柽柳便讨论小说。我说,看小说就那么迷人么?你怎么就哭起来了?柽柳腼腆地笑了笑说,里面的故事太感人了,我越看越觉得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于是,我们便谈起了她的家世。
柽柳并不避讳自己的家世。她说她恨妈妈,也恨爸爸,但是她盼着爸爸能早点出来,因为她太需要父爱了。但是她知道,那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说着说着,她便流下了眼泪。
在交谈中,我也谈起了我的家世,我的爸爸。我说爸爸死了,妈妈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但是我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她的愿望太高了。我不是不愿意学习,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是我根本没有条件上大学。眼下,我只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好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养活妈妈。妈妈太苦了,太累了,累得又黑又瘦,只剩下皮包骨了。我不忍心看她吃苦受累的样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想长大了出去打工?
柽柳茫然地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说,我没有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是无法想象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你预先设计好的,想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个年龄就应该好好学习,别的事情我们不应该考虑,也不能考虑。
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我无言以对。话题就此中断了。我们都不想再说下去了。这样的话题太深奥了,不是我们这个年龄所能说清楚的。连大人们都感到困惑的问题,我们怎么可能说清楚呢?毕竟我们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啊!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八
终于有一天,柽柳一时疏忽,忘记了把大门的门闩闩上,这样一来,便给马小宝留下了空子。
马小宝一进屋门,便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我操!我总算逮着你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原来是金屋里藏娇哇!说着,晃着他那笨重的身子,大咧咧往我的书桌前一坐,挤着一双小肉眼儿,呲着一口小米牙,压低声音,笑嘻嘻地对我说,她长得够漂亮的,你们两个在屋里偷偷摸摸地干啥呢?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脸微微一红,连忙解释说,你没见我们在辅导英语嘛。我瞥了一眼站在沙发旁的柽柳,小声说,她叫唐柽柳,是我妈妈请来的英语老师。妈妈让我好好学英语,不让我出去。
马小宝格格格地笑起来,用右手食指抹着自己的脸说,让一个小姑娘教你学英语,你不嫌臊得慌。
柽柳大概看出了我的窘态,赶忙过来为我解围。她板着面孔,对马小宝严肃地说,你就是马小宝吧?郭冬青正在复习功课,咱们到一边去说话好不好?
马小宝显然没有料到柽柳会主动邀请他,便冲我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乐嗞嗞地跟随柽柳到一边去了。
我的脑子全乱了,再也无心学习,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个的谈话声。
马小宝说,你就是唐柽柳?柽柳答应说是。马小宝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着头说,怪不得呢,我老爸经常说起你妈。他们两个是初中同学,你妈是学校里有名的校花儿。若不是因为你妈考上了大学,瞧不上我爸,你妈就成了我妈了。当然啦,若是你妈成了我妈,也就不会有我了,也不会有你了。想不到,咱俩倒是挺有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接下来,马小宝便海阔天空地胡侃了一通,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获得柽柳的好感似的。柽柳在一边皱着眉头,有一答没一答地应和着。看得出,她很讨厌马小宝,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不便发作罢了。
马小宝大概看出了柽柳的不快,马上转换了话题。他猴着那双小眼睛,发现了柽柳放在沙发上的小说,便拿起来翻了翻说,这本书可好了,我读过好多遍了。我家里尽是这样的书,是城里人捐献的,让村里成立“农家书屋”。好多好多书,都放在我家里,我随便看。
他的话引起了柽柳的兴趣。柽柳迫不及待地问,你家里有没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马小宝说有。柽柳又问,有没有陈忠实的《白鹿原》?马小宝还说有。柽柳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又问,有没有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马小宝依然说有……
柽柳激动地搓着两只手,感慨地说,啊唷,你家竟有这么多好书啊!
我感到蹊跷。每次语文考试,马小宝从来没有及格过,他什么时候变成小说家了?这些小说,他恐怕连书名也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作者的名字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些书呢?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戳穿他的谎言说,马小宝,我可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马小宝先是一愣,接着撂下脸来,冲我凶凶地吼,你又不爱看小说,你知道个屁!
我无言以对,尴尬地愣在那里,很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后悔。
柽柳再次为我解了围。她冲马小宝笑了笑,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那些书……你能不能拿出来,借给我看看呢?
马小宝用手挠着头皮,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那是公家的东西,我老爸不让我往外拿。你若是想看,就到我家里去,我尽着你看。再说,我家的条件比他家可强多了。我家住的是小洋楼,比他家这破屋子强一万倍。我家还有笔记本电脑,是联了网的。网上的东西可多了,啥样的都有。有电影,有电视连续剧;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武打的,也有爱情的,还有带色儿的。想看啥就看啥,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
柽柳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自己在家里学习吧,我到他家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不等我回答,便匆忙地随着马小宝到他家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马小宝回过头来,冲我怪怪地笑了笑说,书呆子,你就在家里学你的习吧。你若是敢出去,我就告诉你妈,看你妈不打断你的腿!
我不屑地笑了笑,心里说,真是咄咄怪事,马小宝怎么突然间关心起我的学习来了?
我埋下头来继续学习。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感到惴惴不安,那感觉隐隐的,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慌乱,满脑子尽是马小宝那怪怪的笑。
我疑心那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是我承认我对柽柳有好感,我喜欢柽柳在我身边。我努力摈弃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念头,对自己说,柽柳又不是你的人,凭什么非要守在你的身边呢?她愿意到马小宝家里去,那是她的行动自由,你有什么权力干涉人家?
我不断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算是为自己找到了一点心理安慰。可是我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到柽柳的到来。我终于沉不住气了,索性严严地关死了大门,急步向马小宝家走去。
九
马小宝家位于村子的最南部,是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洋楼,楼下套了院子,四周是村民的责任田。责任田里长满了庄稼和枣树,郁郁葱葱,甚是喜人。
我推了推马小宝家的大铁门,大铁门稳丝不动,被里面的人栓死了。我疑惑地想,马小宝怎么和我家学会了?我家栓门是为了防马小宝,马小宝家栓门又是为了防谁呢?更何况柽柳还在里面?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我抡起拳头,使劲捶打着门板,大声呼喊,马小宝,开门呐!马小宝,开门呐!……
巨大的撞击声惊天动地,把马小宝震了出来。但是马小宝并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缝冲我吼,砸啥呀砸!砸坏了门你负责啊!我说,我来叫柽柳。马小宝不耐烦地说,她早走了,回她姥姥家去了。说完,气呼呼地回屋里去了。
我确信柽柳并没有回家,因为我隐约听到了她那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我想,柽柳一定出了大事,不然,她不会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痛不欲生。
我被自己的判断吓慌了。一时间,心惊胆战,六神无主。直到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我一直担心的是什么,马小宝那怪怪的笑意味着什么。我上了马小宝的当,我被马小宝捉弄了。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是一个傻逼。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我最快的速度,跑到邻居家借来一张竹梯。因为路比较远,我又跑得急,在路过那片庄稼地的时候,我不小心绊了一脚,摔得很重,但是我并没有感到疼。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柽柳凶多吉少,得尽快把她救出来。
我翻过高高的院墙,跳了进去。在跳墙的时候,我又摔了一脚,但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地喊,柽柳,我来了!
马小宝从楼上冲了下来,堵住楼梯口把我挡在院子里,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来了又有鸡巴用!早已经完事了。唐柽柳又不是你家亲戚,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顾不得与他搭话,用力推开了他的身子,急匆匆冲上了二楼。
偌大的客厅里一派狼藉。沙发、茶几、盆景东倒西歪,茶具、酒具、暖瓶四分五裂,玻璃、瓷片、泥土遍地都是。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发生过一场剧烈的搏斗。
柽柳衣衫凌乱,蜷缩在脚地上,颤抖着身子,一个劲地哭。
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切变得令人无法挽回。我愤怒地冲下楼,一把揪住了马小宝的衣领,大声地吼,你怎么她了?说!
马小宝有些心虚,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着,向我讨好地笑了笑说,她长得太漂亮了,我一时没有忍住,就把她给办了。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事儿的。刚才我一阵连唬带吓,把她给镇住了。我跟她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她吓坏了,向我保证决不说出去,也不跟家里人说。这件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啥事也没有了。当然,我不会亏待她的。等我老爸一回来,我就让老爸给她送一笔钱过去,很大一笔钱。往后,她就不用为没钱上学犯愁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挺合算的买卖。
厚颜无耻!我气急了,一拳打过去,把他打到了地上。
我再次冲上二楼,把柽柳背了下来。我要把柽柳送到她姥姥家里去。我觉得只有这样,我那沉痛的心才会获得稍许的平静。
十
我背着柽柳,路过村中一个大水湾。柽柳执意要下来,执意不让我上她姥姥家去。她说,她不想让姥姥知道这件事。姥姥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为妈妈的惨死已经伤透了心,她不想让姥姥经受第二次打击了。姥姥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柽柳从我背上挣脱下来,走到水湾边,洗了一把脸,洗去了脸上的泪水,洗净了脸上的污垢。脸上的污垢没有了,泪水却依然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深怕柽柳一时想不开,再发生别的意外,所以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直到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姥姥家的胡同口,我才孤寂地往我家里走。
我一回到家里,便扑到土炕上,放声大哭起来。我既哭唐柽柳,也哭我自己。
十一
妈妈披头散发地闯进了家门。她像一个发病的疯子似的,一把将我从土炕上揪起来,劈头盖脸地吼,说!你做了啥不要脸的事情!
我吓坏了,两眼无助地望着妈妈,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傻猫,怔怔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妈妈脸色蜡黄,两眼紧紧地盯着我,在我的脸上不停地扫来扫去。她的脸气歪了,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我想,妈妈一定是知道了柽柳的事。这么大的事,柽柳不可能瞒得了她的姥姥。她姥姥知道了,妈妈自然也就知道了。一切皆因我而起。若不是因为我竭力巴结马小宝,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傻傻地站在脚地上,盘算着如何向妈妈说,是说,还是不说。
妈妈回来之前,马小宝抢先闯进了我家家门。他显然经受了大人的指点,一进家门便慌慌张张地冲我吼,不许说!对谁也不能说!对你妈妈也不能说!我从来没到你家来过!唐柽柳也从来没到我家去过!你啥也不知道!若不然,我会天天揍你!你妈妈也甭想在村子里待了!
我犹豫了片刻,把一切事情向妈妈和盘托出。我不仅说了马小宝所做的坏事,还说了马小宝对我的威胁。事已至此,我一切全靠妈妈。
妈妈吓傻了。她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把将我搂到怀里,颤抖着身子说,好孩子,莫怕,只要不是我们做的坏事,我们就啥也不要怕。我发现,妈妈哆嗦得很厉害,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十二
一群五大三粗的人闯进了我家屋子。这些人我都认识,是我们村李氏家族的人,是柽柳的堂姥爷和堂舅们。在我们村,李氏家族是仅次于马氏家族的大姓,人员多,势力大,不像我们郭姓,单门独户。
李氏家族的人挤了满登登一屋子,一个个静静地站着,都不说话,但是眼睛红红的,满脸杀气。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静等着他们开口。我知道,妈妈在强撑着。实际上,她的心里比我还要紧张,我分明听到了她那急骤而慌乱的心跳声。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李仁的老人。在屋里人中,他的辈份最高,年龄最大,人很精明,也很仁义,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我一直叫他三爷爷。
三爷爷稳住了阵脚,向妈妈抱拳施礼,一板一眼地说,侄儿媳妇,恕我们无礼了。你家孩子欺负了我们李家的外孙女,我们是来讨个说法的。
我一听顿时急了,猛地挣脱了妈妈的怀抱,理直气壮地大喊,不是我干的!是……我正要说出“马小宝”三个字,只听妈妈一声断喝,你给我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听妈妈说!说着,一把将我拽了回去,死死地搂在了怀里。
也许是妈妈的吼声吐出了她心中的胆怯,妈妈不再哆嗦了,她显得很沉稳,很镇定。她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像平时唠家常似的,不紧不慢地说,你们都是冬青的爷爷、伯伯和叔叔们,论辈份你们是冬青的长辈。我家冬青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品行你们不是不了解。他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一个老实孩子,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坏孩子,他做不出那种下三烂的事情,你就是打死他他也没有那个胆儿!你们来跟我讨说法,总得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吧?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谁的责任谁也脱不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我讨说法,即便我们孤儿寡母不敢叫屈喊冤,我家冬青那死去的爹,在阴曹地府也要喊冤呐!……妈妈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越说声音越大、语速越快,到最后,直把她满腔的哀怨和忿怒化作了一声冲天长啸,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她使劲拍打着炕沿,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
一个名叫二楞的壮汉沉不住气了,怒气冲冲地吼,照你这样说法,是我们欺负你了?你说不是他干的会是谁干的!柽柳整天在你家辅导功课,又有人看见是你家冬青把柽柳背回去的,除了他还会有谁!你说不是他,就把那个人给我们指出来,让我们去收拾他!
我瑟缩着单薄的身子,紧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两眼无助地望着妈妈,噤若寒蝉。
妈妈不哭了。她擦了擦眼泪说,让我们指出来恐怕不合适吧?柽柳的事情柽柳自个儿最清楚,你们应该问柽柳去。
聪明的三爷爷似乎看出了门道,说出的话比先前柔和多了。他跟妈妈解释说,侄儿媳妇,不是我们不问柽柳,是柽柳不肯说啊。那孩子脾气很拗,我们再三问她,她只是哭,就是不说。那孩子命苦,从小没了爹娘,她的事我们若是不管,让她又指望谁呢?那孩子伤得很重,已经送到县医院去了。她姥姥瘫在了炕上,也被送到医院去了。这件事只有你家冬青知道内情,我们不问冬青,又去问谁呢?说着说着,他伤心地哭了起来。在场的人都哭了。屋子里长时间静默,只剩下一片无言的抽泣声。
事情到了这种份上,妈妈不得不说了。她犹豫了一下,咬着牙根说,这件事你们还是去找马金龙吧。他是村支书,村里的领导,知道这样的事咋处理。
听了妈妈的话,三爷爷先是一愣,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悟出了什么,接着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严厉地说,这件事谁也不许乱说!我去找马书记,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你们可听明白了?
人们瓮声瓮气地答应着,默默地、一窝蜂似的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了我和妈妈。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她紧紧地搂着我的头说,孩子啊,你看到了吧?在村里,你没权没势就得受气!连猪狗都敢欺负你。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说啥也要考出去。就是为了妈妈,你也要争这口气!
十三
村支书马金龙到我家来了。
马金龙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看上去越发富态了。他一脸沮丧地坐在沙发里,对妈妈不停地长吁短叹。他说,这个不孝子算是把我给害苦了,尽给我惹祸!让我为他使不完的心。我恨不能一棍子将他打死才算解气。弟妹,我让你为难了,你对我家的好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我马金龙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谁家有事,我不是抛头露面、跑前跑后地紧张罗?往后你家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就是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给你办!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我决不让你为难。说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话峰一转说,说来说去,柽柳也不是外人,她是我同学李桂枝的女儿。上初中的时候,我和李桂枝的关系就很不一般。李桂枝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像亲生女儿那样照管她的。那孩子命苦,从小死了妈妈,爸爸又在监狱里,我不管她谁管她?论公论私我都有责任帮她。往后孩子的生活我全包了,我不会亏待孩子的。说着,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他赶紧拿出手绢擦拭自己的眼睛。
马金龙走了。妈妈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门口。临出屋门的时候,我听到马金龙对妈妈说,你家救济款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就放心吧。唉唉,你家日子也真够难的。
十四
讲到这里,郭冬青讲不下去了。他发现,女友杨媚媚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杨媚媚意犹未尽,抬起头来问,故事讲完了?郭冬青轻轻舒了一口气说,讲完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完。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但愿它只是一个故事。
可是后来呢?杨媚媚穷追不舍,后来那个唐柽柳怎么样了?郭冬青怅然地说,柽柳被她的小姨接走了,是和她姥姥一起被接走的。她小姨在南方打工,在那里安了家。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那个马小宝呢?杨媚媚又问,他被判刑了?入狱了?郭冬青摇了摇头,陷入沉默。
今年暑假,我们一起到你家去一趟好不好?仿佛是为了打破眼下这无言的沉静,从小在省城里长大的杨媚媚擦干眼泪,笑了笑说,我很想到你的家乡去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妈妈,看一看盐碱滩,看一看你说的柽柳。我想,盐碱滩上的柽柳花一定很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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