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的夏淑芬，已经做了两个男人的妻子，两个男孩的母亲。大儿子赵大宝今年九岁，是她和前夫赵元刚生的；小儿子赵二宝八岁，是她和现在的丈夫赵元亮生的。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都很好，即便在这又闷又热的暑假里，也没有中断他们的学习，这让她那一向愁苦的心里，有了那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满足。

这天中午，天气热得厉害。夏淑芬满头大汗，衣衫都湿透了，却依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她的植物人丈夫赵元亮，躺在炕上已经五年了。每年的盛夏，是她最忙碌、最难熬的日子。她需要不断地为他翻身、按摩和擦洗身子，除此之外，还要服侍丈夫吃饭、喝水、服药和大小便……终日忙忙碌碌，疲惫不堪，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对丈夫怀着殷殷的期盼，坚信丈夫终有奇迹发生的那一天。

丈夫出事的那年，婆婆还在，长期病卧在炕上。丈夫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从五楼高的脚踏板上掉下来，摔伤了大脑，从此变成了一个不醒人事的植物人。这些年，若不是她没日没夜、没黑没白的精心照料，他也许早已经不在了人世。

胡同里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接着听到一个女声在喊，快点快点……一听那尖细的银铃般的声音，她就知道，那是县里派下来的“村官”大学生张喜妹。

她与张喜妹很熟，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多，却很合得来，就像亲姐妹一样。这姑娘不仅长得好，而且性格开朗，办事一向风风火火的，天生有一股子蛮劲。她来村里已经两年多了，对她家一直很照顾，给她家帮过不少大忙。上面拨下来的各种救济金和社会捐款，都是她跑前跑后、跑上跑下给办下来的。所以，夏淑芬从心眼里感激她。

她匆忙赶到大门口，迎面正碰上张喜妹，便以孩子的称呼向她问，喜妹姨，你这是又在忙活啥呢？

张喜妹站住了，冲她笑了笑说，淑芬姐，我在组织村民们义务捐款呢。四川发生了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咱也得为灾区做点贡献不是？

四川地震的事夏淑芬是知道的，电视上天天播放震后的实况，两个儿子也经常谈论灾区的事，整天说倒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人，有多少儿童和老人无家可归。她站在旁边，惊得浑身直冒冷汗。

听了张喜妹的话，她懊悔不迭，捶着自己的头说，你看看，我这脑子可真是该死！整天尽忙着自家的事了，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于是，她对张喜妹说，喜妹姨，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去。

张喜妹先是一怔，接着说，淑芬姐，你就不用去了。你家是村里的特困户，自家还需要政府救济呢，哪能让你捐款呐！说完，不等她答话，便忙不迭地走了。

她回到屋里，神情显得有些呆滞。两个儿子从书桌上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问，妈妈，外面出了啥事情？

她回过神来，对儿子说，是你喜妹姨，忙着为地震灾区捐款呢。

两个儿子的脸沉下来。大儿子赵大宝说，学校也动员我们学生们捐款呢，让我们拿出自己的零花钱，捐给灾区失学的儿童。可是我没有零花钱，咱家里也没有钱。二儿子赵二宝在旁边附和说，我也没有零花钱。

她愣了一下，接着翻箱倒柜地忙碌起来。她四处翻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找到。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让她变卖光了，除了那对碧玉镯，哪里还有能拿出手的东西？

她拿出了那对碧玉镯。碧玉镯晶莹透亮，泛着绿莹莹的清光。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她两眼盯着碧玉镯，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碧玉镯是她结婚时婆婆给她的，是婆婆的心爱之物。婆婆在世时曾经对她说，碧玉镯是老辈子留下来的宝贝，是她奶奶送给她娘，她娘又送给她的。解放前，她娘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家里珍藏着很多古董。文化大革命时，村里破“四旧”，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抄光了，唯独这对碧玉镯，被她娘藏在了她的裤裆里（当时她还很小），所以才躲过了一劫。婆婆临终前对她再三叮嘱，碧玉镯是咱家的传家宝，你可要给俺保管好了，以后传给俺的两个孙子媳妇。

她知道这对碧玉镯在她们家的份量，所以一直把它藏在自己陪嫁的包袱里，放在板柜的最深处，即便丈夫出事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她也没有产生过动用它的念头。

碧玉镯被两个手绢分别包裹着。一个手绢是白色的，一个手绢是红色的。白色的象征着哀悼和思念，红色的预示着吉祥和如意。

白手绢里的碧玉镯，是她和前夫赵元刚结婚时的定情物。想当年，丈夫赵元刚是一个多么能干的船把式啊。不幸的是，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他便在一次海难事故中丧生了，同船的五个人，没有一个人生还。

那段时间，她正怀着儿子赵大宝，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那天，爸爸把她接回了娘家。不料，她刚刚走进家门，妈妈便瞅着她那凸起的肚子，咋咋呼呼地说，淑芬呐，赶紧把孩子打掉，找个好主儿另嫁人吧。这孩子是个孽种，留下来是你一辈子的拖累。哪个好人家还肯要你？妈妈的话，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一气之下又返回了婆家。

丈夫赵元刚出事后，婆婆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了，终日卧在炕上，不吃不喝，以泪洗面。见儿媳从娘家回来，她挣扎着病歪歪的身子，从炕上下来，跪在儿媳的面前哀求说，好闺女，现在新社会不兴守寡，你要改嫁娘不拦你，只求你给俺家老大留下这条根吧。说完，伏在脚地上大放悲声。

她吓坏了，慌忙跪到婆婆面前，扯着嘶哑的嗓子说，娘，我不改嫁，我死也不离开咱家。我要一辈子守着您，服侍您，给您老养老送终。说着，一头扑到婆婆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红手绢里的碧玉镯，是她和现夫赵元亮结婚那天，婆婆送给她的。赵元亮是赵元刚的亲弟弟，她的小叔子，比他哥赵元刚小两岁，和她是同一年生人。

那天晚上，她正要上炕休息，小叔子从外面喝了酒回来，闯进了她的房间。他站在脚地上，低垂着头，吭吭哧哧地说，嫂子，我跟刘红梅闹翻了，我们的婚事散了。

她大吃一惊，瞪圆了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瞅着小叔子的脸，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定好了，今年年底就结婚的么？嫂子正想为你们做结婚的新被子呢。好好的，怎么能说散就散呢？

小叔子把头抬起来，一副很坚决的样子说，嫂子，你不用为我忙活了。刘红梅整天跟我要这要那，还说结婚后马上分家，不管咱娘，我看不上这样的女人。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这样的女人。我的媳妇，应该是一个像嫂子这样的好女人。嫂子，我已经想好了，只要你愿意，咱俩就一块儿过吧。我会像我哥哥那样待你好的。

突如其来的冲击，把她的脑子打懵了。一时间，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慌乱。她感到有点晕，体内有了那种痒庠的、酥麻的骚动。其实，改嫁小叔子的事她不是没有想过。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就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那情形，让她想得心乱如麻，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小叔子太精干了，忠厚老实，心地善良，长得比他哥还要壮实，还要帅气，她要嫁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但是，她又不忍心耽误了小叔子的幸福。她想，自己毕竟是一个结过婚的人，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嫁给小叔子，岂不让他受一辈子的委屈？小叔子人品那么好，他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妻子，完美的家庭，而她，终究是过来人，会给他带来难言的伤痛和遗憾。想到这里，她缓缓地摇着头说，好兄弟，你是喝了酒说醉话呢。嫂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嫂子不能跟你过。你还是找个姑娘吧，嫂子……配不上你。

小叔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嫂子，我并没有喝醉。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是怕你不愿意，怕你看不上我。今天晚上，我就是因为这事才喝酒的。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娘很愿意，往下就看你的态度了。只要你点一下头，从今天晚上起，我就在你的屋里住下去。嫂子，你就答应了吧。算我求你了！

小叔子的一片真情，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扑到他的身上，点着头说，嫂子愿意，嫂子一百个愿意。只要你不嫌弃嫂子，嫂子就是你的人。说完，把头埋到了他那坚实的胸脯上。不过那天晚上，她并没有让他留下来。她不想让他们美满的婚姻，落下不清不白的坏名声。她要把自己洁净的身子，留到他们结婚的那一天，留到那个最温馨、最美好的时刻。

时光匆忙而又漫长。一个月后，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结婚那天的情形，让她至今记忆犹新。那天，婆婆把两只碧玉镯戴到她手上，笑盈盈地说，这下可好了，两只碧玉镯又合在一起了。它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老天爷是不会让它们分开的。

夜深了，闹房的人们都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了她和她的新丈夫。她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无声地爬到炕上，为她心爱的人，也为她自己，铺展开孕育生命的被窝。他躺在她温暖的被窝里，搂着她滚烫的身子，用他爱的火种，重新点燃了她青春的篝火。那一刻，她陶醉了，尽情地沉浸在那肉体的欢愉中，忘记了她腹中的婴儿，忘记了她的一切。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三个月后，她生下了儿子赵大宝；一年以后，她又生下了儿子赵二宝。在那漫长的月子里，丈夫把她服侍得特别好，鸡鸭鱼肉让她吃了个够。她变白了，也变胖了，看上去显得越发好看了，脸上始终挂着喜盈盈的笑。

然而谁又曾想到，丈夫那活生生的大活人，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让她既感到痛苦，又感到迷茫。她常常这样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她天生带来了“剋夫”的命！

二儿子的灾难，越发加重了婆婆的病情，婆婆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在弥留之际，用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泪水涟涟地对她说，你在俺家受苦了。娘这辈子，能摊上你这么个好媳妇，是娘一辈子的福份，娘知足了。好闺女，听娘最后一句话。老二的病……看来是治不好了，你就发发狠心……打发他早点上路吧。他走了，你也好早点嫁人，说不定……还能找个好女婿。娘在临走之前，对你也没啥要求的，只要把俺的两个孙子……带大，娘就心满意足了。娘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听了婆婆的话，她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她使劲摇着头说，不，不！娘，我不会再嫁人了，我这辈子除了元亮决不再嫁！我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只要元亮活着一天，我就要守他一天，元亮活一辈子，我就守他一辈子，除非老天爷让我先死！

婆婆急了，两眼瞪得大大的，闪着吓人的凶光。她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你走，你给俺赶紧走！俺家没有你这个媳妇！你不是俺家的媳妇！说完，她两腿一蹬，咽了气，至死也没有把眼睛合上。

想起过去的一切，她的心都要碎了。两只碧玉镯，就像一双痴情的眼睛，爱恋而又不舍地瞅着她，望着她……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茫然不知所措。她两手捧着碧玉镯，紧紧地捂在了胸口上，颤抖着身子，泪如雨下。

她的样子，把两个儿子吓坏了，两眼怯怯地望着妈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半天，大儿子赵大宝才壮着胆说，妈妈，你是不是想把碧玉镯捐献给灾区？

她收回她那纷乱的思绪，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说，大宝，二宝，你们说，咱吃着国家的，穿着国家的，用着国家的，现在国家有了大难，咱是不是应该为国家出点力，把咱家最珍贵的东西捐献出去？

两个儿子的回答是坚定的，没有丝毫的犹豫。大儿子赵大宝说，应该！二儿子赵二宝说，应该！

她眼里含着泪，把两只碧玉镯戴到自己手腕上，贴在脸上亲了又亲，然后缓缓地脱了下来，塞到两个儿子的手中。她对两个儿子说，碧玉镯是奶奶留给你们兄弟俩的。现如今，你们已经长大了，懂事了，该是自个儿拿主意的时候了。

两个儿子，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碧玉镯，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坚决地说，献上去，我也献上去。

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擦干眼泪，两眼望着窗外。

窗外是夏日灿烂的阳光。阳光下，两只小鸟落在了窗前的石榴树上，叽叽嚓嚓地鸣叫着。它们的叫声可真是好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