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魂去来兮[原创]涉猎者

发表于-2010年09月14日 下午3:46评论-0条

时光过得如流水一般,不知不觉,我从沙河镇中学调来县一中工作,已经整整十年了,这也是小妹苜蓿去逝后的第十五个年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的中午,已经十多年没有上门的二弟媳妇田小静,突然带着她的老公纪长河到我们家来了。

多年不见,二弟纪长河明显地见老了,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其实,他不过四十岁出头,比我小六岁,可是在人们看来,他似乎要比我大得多,而且与他的妻子田小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田小静原本就是一个喜欢穿着打扮的女人,再加上天生长得年轻、漂亮,相形之下,越发增添了二弟的老相和土气。

几句寒暄过后,田小静向我们讲起了她娘家田家洼村最近发生的一桩怪事。她说,她的一个堂婶的骨灰盒在村中祠堂里不见了,她的堂叔田有堂急红了眼睛,整天咒骂他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把他的两个儿子逼得上蹿下跳,整天没黑没白地在附近各村的坟地里瞎转悠,每当发现谁家的坟地里有了新坟,便疑心里面埋藏着他娘的骨灰,非要扒出来看一眼不可,以至把镇上的派出所都惊动了,整个沙河镇闹翻了天。田小静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兴奋的亮光,手舞足蹈,一惊一乍的,把妻子邱海荣惊得睁大了眼睛,半天合不拢嘴巴。

田小静的一番话,让我想起了我那去逝已久的小妹苜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老家纪家洼村了,也不知道小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坟墓可安全不?她的灵魂可安息不?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恐惧倏然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明白了田小静此番到我们家来的目的,心里不觉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担忧:十多年前的那场闹剧,恐怕又要发生了。果不其然,田小静说着说着,突然把她的话峰一转,用那种迫不及待的口吻对我说:“大哥啊,小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非出大事不可。要知道,小妹活着的时候,可是咱盐碱滩上的一枝花呀!况且又是一个没过门儿的大姑娘。这样好的条件,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家惦记着呢。若是被坏人钻了空子,弄出点子事情来,让咱们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我的心境完全被打乱了,过去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伤痛,那些令人难以忘却的苦难,像海滩上的潮水一样,再次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起了娘,想起了小妹,想起了小妹的情人赵金刚,想起了田小静的堂弟田小银,想起了我们村的诬婆孙寡妇,想起了沙河镇中学的同事和学生们,想起了纪家洼村那些好心的村民们……我感到胸闷、气喘、血压升高、头痛欲裂,再也不想在屋里待下去了,索性撂下二弟两口子,走出家门,走出校园,来到郊外空旷无垠的田野上。

郊外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麦子地,金灿灿的小麦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躺在路边的草地上,两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泪水就像那无尽的长河,滔滔不绝地流了下来。

在沙河镇中学工作的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一生中最艰难、最晦暗的时期。

我的家乡沙河镇地处渤海湾边,以一条横贯东西的沙碱河著称。沿沙碱河的拦河大坝顺流而下,依次坐落着几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其中最下游的三个村便是田家洼、赵家洼和纪家洼村。我的童年时代便是在纪家洼村度过的。

纪家洼村距离沙河镇有三十多华里的路程。几乎每个星期天,我都要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一是为了看望娘,二是为了帮着家里干些农活。结婚以前是这样,结婚以后依然是这样。直到有了儿子纪平湖,我和妻子回家的次数才逐渐减少了。

娘的身体不太好,常年病歪歪的,是生小妹苜蓿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儿。小妹是在爹死后才出生的。爹在海上出事不到两个月,娘便生下了小妹。小妹出生那天,娘挺着个大肚子,带着我和二弟到地里收割苜蓿。娘突然摔倒在地上,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惨叫,便把小妹生在了苜蓿地里。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而二弟纪长河只有六岁。

身患重病的娘拉扯着我们兄妹三个孩子,生活境况可想而知。我们兄妹是在村里的救济和乡邻们的帮助下长大的。即便这样,我们家也经常出现断粮的时候,但是娘从不让我们挨饿。家里每每断了粮,娘便撂下我和二弟,带着小妹出去要饭。娘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在附近的村庄里,面对熟悉的乡邻乡亲们,她抹不开自己的脸面,往往要走出去很远很远,有时候甚至三五天不能回家。我和二弟待在家里,整天为娘和小妹提心调胆。

十多年过去了,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沙河镇中学教书。几年后,娶了妻,生了子,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二弟纪长河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与田家洼村最漂亮的姑娘田小静结了婚,先后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小妹苜蓿也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皮肤白晳,满脸秀气,从长相上看有些像娘,所以在我们兄妹三人中,娘对小妹似乎更偏爱一些。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小妹骑自行车来到镇上,羞答答地跟我说,她恋爱了,爱上了她初中时的同学、赵家洼村的帅小伙儿赵金刚。怕娘不同意,她特意赶到镇上来,让我回家做娘的工作。她那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是激动、兴奋、紧张,还是焦虑、惶惑和担心呢?我不得而知。我只是从心里为她高兴:小妹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经常哭鼻子、抹眼泪的小姑娘了。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小妹,娘的工作我来做。哥就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小妹的婚姻问题上,娘竟表现得那样苛刻和固执。听了我的话,娘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冰,冷冷地对我说:“那赵金刚的家境俺是知道的,他娘瘫在炕上好多年了,家里四个墙旮旯,穷得叮当响,把你妹妹嫁过去,那不是让她跟着活受罪吗!这样的人家怎么可以结亲?苜蓿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去跟她说,就说娘不同意,让她离那赵金刚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知道,娘的工作已经很难做了。我最了解娘的性格,倔强得很,只要是她认准的事,那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但是为了小妹,我只得硬着头皮说:“娘,人家日子过得穷点,只不过是暂时的,谁家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就拿咱家来说吧,过去咱家多难呐!可是现在,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的话说到了娘的伤心处,娘的脸扭曲了,默默地望着窗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过了好半天,娘回过头来,用舒缓的语调对我说:“是啊,谁家都有个困难的时候。可是那种困难的日子,娘实在是过够了。娘再也不想过那种苦日子了,更不想让俺的儿女们过那种苦日子了。长江啊,不是娘为难你,娘的身子病病歪歪的,怕是没有几年的活头了。往后你的兄弟妹妹们,可就全都指望着你了。长河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两口子整天鸡飞狗跳的,看来也就这样了。可是你妹妹的事情,你可一定要管,就是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把她弄出去,给她找个好工作,配个吃公粮的好女婿。要不然,娘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娘的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心里明白,自己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身微言轻,根本办不了小妹的事情,但是我又不愿意违背了娘的意愿,惹得娘不高兴,所以只得顺着娘的心思,点了点头说:“娘,你就放心吧。小妹的事情,我一定办,一定办……”

辞别了娘,我来到村外的那片小树林里。在那里,小妹已经等了我很久了。

小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姑娘,从我那垂头丧气的表情中,她一定猜出了事情的结局。她的脸阴郁了,接着是满脸的痛苦和失望。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很快变成了两股涓涓细流。我不能再沉默了,于是搂着她的肩膀说:“小妹,你的婚姻是咱家的一件大事,娘一时半会儿想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娘也是为了你好。但是只要你铁了心,非赵金刚不嫁,娘终有一天会同意的。相信哥,我一定会做通娘的工作的,我向你保证……”

小妹不哭了,猛地挣脱了我的手,瞪圆了两只大眼,逼视着我,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叫喊:“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我就知道娘不会同意!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个本事!”说完,带着满腹的哀怨和伤痛,远远地跑掉了。

我望着小妹远去的背影,心里感到隐隐的痛。

小妹的婚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那段时间,我整日心烦意乱,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对妻子邱海荣,对儿子纪平湖,甚至对我所教的学生们,以至人们都拿怪怪的眼光望着我。

终于有一天,妻子忍不住了,气咻咻地对我说:“娘也真是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来父母包办那一套。要不,我去跟小妹说,让她只管谈自己的恋爱,大不了来个先斩后奏,结了婚再说。到时候,生米做成了熟饭,娘还能不认自个儿的女儿女婿?”

我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小妹的事你就不要瞎掺合了。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倔得狠,弄不好引起你们婆媳之间的矛盾,那就更乱了。我是家中的老大,这件事我做主了,大不了挨娘一顿臭骂。为了小妹,我认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家里出了大乱子。弟媳田小静跟娘争吵起来,直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起因仍然是小妹的婚事。

田小静有个叔叔叫田有庆,是田家洼村的党支部书记。田有庆的二儿子田小银看中了小妹,便托堂姐田小静做媒促成这门婚事。田小静原本就是一个头脑简单、说话没遮拦的人,再加上急功近利、求成心切,也没有细想便在叔叔婶婶面前夸下海口,打了保票,可是等到回家跟娘一说,娘当场就气炸了,气咻咻拍打着炕沿说:“老二家的,你也忒大了。俺这当娘的还没死呢,你就当家主事了。你那个叔伯兄弟是个二流子,这方圆几十里的人谁不知道!这样的人你也敢给你妹妹说,你这不是把她硬往死路上逼嘛!”

田小静在娘家一向娇纵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被娘抢白了几句,便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她发了疯似的,挥舞着两条细长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跳着脚大喊大叫:“俺娘家兄弟咋啦?俺娘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再不济也比你们家穷要饭的强!你们家闺女不就是脸蛋子长得好看点嘛,有啥降人的地方!这个不嫁那个不嫁,你还以为是金枝玉叶啊!……”

娘一向看不惯二媳妇的做派,早就对她心怀不满,今见她不但把女儿编派了一通,而且还当着她的老脸把家里的老底给抖落出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骂了一句“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丧门星”,便颤抖着身子,向田小静扑了过去。

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田小静到底年轻力大,只轻轻一抡,便把娘摔倒在地上。娘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连急带气加上窝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恰在这时候,小妹从地里干活回来,见此情形,顿时慌了手脚,一头扑到娘的身上,一边呼喊着叫娘,一边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四邻。一时间,院里院外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人。人们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有的掐娘的人中,有的去找二弟纪长河,有的去请村里的诬医孙寡妇。

二弟纪长河闻讯赶回来,羞愧和愤怒之下,将田小静暴打了一通。田小静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疯狂地叫喊:救命啊——打死人啦!

等我接到村里的电话,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娘已经苏醒了。围观的村民们已经散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娘和我们兄妹三个。

娘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不住嘴地数落。数落二儿媳,数落儿女们,数落自己带着女儿要饭的那个年代。直说得我们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那是我们心灵深处永远也抹不掉的伤痛。

待娘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我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独不见弟媳田小静的影子,便问二弟:“你媳妇呢?”二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接下来,小妹便把事情的经过跟我说了一遍,最后说:“二哥气坏了,把二嫂狠狠地揍了一顿,二嫂又是哭又是骂,不依不饶的,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说是要跟二哥打离婚。”听了小妹的话,我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但是干着急,没有丝毫办法。

在家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见娘的身体并无大碍,加之下午还有课,我便匆忙返回了学校。临行前,我跟二弟说:“赶紧到你丈人家去一趟,把你媳妇接回来,给娘赔个不是,事情也就过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弟显得很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行,我去,我听大哥的。”

小妹一直把我送到了村外。她的身体看上去很弱,脸色苍白,精神不振,仿如经历了一场大病。

我的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酸楚,觉得我这个做大哥的,很对不起小妹,于是便对她说:“小妹,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和赵金刚的事就这么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跟哥说一声,哥给你们办。”

小妹哽咽住了。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她无心去擦,任其静静地流淌。过了好半天,她终于抬起了头,眼巴巴地望着我说:“哥,除了娘,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这段时间,我一直跟你赌气,你可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我心里实在是难受哇!”

我说:“放心吧小妹,哥不会怪你的。哥就你一个小妹妹,可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相信哥,我一定会做通娘的工作的。”

小妹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哥,你不用再做娘的工作了。我已经跟赵金刚说好了,我们不再谈下去了。我一切都听娘的。”

我吃了一惊,急忙说:“小妹,你可要慎重啊!你们两个人的感情那么深,怎么能够草率地放弃呢?”

小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不想惹娘生气。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塌了天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娘也是为了我好。娘这一辈子太苦了,咱们做儿女的,就应该处处为娘着想,让娘高兴才对。你说是不是?”

我被小妹的话深深打动了。小妹太懂事了,比我想象的要成熟得多。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臂膀说:“小妹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好事多磨,你会幸福的。”

时令进入了炎热的夏天。那一年,盐碱滩上的雨水特别多,接连不断的暴雨,把地面上的一切都湿透了,盐碱滩上到处都是水,道路泥泞,芦苇疯长,空气燠热而潮湿。一年一度的中考就要开始了,我的工作也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然而就在这时候,娘的病情突然间恶化。

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小妹从村子西头的小卖部给我打来电话。她泣不成声地向我喊道:“哥——!娘的病很危险,得赶紧送医院。这可怎么办啊!”

我意识到娘的病情的严重,顿时慌了手脚,对着话筒气势汹汹地吼:“什么怎么办!赶紧租车把娘送过来。要快!”

小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嗯”了一声,便放下了话筒。

至此我才恍然意识到,我的话是多么得愚蠢透顶!这么大的雨,盐碱滩上到处都是水,三十多华里的荒原土路,车辆根本没法通行,二弟和小妹又怎么把娘送过来呢?除了用担架抬,不会有更好的办法。我懊悔不迭,匆忙拿了雨具和手电筒,只身冲进了茫茫夜幕。

黑漆漆的夜,什么也看不见。浓重的乌云积压在头顶上,如同一个巨大的蚌壳,把你的视野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只有当银龙般的闪电伴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划破夜空,你才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雨虽然比先前小了许多,但依然在纷纷扬扬地下。丝丝缕缕的雨丝不停地打在你的脸上、脖子上乃至心坎上,令人想起了过去那艰难的岁月。到处是泥水,到处是咕咕咕的流水声。道路不见了,方向迷失了。整个盐碱滩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汪洋泽国。我一次又一次闯进深不可测的积水中,一次又一次从死亡的泥潭中爬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身置何处,只是凭着个人的感觉和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跋涉着。

我感到很累很累,直累得气喘吁吁,筋骨松软,腿脚几乎迈不动步了。这时,借着闪电耀眼的亮光,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正在慢慢地向我移动。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沉重的步履溅踏泥水的声音,以及行人不堪重负的喘息声。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急忙把手电筒的光柱向前方探去,大声喊道:“前面那个人是谁?你在那里干什么!”

泥水的溅踏声随之消失了,紧接着,一个尖利、熟悉的女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哥——是你吗?我是苜蓿啊!”

苜蓿?我的小妹!我的心猛然收紧了:小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接我的吗?那么娘呢?二弟呢?我几乎来不及细想,便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直到小妹的身边我才看清,小妹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那便是娘。我的心震撼了,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这么大的雨,这么远的泥水路,我不知道她那柔弱的身子是怎么撑下来的。但是我知道,在这漫漫的长路上,她一定吃尽了苦头。我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娘,背到了自己身上。

小妹累坏了,重重地栽倒在泥水里,大口地喘着气说:“哥,你看看娘咋样了?临来的时候,娘烧得很厉害,一直昏迷不醒。”

我颤抖着手,摸了摸雨衣披盖中的娘。娘的身上湿漉漉的,但是依然热得吓人。我不敢再耽误时间了,急忙把小妹拉起来,向前方奔去。我一边走一边问:“小妹,这么大的雨,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二哥呢?”

小妹紧紧地贴在我的身边,一手拿着手电筒为我探路,一手托着娘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说:“二哥又到他丈人家接二嫂去了,已经去了好几天了,至今还没有回来。深更半夜的,我怕叫人来不及,耽误了娘的病,就自个儿把娘背过来了。”

我背着娘那沉重的身子,在黑黢黢的荒原上吃力地走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鼻根处阵阵发酸,眼泪混合着雨水不停地往下流。

娘的病情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得多。我们把娘送到了镇卫生院,镇卫生院的医生说治不了,接着便转到了县医院。可是到了县医院之后,小妹又病倒了,整日昏睡不醒,发烧,说胡话,常常一惊一乍地哭起来,说娘死了。

病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我一个人伺候两个病号,上上下下,出出进进的,几乎跑断了腿,也免不了丢三落四,顾此失彼。无奈,我只得给妻子邱海荣打电话,让她赶快到二弟丈人家,把二弟叫回来。

等了整整一上午,妻子终于来到了县医院,却不见二弟纪长河的影子。妻子的脸色很难看,一见我的面便气咻咻地说:“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怎么让咱们摊上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亲家!接到你的电话,我连口大气也没敢喘,急急忙忙赶到二弟丈人家。见了田小静和她娘家娘的面,便把咱家的情况跟她们说了一遍。田小静倒是没看出咋的,就是她那个娘家娘做事太邪乎,把二弟锁在一间空屋里,死活不让出来,也不让我见他的面,非要我立马给她个说法不可。我再三跟她解释,眼下不是要说法的时候,伺候病人要紧,以后的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可是她死活不依,躺到地上猪打滚,又是跳河,又是上吊的。我一看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一个人赶了过来。”

听了妻子的话,我又是急又是气,万般无奈,只得把医院里的事情撂给妻子,亲自到了田小静娘家。不过这一次,我失取了妻子的经验和教训,并没有一个人贸然前往,而是邀请了田小静的叔叔田有庆。那田有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村干部,听我说明了情况后,二话没说,领着我到了田小静家里。在田有庆的说和下,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二弟被放了出来,但是田小静却依然不肯回家。

二弟的到来,非但没有给我带来应有的轻松和平静,反而使我的心境变得越发烦躁。二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只可惜空长了一副大身架和那一身的蛮力,遇事竟然一点儿主见也没有,整天就知道不住嘴地咒骂田小静一家人,甚至向我赌咒发誓:等娘和小妹出了院,他要是不跟田小静打离婚,他就是孙子!我被他的聒噪搞得心烦意乱,把脸一撂,怒声向他吼道:“赶紧闭上你的臭嘴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种混账话!”二弟吓得一哆嗦,低垂着头,不再吱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小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但是娘的病却变得越发严重了,最后不得不转到了市立医院。我们四处托关系,找熟人,请客,送礼,为娘找了本市最好的医生,最终也没有挽回娘的命。娘死了,带着她的不舍和留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娘在临终前的那一刻,神志异常清醒。她把二弟和小妹打发到外面,拉着我的手说:“长江,俺把苜蓿和长河交给你了,你可要把你的兄弟和妹妹管好,千万别让他们受了委屈。长河虽说已经成了家,可是这孩子心眼儿太实,保不准哪天吃了媳妇的亏。平时你要经常开导他,管教他,让他遇事多动脑子,多转几个弯儿。眼下,俺最不放心的就是苜蓿。苜蓿这孩子年龄也不小了,可至今也没有个像样的活路,也没有许配个合适的人家。俺把这事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她带出去,给她找个好工作,配个好女婿,千万别把她撇在家里,毁到二媳妇手里……”娘颤抖着手,伸出两根手指头,眼里闪着恋恋不舍的光。

我明白娘的心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边频频地点头,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娘这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明白了一辈子。

娘的死,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对小妹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娘死后,小妹几乎变了一个人,整天不吃不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连日来的操劳和伤痛,已经把她的精神彻底击垮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反应也明显地变得迟钝,就像一个痴呆的精神病患者。她的精神反复无常,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逢人便说“娘是我害死的”,令人不由得想起鲁讯笔下的祥林嫂。

尽管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尽管我百事缠身、工作压力很大,但是我不得不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小妹。我忘不了娘在临终前对我说过的话,可我一个穷教书的,既无背景又无关系,又到哪儿去给小妹找工作呢?就业难,难于上青天。无奈之下,我只得请求妻子帮忙。我愁眉苦脸地对 她说:“海荣,你能不能在供销社给小妹找点活干?”妻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我看你是累糊涂了吧?我们单位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开工资了,往后我的工作还不定怎么样呢,你让小妹到那里上班有意义么?”我连忙向她解释:“工资不在多少,只要有活干就行。你看小妹这个样子,能让她天天待在家里么?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妻子无奈地把两手一摊,说:“看来这件事也只能由我出面了。谁让我摊上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丈夫呢。”

妻子终究是妻子,关键时刻,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那一阵子,妻子俨然成了一名交际花:化装品买了一大堆,从早到晚不住地打扮自己,一有空闲便往外面跑,喝酒、打牌、唱歌、跳舞……在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出出进进,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终于与羊毛衫厂厂长的妻子成了好姐妹。

那天晚上,我们到羊毛衫厂厂长家去送礼。我和妻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讪讪地走进了厂长家的门。

厂长妻人是一个精明而标致的女人,姓徐,在镇酒厂工作。妻子叫她徐姐,我也叫她徐姐,不过从长相上看,她似乎比我们要年轻得多。

徐姐对我们很热情,让我们在宽敞的客厅里落了座,两个女人便东家长、西家短地寒暄起来,言来语去,自然说起了我们的家事,说起了小妹,说到心酸处,两个人都禁不住落了泪。最后,徐姐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外。她握着邱海荣的手说:“大妹子的事你就放心吧,过几天就到羊毛衫厂去上班,一切事情有我呢。”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接下来,我该张罗小妹的婚事了。

我暗中向人打听赵金刚的近况,结果令我们大失所望:赵金刚已经结婚了,而且娶的是一个瘸腿的姑娘。这让我们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担心。震惊的是,赵金刚的做法太离谱了,这对于一表人才的他来说,简直就是自虐;担心的是,如果小妹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样呢?我和妻子心里没底,两个人整天犯合计,最后一致认为:必须马上给小妹找对象,让在她知道这件事之前,彻底把赵金刚忘掉。

一切在悄然之中进行。邱海荣的四处游说,无异于向社会发布了征婚广告。那段时间,到我们家来的人特别多,几乎都与小妹的婚事有关,然而人们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直到有一天,徐姐给小妹介绍了一个名叫何峰的青年,小妹才总算点了头。

何峰是徐姐的同事,在镇酒厂工作,个子偏矮,长相一般,不过看上去人很老实。相亲那天,何峰一见小妹的面,眼里便放出了亮光,看得出他很喜欢小妹。但是小妹的态度却很暧昧,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是低垂着头,静静地坐在一边。

徐姐有些不高兴了,阴沉着脸,把邱海荣拉到一边说:“人家可是个正式工啊,而且家庭条件也不错,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开始,我还担心人家不愿意呢。”

邱海荣赶紧陪着笑脸说:“徐姐你可别多心,我家小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因为娘刚刚死了就来相亲,心里感到有些别扭。若是不愿意,她岂不是明说了嘛?”

徐姐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说:“我就说嘛,大妹子是不会不同意的。”说着,凑到小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赞不绝口地说,“我就纳闷了,大妹子你是怎么长的?不仅模样生得俊俏、水灵,而且听话、懂得体贴人,这样的姑娘天底下到哪儿找去?我要是个男的,一定不会放过你。”说完,发出了一长串格格格的笑声。

我们都跟着笑起来。小妹笑了,妻子笑了,我也笑了。

小妹与何峰的关系发展得很快,没过多长时间,便达到了热恋的程度。他们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来来去去,有说有笑的,似乎玩得很开心,很自在。即便到我们家里来,也总是手牵着手,或勾肩搭背,或卿卿我我,带着乡村人少有的浪漫。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娘,你就放心吧,你交给我的任务,我马上就要完成了。

小妹的婚事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换号,下彩礼,喝订婚酒,择定结婚的日期。一切做得大张旗鼓,有声有色。我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二是用这一种方式提醒小妹,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把赵金刚忘掉。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似乎正在朝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然而弟媳田小静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二弟终究没有跟田小静打离婚,娘的死最终促成了他们的和解。娘办丧事的时候,田小静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儿地诅咒发誓,遭天地报应,不得好死。她的精彩表演感动了天地,感动了围观的乡亲们。二弟心软了,最终原谅了他的妻子。但是,邱海荣对她一直很冷淡。

自打妻子在田小静娘家受到冷遇以来,田小静一直没有到我们家来过。这次她的突然造访实出我们的意外。见田小静突然闯进家门,邱海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以嘲讽的口吻对她说:“他二婶儿,这么大老远的路,你怎么有空到我们家串门子来了?”

田小静倒是不客气,如同到了自己家里似的,沏茶倒水,好一阵子忙碌。田小静说:“嫂子,俺是来找大哥的。”说着,凑到我的身边说,“大哥,听说你在羊毛衫厂里有人,你就把俺也弄进去吧。俺们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这当大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像个跟屁虫似的缠着我,让我感到很别扭,可是一时半会儿又脱不了身,只得含糊地答应道:“等机会,等机会再说吧……”

邱海荣不乐意了,把我拉到一边,冷冷地对田小静说:“他二婶儿,你也太抬举你大哥了。他要是有那个本事,恐怕早就调到联合国去了,怎么会在咱这巴掌大的小镇上窝了这么多年?不瞒你说,小妹的工作是我给她办的。我和羊毛衫厂厂长的媳妇是好姐妹儿,我一没送礼二没请客,只不过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话,人家立马就把事情给咱办妥了。你说,我和你大哥的根子到底谁的硬?”

田小静显然听出了话中的异味,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说:“俺不过是跟大哥随便说一说,哪能给大哥添麻烦呢。其实,俺是为小妹的婚事来的。听说小妹就要结婚了,也没有人跟俺说一声,让俺这当嫂子的脸往哪儿搁啊!”话里话外带着明显的醋意,分明含有责怪的意味了。

邱海荣火了,猛地把脸一撂,气咻咻地说:“有脸没脸都是自个儿赚的!俗话说,行下春风好下雨,小妹的婚事当然是小妹自个儿做主了,别人说三道四都是瞎扯淡!”

田小静一看情势不妙,索性不再吱声,只是稳稳地坐在沙发里,看来是要留下来吃午饭了。

看看天色不早,已经过了小妹下班的时间,妻子有些着急了,抻了抻我的衣袖,把我叫到了屋外,悄声说:“我已经跟小妹说好了,让何峰到咱们家吃午饭的,你赶紧拦住他们,让他们到饭店里去。要不然,田小静那张臭嘴,是要坏大事的。”

可是已经晚了。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小妹和何峰已经手拉着手走进了院子。让他们回去显然是不可能了,因为田小静已经看到了他们,并且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妻子气得直跺脚。

一家人重新回到屋里。我给他们分别做了介绍。

田小静笑嘻嘻地打量着何峰,只瞅得何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将何峰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她凑到小妹的身边说:“长得不怎么俊,比那个赵金刚可是差远了。”小妹的脸色顿时大变。

大家显然都听到了这句话,一时间都僵在那里,屋里的空气好像骤然凝滞了。幸好妻子的反应比较快,连忙把何峰拉到门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打发他走了。

田小静终于回过味来,急忙掩饰说:“小妹呀,嫂子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个赵金刚算个啥东西!他怎么能跟何峰比呢?他要是比何峰好,也不至于找个没人要的瘸子媳妇啊!”

小妹惊呆了,两眼瞪得大大的,圆圆的,一把揪住了田小静的胳膊,急促地问:“你说什么?赵金刚结婚了?他找了一个瘸子媳妇?”

田小静“嘁”了一声,脸上带着明显的鄙夷和不屑,咋咋呼呼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哇!那赵金刚的媳妇又瘸又丑,别提有多恶心了,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来。比起小妹你,那可真是天上地下。这都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活该!”她怒目圆睁,又是吐唾沫,又是跺脚,似乎很解恨,很生气,要把那赵金刚一脚踹进十八层地狱。

小妹的脸扭曲了。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猛地将田小静推了一个趔趄,然后疯狂地冲了出去。

邱海荣气炸了,拖着长长的哭腔,向田小静吼道:“田小静,你做死啊!我告诉你,小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说完,急匆匆追了出去。

小妹的病情加重了,整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常常一个人犯嘀咕。她有时候说:“金刚啊金刚,你为什么要找个瘸子呢?是为了侍候你娘的病吧?可是她能干得了什么呢?” 有时候她又说:“你为什么不能等着我呢?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故意这样气我的。你犯傻啊。”

无奈,我只得把小妹带到了县城的精神病医院。医生说,患者所得的是癔症,是因为感情上受到刺激引起的。患这种病的人,大都是那些感情比较丰富、心理又比较脆弱的女人。而要治好这种病,只能从患者的病因入手,采取适当的补救措施,消除她的心理压力,解除她的精神负担,如果做到了这一点,患者的病自然也就好了。相反,如果措施不到位,或者受到了新的刺激,那么患者的病情就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直至发展到亢奋、易怒、幻觉、妄想、盲目奔跑或者毁物伤人等,后果将不堪设想。

医生的一番话,越发加重了我内心的慌恐。从县城回来后,我跟妻子商量:“看来要治好小妹的病,只有请赵金刚帮忙了。我想到赵金刚家去一趟,顺便看看他娘的病,然后把他叫到咱家来,让他跟小妹见上一面,这样或许对小妹的病有好处。”

妻子点了点头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只是人家赵金刚肯到咱家来么?毕竟小妹曾经伤害过人家。”

我说:“会的,赵金刚一定会的。他和小妹的感情那么深,而且至今仍然相爱着,只要我们出面求他,他不会不答应的。”

妻子吃了一惊,疑惑地说:“你的意思是说,赵金刚仍然爱着小妹,小妹也仍然爱着赵金刚?那么她跟何峰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可是她自愿的呀!而且她跟何峰相处得那么好。”

我说:“她那是做样子给咱们看的。她是在演戏,不想让咱们失望。小妹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姑娘,在她的婚姻问题上,她的心理一直很复杂、很矛盾,她宁愿让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意看到咱们不高兴,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结局。”

妻子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着急地说:“这件事若是被何峰知道了怎么办?我真担心他们的婚姻出现什么意外。” 

我说:“眼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最要紧的是尽快治好小妹的病,否则一切也就谈不上了。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何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咱家来了?”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既然小妹并不真心爱他,咱们又何必强求人家呢?人家又何必对小妹抱着一片痴情?更何况小妹还有病。”

那天,我独自到了赵金刚家。赵金刚下地干活去了,迎接我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看她那一跛一跛走路的样子,我便知道,她就是赵金刚的媳妇。

在屋子里坐下来,我偷偷打量金刚媳妇的容貌。她长得并不丑,可也算不上俊,是那种相貌平平的农家少妇,不过她的面相很和善,让人一眼便知道,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屋子是那种老旧的土坯房,狭窄而且阴暗,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靠近北墙边,堆满了成袋的粮食,小山一般,足以看出男女主人的勤俭和能干。

金刚媳妇对我很客气,拖着笨重的身子,来来回回地为我忙碌。

“谁呀?”里间屋响起一个老妇苍老的声音,显然是赵金刚的娘。

金刚媳妇隔着门帘向里面应声说:“娘,来客人啦——是找金刚的,没你的事儿,你就好好歇着吧。”然后她转过身来,冲我抱歉地笑了笑说,“是俺婆婆,躺在炕上好些年了,整天呆在屋里憋得慌,来了客人就大喊大叫的,像个小孩子。你在这里喝着水,俺到地里给你叫金刚去。”说着,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了。看她那副心满意足的精神气,我知道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不一会儿,赵金刚从地里回来,衣衫褴褛,带着满身的风尘。见了我的面,他喊了一声“大哥”,然后坐到我对面的马扎上,闷声不响地抽起了烟。看得出他的烟瘾很大,一支连着一支地抽。

我们寒暄了几句,谈了谈金刚娘的病,然后一同来到了村外。村外是成片的玉米地,玉米地里间种了枣树,枣树已经结果,青的,红的,像满天的星星,布满了枝头。我们置身玉米地里,说起了小妹,小妹的婚姻,以及小妹的病。我说:“金刚,苜蓿整天不住嘴地念叨你,现在只有你能够救她了。我想请你去看看她,做做她的工作,这样也许对她的病有好处。”

赵金刚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失声啜泣起来。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泪说:“大哥,只要能治好苜蓿的病,我一切都听你的。”

小妹和赵金刚在我们家见了面。见面的那天,两个有情人在屋子里窃窃私语,我和妻子则闩死了大门,坐在门洞里充当守门神。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只是听到寂静的屋子里,不时地传来隐隐的哭泣声。

我和妻子都很紧张。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心脏在肚子里嘭嘭嘭地狂跳。过了好长时间,见屋子里没有动静,妻子忍不住了,悄声问:“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这样下去,万一他们弄出点什么事情来,那可怎么得了?”我说:“不会的,赵金刚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做不出出格的事。”

一上午的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终于熬过去了,卧室的门被打开,赵金刚和小妹走了出来。他们的眼睛都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很长时间。我和妻子赶紧迎了上去。

我送赵金刚回家,一直把他送出去很远很远。一路上,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问赵金刚:“苜蓿的情况怎么样?”赵金刚说:“放心吧大哥,苜蓿不会有事的。她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我说:“谢谢你啊金刚,你救了苜蓿,也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往后希望你经常到我们家来,这对苜蓿的治疗有好处。”赵金刚说:“大哥,我会经常来看苜蓿的,直到苜蓿病好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小妹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很快便能够正常上班了。那段时间,是小妹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在上下班的路上,我经常看到她蹦蹦跳跳的,一边走路,一边哼唱那首她最喜欢的流行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风……

清丽、明快的歌声,如一股股和煦的春风,洒在寂静的小路上,在我家小院里、在胡同里、在整个校园里袅袅地回荡着,把我们心中的阴霾扫荡得干干净净。

在小妹的一再央求下,赵金刚到我们家来得越来越频繁了。开始是一周一次,后来改为三五天一次,最后竟然发展到天天必须来。我和妻子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妻子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说:“长江,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依我看,要想治好小妹的病,除非让她嫁给赵金刚。”我吃了一惊,急忙问:“你的意思是说,让赵金刚跟他的妻子离婚?”妻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那怎么行?我们不能那么做,而且赵金刚也不会那么做——赵金刚跟他的妻子感情很深,他不会抛下那个可怜的女人不管的。”妻子无奈地摇着头说:“那就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他们支撑不了多久的。”我说:“那就一切顺其自然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终于有一天,赵金刚坚持不住了,难为情地对我说:“大哥,往后我不能再到你家来了,我家里还有很多事……”我说:“金刚,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你需要干活,需要挣钱,需要养家糊口。但是你放心,你的误工损失,我会如数补偿给你的。”赵金刚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向我解释说:“大哥,你这样说就是在骂我了。我就是日子过得再不济,也不会要你的钱的。我家里真是有事。我媳妇就要生孩子了,我娘也需要有人照顾,我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哪!所以请你跟苜蓿解释清楚,免得让她着急,加重了病情。”我感到无话可说。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给小妹治病,赵金刚已经付出了很多,我不能再向他提任何要求了。于是我对他说:“金刚,你放心去吧。往后苜蓿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向她说清楚的。”

那天,赵金刚没有按时到我们家来。小妹在屋里待不住了,一次又一次跑到大门外翘首张望,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我跟她说:“小妹,你不要再等了,赵金刚家里还有很多事,不可能天天来陪你……”小妹“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她哭了,泪水在她的眼里闪闪烁烁。

接下来的事情,令我们整日提心吊胆。小妹不再上班了,几乎天天往外面跑,有时候,直到天很晚了还不回家。我们不得不四处寻找,在校园里,在大街上,甚至到荒郊野外。她就像一个幽灵似的,整日来去无踪,飘忽不定,把我们的身体都快拖垮了。

那段时间,学校的教学任务很重,家里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经让我拖下了不少课程,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们早已对我有意见了,我不可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小妹,所以寻找小妹的重任完全落到了妻子的身上。一天,两天,三天……一个多月过去了,妻子终于受不了了。

那天晚上,我因为单位有事回来得很晚,妻子也是刚刚回到家。见妻子伏在床上不动,我以为她连日的奔波,累坏了,便没有惊扰她,独自忙着做饭。等我做好了饭,服侍小妹吃了,便去叫妻子。妻子没有应声,仍然卧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便坐在旁边等她。没想到,她竟抽抽答答地哭起来。我问:“你怎么啦?”妻子止住哭声,从床上坐起来,心事重重地说:“长河,咱们离婚吧。”我惊呆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为什么?”

妻子怨声怨气地说:“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现在我们单位正在搞改制,据说要裁减一大批人员。别人都怕被裁下去,有门子的走门子,有窗户的钻窗户,玩了命地干,而我却三天两头地请假,没黑没白地到处找人,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我们离开你,躲得你远远的,让你和你的妹妹在一块儿过吧!”

她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我的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气,但是为了小妹,只得忍气吞声地说:“海荣,我知道你很难。你的心里有委屈,有怨气,但是小妹的事情咱们不能不管哪!小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娘在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我,除了我们,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我们撒手不管,你想,她还能活下去吗?”

妻子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纪长江,你不要再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够了,听腻了,再也不想听了。不错,小妹是你的亲妹妹,你是小妹的亲哥哥,可是她就你一个亲哥哥吗?难道纪长河不是她的亲哥哥吗?他就没有照管小妹的责任吗?”

我明白了妻子的真实目的,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但我还是压着心头的怒火,耐心地向她解释:“海荣,你要是这么说,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田小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你把小妹交给她,她会对小妹怎么样?我们就能够放心么?如果闹出什么事情来,恐怕我们后悔都来不及……”

妻子不哭了,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地降下来:“长江,咱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是那种不讲情面、不尽情理的人,可是咱们都上班,而且上班的时间都很紧,咱们确实没有照管小妹的时间!田小静虽然不是人,但她爱钱如命,只要有了钱,她什么事情都可以听你的。咱们可以多给她一些钱,把咱家所有的存款都给她。我想,她不会把小妹怎么样的。”

我怔怔地望着妻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只得含糊地应付道:“那就让我考虑考虑吧。再说,我也得跟二弟商量一下。”

不料,第二天早晨,妻子上班去了,我也正要去上班,小妹把我拦在了家里。她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我说:“哥,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问:“怎么了小妹,这里不是你的家么?”小妹摇了摇头说:“我要回我自个儿的家去。纪家洼才是我的家。”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小妹,你弄错了。娘已经不在了,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小妹再次摇了摇头说:“我听到你和大嫂吵架了,大嫂要跟你打离婚。大嫂是个好人,你们不能离婚。”说着,她的眼里流出了泪。

我怕她丢了似的,紧紧地搂着她说:“小妹,你听错了。我和你嫂子是闹着玩儿呢。有大哥在,谁也不会把你送到老家去。往后,只要你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再往外面跑,你嫂子就不会跟我打离婚了。”小妹嘤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愿意到外面去,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个儿,总觉得有人在后面推着我。”我好一番劝解和抚慰,终于把她留在了家里。

等到妻子下班回来,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妻子捶打着自己的头说:“我真该死!只顾了一时心里痛快,没想到被她听了去。”接着,她的脸上升起了满脸的惊惧和惶惑,缀缀不安地说,“不过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小妹怎么会觉得有人推着她呢?莫不是被鬼魂附体了?咱们是不是请咱村的孙寡妇来看一看?听说孙寡妇的方子挺灵的,方圆百里的人都请她。”我说:“那不过是小妹一时的幻觉,这在医学上是有道理可讲的。鬼魂附体的事你也相信?”妻子说:“俗话说,有病乱投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不妨把人家请来试一试。”我没有说什么。于是妻子回到老家,把孙寡妇请了来。

孙寡妇开始忙碌起来。在我家客厅的正中央,摆上香案,点烛,焚香,烧纸,叩拜,然后面对香案盘腿打坐,两眼紧闭,双手合一,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玉黄大地显神通。吃斋念佛行好事,驱鬼禳灾保太平……” 等到这一切做完了,接下来便是念咒,赶鬼,驱邪,出出进进的,好一阵子折腾。事毕,妻子给了她一些赏钱,打发她走了。

孙寡妇走后,小妹的病情并没有多大改观,她依然不间断地往外面跑,依然四处游荡。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大街上奔跑,一些顽皮的儿童跟在后面,一边追逐,一边往她的身上投掷垃圾、泥块。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马路中央摇来晃去地走,险些被一辆飞速而来的大货车撞倒,若不是路边行人及时相救,就会酿成一场惨剧。

我们再也不敢让她在外面到处游荡了。我们去上班的时候,便把她锁在屋子里,让她出不了家门。但是,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她常常狂躁,发怒,发作起来便大喊大叫,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搞得我们心力交瘁,搞得四邻怨声载道。万般无奈,我只得采纳了妻子的意见:把小妹送到老家去。

我回家跟二弟商量,二弟倒是很痛快,没等我把话说完,便点着头说:“大哥,这是俺应该做的。你把小妹送回来吧,在村里总比在镇上安全得多。”可是弟媳田小静不干了,虎着脸,阴阳怪气地说:“真是想不到啊,大哥这个吃公家饭的,也有用得着俺们泥腿子的地方。可是大哥不要忘了,小妹走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没病没灾的,如今把个疯子给俺们送回来,若是出了问题,那算谁的责任啊!”

我的心里窝着一肚子火,真想抡起巴掌,狠狠地搧她一个耳光,但是此时此刻,我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于是便把我们多年的积蓄拿出来,递到她的手里说:“这些钱你先收着。往后,我会按月给你们送钱来的。”

田小静见了钱,立时换上了笑脸,眉飞色舞地说:“大哥这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子人嘛,干嘛这么客气哟。”说着,怕我反悔似的,慌慌地揣进衣兜里。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心里发出了冷冷的笑。

把小妹送到了纪家洼,家里顿时冷清了许多,但是我的心却跟着悬了起来。夜里,我经常失眼,即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在课堂上,我精神恍惚,接连出错,所犯的错误大都低级、幼稚得可笑,以至学生们经常发出一阵阵哄笑声。终于有一天,我支撑不住了,在课堂上晕倒了。人们把我送到了镇卫生院,一住就是十多天。

在住院期间,我仍然牵挂着小妹,不断地催促妻子往老家打电话,然而每一次,田小静总是回说小妹一切都很好。可是我仍然感到不放心,待到病情稍稍有了好转,便匆忙出了院,骑着自行车向老家奔去。

当我赶到二弟家的时候,二弟一家人正在炕上吃饺子,唯独不见小妹的身影。见我进来,二弟两口子手忙脚乱地下了炕,让我上炕一起吃饭。见不到小妹,我哪有心思吃饭?便问二弟:“小妹呢?苜蓿呢?”二弟没有吱声,低垂着头,躲到田小静身后去了。田小静慌忙接过话头说:“大哥啊,小妹的事情俺们可不是不管哪。”说着,竟哭眼抹泪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开始那几天,俺们天天跟着她,看着她,不敢离开她半步。可是她天天往赵家洼村跑,说是赵金刚的媳妇生小孩了,地里的活没人干,她要帮着赵金刚家干活去。俺们听说是这样,怕她犯病,也不敢拦她,便由着她去了。谁知道,她在赵金刚家一待就是一整天,不到半夜不回来,搞得前后两村风言风语的,说啥的都有。俺们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尽啦,哪里还敢出门见人哪。”

我看了看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二弟,一股难言的酸楚哽咽在喉,我说不出话来了。我冲着二弟点了点头,忿然离开了他的家,向赵家洼村奔去。

赵家洼村的大街上很静,劳碌的人们大都午睡了,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赵金刚家,不时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声。我来到赵金刚家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赵金刚出现在我的面前。见了我的面,他显得有些激动,也有些慌恐,急忙把我领进了屋。

赵金刚说:“大哥,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我没有时间跟他客套,便直截了当地说:“金刚,我是来接苜蓿的。苜蓿呢?”

赵金刚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可能是在地里干活吧?这些天,她像个影子似的来去不定,来了又不肯进屋,只在大门口等着。我去地里干活,她便跟着我去干活。她干起活来很拼命,从来不知道休息。我让她到家里吃饭,可她硬是不肯,说我家里有媳妇,她不能到我们家来。我只得按时给她往地里送饭。一开始我怕她出事,整天跟着她,她到哪儿我到哪儿,几乎形影不离。可是没过几天,村里有人说起了闲话,风言风语的,有人说我包养了二奶,有人说我作践了苜蓿,弄得我再也不敢到她身边去了,甚至连饭也不敢给她送了。这些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

我的眼睛濡湿了,迫不及待地问:“金刚,你家的地在哪儿?我要马上见到苜蓿。”赵金刚嗫嚅道:“出了村子,只要往西南方向走,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大哥,我就不陪你去了,免得被人看见,说三道四的。”我点了点头,按照赵金刚指示的方向,向他家地里走去。

果然,出了村子不远,我便望见了小妹的身影。小妹正在地里拾棉花,热辣辣的阳光照射着她,晒得她满头大汗,脸上的油光一闪一闪。我大声喊道:“小妹!哥来了。”便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小妹直起了腰,把目光投向了我,随即发出了一阵兴奋的欢叫。她欢呼着,跳跃着,如同一只迷失已久的小鹿,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飞快地向我奔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拖着长长的声音向我呼唤:“哥——哥——哥……”。

我们面对面在田野上奔跑,短短的距离竟然变得那么遥远。终于,我们相遇了。我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

小妹伏在我的胸脯上,唔唔唔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很痛,身子随着哭泣的节奏一起一伏地抽动。这段时间,她明显地瘦了,浑身都是土,蓬头垢面,满身脏污,就像一朵历经风雨摧残的花,枯萎了,衰败了,再也没有了夕日的光彩和艳丽。

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捋着她那零乱的头发,吻着那张污迹斑斑的脸,一股股难言的酸楚和伤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房,把我的心都撕裂了,揉碎了,变成了一块块凌乱的碎片。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就像决堤的长河,一下子淹没了我的脸。那一刻,天地为之失色,阳光失去了光彩,人间的生灵、万物、时间和空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们只知道哭,哭,哭……

过了好长时间,我们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我拿出在村里为她购买的吃食:一只烧鸡、两根火腿肠、三瓶矿泉水,一一摆放到她的面前。小妹的眼里顿时闪出了饥饿的亮光。她一定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一把将烧鸡抓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管是鸡肉还是鸡骨头,一个劲儿地往下吞咽。我急忙把鸡骨头给她剔出来,把矿泉水递给她。小妹接过矿泉水瓶,冲我嘻嘻一笑,然后一通豪饮。

不一会儿,她风卷残云一般,把我带来的吃食一扫而光,似乎终于吃饱了,喝足了,眼睛开始迷瞪起来。我知道她累了,困了,把她抱到大树的阴凉处,脱下我的上衣,铺到地上,然后让她枕在我的腿上,沉沉地睡去。

望着她那香甜的睡态,我拿出手帕,浸透了矿泉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过去那些温馨而甜蜜的记忆,如小溪流水一般,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起在我上高中一年级的那一年的暑假里,我带着小妹到沙碱河里去捕鱼的情景。那天,我撑着小舢舨在河里插网,小妹则在河滩上撅着屁股捉河蟹。她捉了一只又一只,似乎永远也不满足,直到把她的小网兜装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了,她才不得不罢了手。在回家的路上,我拽过她那两只被河蟹的利螯钳得伤痕累累的小手,心疼地问,疼吗?以后千万不要再抓了。不料她竟俏皮地歪着头,嘻嘻笑了笑说,赶明儿我还要来抓呢。我要抓好多好多,把它们捣碎了做成螃蟹酱,让你带到学校里去。你吃,也让你的同学们吃,我要让你的同学们尝尝我的手艺。

那一年,小妹只有六岁,还没有达到上学的年龄。此后许多年,在我上高中乃至上大学的学生生涯里,我的身上始终没有中断过河蟹酱的气味。每当我和我的同学们吃着那鲜美可口的河蟹酱时,我总是自豪地对他们说,这是我小妹做的……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西沉,很快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暮色渐渐四合,蚊子和蠓虫们出动了,向我们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凶猛的攻击。青蛙和蛐蛐们不甘寂默了,蛐声低吟,蛙声高唱,再加上鸟儿的啾啾声,耕牛的哞哞声,牧羊的咩咩声,盐碱滩上上演了一曲生动、和谐的生态大合唱。

我望着西天最后一抹彩霞,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背起小妹,向苍茫的暮色中走去。

把小妹接回家后,我并没有把她留在家里,而是送到了县城的精神病医院。然而没过多久,小妹一个人跑了回来。她吓坏了,脸上挂着极度的恐惧,哆哆嗦嗦地向我哭诉:她再也不敢到那里去了。那里面有鬼,有男鬼,也有女鬼,他们欺负她,打她,她怕。我只得抛弃了任何幻想,把小妹留在家里,任由她四处游荡。

那天晚上,天空忽降大雨。我到县城去办事,很晚才回来。妻子到单位开会去了,也是很晚才回来。等到我们回到家中才发现,小妹没有回家。我们顿时慌了手脚,赶紧顶着大雨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到小妹的影子。我知道小妹出事了,急忙给二弟和赵金刚打电话,让他们组织人员分头去找。与此同时,我单位的领导、同事和学生们也纷纷出动了,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我们心急如焚,只得向镇派出所报了案,并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到报社,到小妹可能去过的一切地方。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仍然不见小妹的踪影。小妹神秘地失踪了。

我们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压力最大的当然是妻子,她用拳头不断击打着自己的头,痛哭流啼地叫喊:“我干嘛要开那个该死的会呀!那天晚上,我明明看着天色不好,本来是要请假的,可是单位搞改制,要全体职工投票,我怕自己被裁下来,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小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呀。”

我感到浑身酸痛,嗓音嘶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是此时此刻,我只得强打精神安慰妻子:“海荣,你就不要责怪自己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小妹。我想,小妹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迷了路,走到远处去了,只要我们想办法找,一定能够找得到的。”话虽这样说,但是我的心里慌慌的,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小妹此去,凶多吉少。

终于有一天,有人在女儿河的那座老木桥上,发现了小妹的踪迹。那座桥是纪家洼和赵家洼两村之间的生产桥,由于年久失修,桥栏早已经没有了,桥面也变得破烂不堪。松动的桥板两侧,出现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断痕。就在桥板的断痕处,挂着一块衣服的残片,那正是小妹身上留下来的。于是,人们沿着女儿河的河坝顺流而下,终于在女儿河与沙碱河交汇处的涵闸洞里,发现了小妹的尸体。

尸体已经严重腐败,加之鱼们的吞食,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人样了。很显然,小妹是从老木桥上落水而死的。当时天正下着大雨,她一个人从赵家洼村回来,夜路茫茫,到处都是水,她看不清桥的路面,一脚踩塌了朽烂的桥板,跌入了滚滚的洪流中。

得到小妹的死讯,我和妻子吓傻了,瘫软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谁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又不能不信,这一切就是真的。

那段时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的泪水都已经哭干了。我只是感到累,困,还有彻底的绝望。小妹走了,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让我万念俱灰,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像一个木偶似的,一切听凭人们的摆布。

人们把小妹葬到了她出生的地方,那一块茂盛的苜蓿地里,这让我那伤痛的心灵多少获得了一丝安慰。小妹是从苜蓿中来的,又是到苜蓿中去的。她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是人间的护花仙子,她就像盐碱滩上那一株株默默无闻的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在这贫瘠的荒原上艰难地生长着,一年又一年,生生死死,魂去来兮。

十一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我才从那种梦魇般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就好像我曾经死过一回,重新来到了人世一般。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么我那本已伤痕累累的心灵上也不至于再添新痛,然而事情似乎远没有结束。

时隔不久,二弟纪长河出事了。他带领一伙人把赵金刚的家给砸了,因涉嫌私闯民宅和敲诈勒索罪,被沙河镇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

弟媳田小静哭哭啼啼闯进了家门,一进门,便泣不成声地向我哭诉:“大哥啊,你镇上有人,赶紧想想办法,救救你兄弟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俺一家人可怎么过啊!”我吓了一大跳,急忙问:“二弟怎么啦?”田小静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原来二弟不过是代人受过,事情的真正组织者竟然是田小静的堂弟田小银。

小妹死后,田小静固执地认为,小妹的死亡完全是由赵金刚造成的,于是在她的授意下,田小银组织了一些狐朋狗友,闯到了赵金刚家里,向他索要十万元的赔偿金。赵金刚当然不会答应,而且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田小银盛怒之下,指令他的手下,将赵金刚家砸了个唏哩哗啦。二弟自然脱不了干系,他虽然没有参与砸东西,但是事情的台前幕后他都在场,而且为了保全他的内弟田小银,又把一切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因而成了案件的主要肇事者。

听完这一切,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对田小静大发雷霆:“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们既然有胆量做下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敢承担责任,却让二弟充当你们的替罪羊?”

田小静不哭了,不服气地说:“俺也不愿意这样啊。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这么办了。小银是为了给咱家帮忙才这么做的,如今人家出了事,咱们就得替人家担起来,要不然,俺叔叔的那一关就不好过,更别说小银的那帮哥们儿了。到时候惹出麻烦,恐怕还得大哥来收拾……”

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事情是你们做下的,还是你们自己来收拾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田小静的声音降下来,依然分辩道:“怎么跟你没关系?俺们是为了小妹才这样做的。俺们是怕大哥丢了铁饭碗,才没有叫你一块儿去。俺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她分明是在无理狡辩了。我冷冷地笑了两声说:“你们所做的事情,你们自己最清楚。说什么为了小妹?说什么为了我好?归根到底,你们是为了满足你们自己的私欲,怕我坏了你们的好事!”

见我揭穿了她的老底,田小静不再吱声了,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地坐在一边,跟我耗时间。

我没有时间跟她软磨硬泡,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必须立即赶到赵家洼村,向那受伤害的一家人说明情况,赔情道歉,为了二弟纪长河,为了赵金刚一家人,也为了我的小妹苜蓿。

我来到赵金刚家。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狼藉的惨象:门窗的玻璃被打破了,初冬的寒风正在一个劲儿地往里面吹。屋子里,桌椅板凳四分五裂,锅碗瓢盆一片瓦砾,小麦、玉米、棉花、小枣……各种农作物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角落。整个屋子成了一个诺大的垃圾场。此情此景,让我的心里掠过一阵阵酸楚,一阵阵绞痛。我再也忍不住了,蹲在院子里,呜呜呜哭了起来。

赵金刚走出来,把我拉到了屋里,让我在一块空地方坐下,神色凝重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等着你呢。”我说:“金刚,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是我的错。要恨,你就恨我吧,要打要骂都可以。”赵金刚说:“大哥,这件事不怪你,也不怪二哥,是田小银那一帮人干的,二哥不过是代人受过。大哥你放心,我已经跟派出所的人说好了,他们不会把二哥怎么样的。”我说:“谢谢你呀金刚,没想到你竟这么宽宏大量,小妹在阴间也会感激你的。”赵金刚说:“大哥,你不要再说了。想起苜蓿,我的心里就堵得慌。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在苜蓿最需要温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却退缩了,甚至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我错了,我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苜蓿的死是我造成的。”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低垂着头,啜泣起来。我说:“金刚,你不要难过,也不要过于自责。小妹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你家的损失,我会加倍赔偿你的。”赵金刚连忙摆着手说:“不不不,大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没有照管好苜蓿,这是我的罪有应得,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这样我的心里也许更好受些。再说,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怎么能要你的赔偿呢?关于赔偿的事,以后你就不要再提了。”

金刚媳妇从里屋出来,跟我打过招呼后,开始收拾杂乱的屋子。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向我解释:“屋里太乱了,金刚早就想拾掇的,是俺拦着他没让他拾掇。俺是想等着你来了,让你看一看的。”这时,里屋传来一个老妇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金刚媳妇慌忙撂下手中的家什,跛着两只脚,走了进去。

“大娘的身体不要紧吧?”我望着赵金刚那深沉的脸,愧疚地说,“我真担心老人家的病情加重了。”

赵金刚凄然一笑,说:“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受了些惊吓。开始,她还以为是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一再向那些人解释‘俺们家是贫农啊’,弄得人哭笑不得。等我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只是再三嘱咐我,不要在外面惹事,要老老实实地做人。现在她的情况好多了。至于事情的起因,我们没有跟她说——我和苜蓿的事,我们一直瞒着她。”

十二

从赵金刚家回来,我开始四处借钱了,向亲戚朋友们借,向同事们借,向要好的学生家长们借。赵金刚虽然明确表态不要我的赔偿,但是我不能亏待了人家,否则我的心里会更加不安的。好在人们都知道我家的情况,也很了解我的为人,所到之处,或多或少,没有让我空手而回的。

我把借来的钱如数交到了镇派出所,二弟纪长河很快被放了出来。我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料就在这时候,妻子下岗了。这对于我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

那段时间,妻子经常发脾气,动辄搬出那些令人伤痛的家事来向我絮絮地说,搞得我整日心烦意乱,为此我们家的争吵声接连不断。与此同时,儿子的学习也受到了影响,考试成绩一落千丈。而那一年,正是他即将步入中学时代的最为关键的一年。我和妻子都急了,只得偃旗息鼓,静下心来,为儿子补习功课。这时候,我们村的诬婆孙寡妇到我们家来了。

孙寡妇到我们家来,是给小妹说阴亲的。她是一个富态的老女人,脸上堆满了横肉,看上去就像一位久经沙场、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她拖着臃肿的身子,往我家沙发上盘腿一坐,二话没说,张口向我们要喜酒喝。

我和妻子都蒙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妻子哭丧着脸说:“孙大婶,你看我们家接二连三的出事,都不成过相了,哪里来的喜事啊。”

孙寡妇格格格大笑了一通,乐滋滋地说:“你们家的财神爷就要到啦。”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大摞精致的卡片,上面注明了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生辰八字,死亡时间,死亡原因,埋葬地点,以及出资数额等,并且在卡片的右上角,豁然贴着死者的照片,如同一张张内容详尽的阴司身份证。孙寡妇手持卡片,像数扑克牌似的,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她给小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张家坟的,三十一岁,是个乡镇干部,喝酒喝死的。家里愿意拿出十万元的彩礼钱。

妻子拿不定主意了,偷偷向我递眼色。我阴沉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拒绝道:“我们家小妹活着的时候,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酗酒的人,给她找个酒鬼,肯定说不过去。”

孙寡妇没有说什么,接着拿出了第二张卡片。死者是李家坟的,只有八岁,是出车祸死的,家里情愿出资八万元。

我依然绷着脸,一言不发。妻子看了我一眼,委婉地说:“年龄太小了,还是个小孩子,跟我家小妹不般配呀。”

孙寡妇“扑哧”一声笑了,摇了摇头说:“侄儿媳妇,你这就外行了。这阴间的事情可比不得咱们阳间。阳间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年龄相当;可阴间就不同了,人死的时间总是有先有后,有早有晚,这年龄又怎么计算呢?人们常说‘人小鬼大’,就是这么个理儿。”

见我们不说话,孙寡妇拿出了她的第三张“王牌”:死者是王家坟的,二十六岁,是个煤矿工人,在矿上干活时遇矿难而死的,尸体至今下落不明。家里出价六万元。

妻子惊叹道:“原来是个空墓啊!那可不行。阴亲总是要并骨的,既然没有骨殖,还说什么阴亲?”

孙寡妇有些沉不住气了,索性把所有的卡片摊放在茶几上,让我们一一挑选。按价格,有出高价的,有出低价的,还有可以竟标议价的;按年龄,有年老的,有年少的,还有未出娘胎便死的;按死因,有病死的,有被人杀死的,还有嫖娼乐死的……真是无花八门,应有尽有。

我看不下去了,把那些卡片往旁边一推,不耐烦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拿走拿走,统统拿走。”

孙寡妇生气了,拿了卡片,抬起屁股走人。走到门口处,似乎有些不甘心,发出了一声仰天长叹:“苜蓿啊,没婿,就是命里注定,没有女婿啊!”

听了孙寡妇的话,邱海荣的脸色顿时大变,眼里闪着惊惧的光,直愣愣地望着我。

孙寡妇走后不久,田小静找上家门,到我家兴师问罪来了。她虎着脸,狼着眼,气咻咻地对我们说:“哪有你们这样办事的!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孙大婶请了来。没想到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鸡蛋里挑骨头,到处是毛病。要是小妹还活着,倒也罢了,可是小妹已经死了,你们还这样挑肥的拣瘦的,横挑鼻子竖挑眼,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面对田小静的无理取闹,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如同观看马戏团的生肖表演。自打二弟出事以来,我已经烦透了这个女人,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邱海荣不干了,把脸一撂,反唇相讥道:“他二婶儿,有话好好说嘛,干嘛这么儿狼脸狗腚的!再怎么说,长江也是你的老大哥,大伯子,你这样对他大喊大叫的,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关于小妹阴亲的事,我们不是不着急。小妹生前,我们做了那么多错事,已经对不起她了。小妹死后,我们总得给她挑选一个好的,像模像样的。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田小静的气门有所减弱,但依然是那么盛气凌人:“孙大婶把她的全部家底子都给咱们掏出来了,难道就没有一个好的?就没有一个中意的?有出钱多的,有模样长得帅的,还有当官的干部,哪一个配不上小妹?若是都像你们这样挑三拣四、嫌好道歹,天底下也就没有阴亲这一说了。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小妹死的时候还是个大姑娘,而且模样长得俊,要不然,人家才不屑搭理咱呢。”

我的心里如同针扎一般。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于是针锋相对地说:“他二婶儿,你说错了。我们并没有挑三拣四,也没有嫌好道歹,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要谈婚论嫁的,可是人死了以后我们再这样做,那就是对死者的侵犯和亵渎!小妹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让她嫁给一个她所喜欢的人,那么在她死了以后,我们就更不能让她嫁给一个她既不认识、更不可能喜欢的人。在她的婚姻问题上,我们已经犯过一次不可饶恕的错误,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则小妹的灵魂也不会安宁的,我们的内心也不会平静的。”

田小静火了,急赤白脸地向我吼道:“纪长江,收起你的那一套大道理吧!什么死的活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你还当真格的哪!让俺说,人死了不过是一把碎骨头,只要谁家肯出大价钱,咱们就给他!”

她的话激起了我的无名怒火,我再也抑制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向她吼:“田小静,赶紧闭上你的臭嘴吧!小妹活着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死了你们都不肯放过她!难道你们的眼里就只有钱么?你们还有一点良心没有?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要知道,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小妹的在天之灵可是看着呢,她在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说完,我猛地一摔门,走了出去。

十三

我跟田小静闹翻了。从那以后,田小静再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不死心,仍在打小妹尸骨的主意。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有了更为充分的理由。

毫无疑问,田家洼村骨灰盒被盗事件的发生,为她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可以堂而皇之地跟我谈论小妹的事情了,而我这个在小妹的婚事上有着决定权的老大哥,再也找不到任何拒绝她的托词和理由了。

我盘算着如何跟田小静说,是说还是不说,是同意还是拒绝,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感到很痛苦、很矛盾。田家洼村骨灰盒的被盗,无疑向我敲响了警钟:小妹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万一她的尸骨真的出现了问题,那么对于我,对于我的整个家庭,将会是一场新的灾难。但是从感情上讲,我又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把小妹嫁给一个她既不认识、更不可能喜欢的人。我在痛苦中犹豫着,又必须在痛苦中做出抉择。我感到举旗不定,左右为难。

妻子到地里来找我了。她说二弟两口子已经走了,让我赶紧回家去。我抹了抹脸上的泪,跟随妻子回到了家。

妻子说:“田小静这次到咱家来,还是为了小妹阴亲的事。”

我说:“我知道。若不是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会来。”

妻子又说:“孙寡妇又给小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当兵的。据说是在南方的抗洪救灾中,为抢救落难儿童而死的,部队封他为革命烈士,还给他记了一等功呢。”

我的心里亮了一下,接着又阴郁了。我说:“抗洪救灾怎么样,立功又怎么样?反正他不是小妹喜欢的人。”

妻子嗔怪道:“我看你真是魔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妹喜欢的人只有赵金刚一个,难道非要等到赵金刚死了,你才肯把她嫁出去?更何况,赵金刚有女人,你说的那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我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半天才说:“那么,你说怎么办?”

妻子似乎主意已定,不假思索地说:“要我说,这样的条件也算可以了。咱们不要人家的钱,只不过图个名份罢了。我想,若是小妹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怪咱们的。”

我思索着,犹豫着,喃喃自语道:“也好,那样也好,反正总比被盗的强。”

十四

小妹出嫁的那天,妻子代表我去了。她担心我的身体不好,受不了那样的折磨,执意不肯让我去,我便没有再坚持。长期以来,我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在我那疲惫不堪的心灵上再添新的伤痛。我只想一个人在家里静一静,想一想,让我在冥冥之中为小妹祈祷:小妹,你就安息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把一切怨气发泄到我的身上吧,我愿意为你承受一切苦难。

从老家回来后,妻子俨然变了一个人。她的眉头舒展了,心情舒畅了,脸上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不再为没有钱购买楼房而摇头叹气了,也不再为柴米油盐而斤斤计较了,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位出手阔绰的富婆儿。

时隔不久,我们单位集资盖楼房,妻子没有跟我商量,便到单位后勤处报了名。这本是学校酝酿已久的事,只是因为几家平房户(其中就有我家)的搬迁问题没有落实,所以才无限期地拖了下来。

这些年,妻子始终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只不过东一家、西一家,零零碎碎为人打工,所得的收入当然很少,而我的工资除了日常的生活开支(尽管我们节衣缩食支出很少),再加上支付儿子上大学的费用,还有偿还陈年的旧帐,几乎没有什么剩余。要出资二十多万元购买楼房,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真可谓天方夜谭。长期以来,我一直为这件事着急、犯愁,但是没有丝毫办法。

一开始,我准备到附近的村庄租赁民房居住,可是妻子执意不肯。妻子说:“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以后就是参加工作,参加工作以后就是结婚。难道你让儿子住到大街上去?再者说,你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你?”我说:“儿子大学毕业后,到哪里工作还不一定呢,你这么紧上紧地张罗房子,未免太着急了吧?房子的事可以再缓一缓嘛。”妻子不耐烦了,气咻咻地说:“缓一缓?你说得倒是轻巧!现在的房子一天一个价,你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的上涨,你等到哪一天才能买到房子?更何况,这单位集资盖楼要的是成本价,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往后你还能买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么?好了,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想办法借的。”我说:“那么多的钱,你到哪里去借?谁家敢借给你?”妻子说:“我们只要拿上首付十万元就可以了,其余的部分我们可以贷款解决嘛。”我冷冷地笑了笑说:“邱海荣,我真是低估你了,想不到你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当时,我以为妻子不过是心血来潮,随便说一说而已,所以也没有当真。没想到,待到楼房准备动工的时候,妻子竟真的拿出了十万元的首付,这不仅让我感到意外,甚至连我的同事们也感到不可思异。不过这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我也没有做过多的考虑。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像。

那一天,我去参加一个朋友女儿的婚宴,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都有些微醉了,我也喝了不少的酒。这时候,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来到我的面前。他端着酒杯,醉醺醺地对我说:“你是一中的纪老师吧?”我并不认识他,但是出于礼貌,还是站起来点了点头说:“是啊,你是……”他冲我笑了笑,故意做出亲昵的姿态,搂着我的肩膀说:“咱们两个还是亲戚呢。你妹妹跟了俺的哥哥,咱们就是亲家兄弟了。俺家大小子就在你们学校里上学,往后你可得多多关照哦。”我以为他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便说:“你弄错了吧?我只有一个妹妹,可是早已经不在了,她没有结过婚。” 对方裂着大嘴,嘎嘎嘎地笑着,推了我一把说:“你们当教师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痴呆?连俺这样的亲戚你都不认识,究竟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说完,牛气哼哼地走了。

我心里好生疑惑,重新坐下来,悄声问身旁的一位朋友:“他是谁呀?怎么这么牛逼!”

朋友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说:“你连他都不认识?他就是全县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大亨霍建国,人送外号‘活见鬼’。这个人可是了不得,早年因承包渤海盐场发了迹,这些年又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发了大财,个人资产已经不下几千万了,牛着呢。据说前段时间,他给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找了一门阴亲,一出手就是二十多万,把全县上下都轰动了。他刚会儿所说的阴亲,会不会就是你那死去的妹妹?”

我的心里如同针扎一般,丝丝拉拉的疼。不过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问:“他哥活着的时候是干什么的?当过兵?是在南方抗洪救灾中死的?”

朋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脸的尴尬和神秘,不肯往下说了。酒席间,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也不便再问,但是心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一团乱麻,搅得我浑身不自在。好容易挨到酒散,我把朋友拉到一边,逼问:“你实话告诉我,霍建国的哥哥到底是干什么的?究竟是怎么死的?” 朋友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反正这种死人之间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丢人,你也犯不着太认真。霍建国的哥哥是个强j*杀人犯,若干年前被判了死刑,枪毙死的。”

我的脑子一下子蒙了,犹如挨了当头一棒。我想起了妻子用来购买楼房的那十万元钱,心里豁然明白了一切。我被欺骗了,如同一个玩偶似的被人捉弄了,然而捉弄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朝夕相伴的妻子,我最亲爱的人,这就不能不令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妻子竟然背着我,做出如此下作的勾当!

噩梦,又是一场噩梦,我的一生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我一口气赶回家中,一进家门,便向妻子发出了一阵劈头盖脸的怒吼:“说!小妹的阴亲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十万块钱是从哪里来的?你和田小静还有孙寡妇究竟做了些什么!”

妻子吓坏了,吱吱唔唔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她才强打着精神,故做镇定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没有必要问我了,一切都是真的。”

我气得浑身颤抖,捶胸顿足,咆哮道:“你把小妹害了,也把咱们一家人害了!”

妻子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我, 终于“哇”一声哭出来,蹲在脚地上,捶打着自己的头说:“我也不知道哇!我也是被她们欺骗的。一开始,她们只是跟我说,那男的是个当兵的,是个烈士,家里情愿拿出二十万块钱,咱和二弟一家一半。当时家里购买楼房,正等着钱用,我也没有细问,便答应了。那曾想,她们给小妹说的,竟然是一个强j*杀人犯!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事后我也很后悔,生怕被你知道了,气坏了身子,所以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

我感到胸闷,气喘,心脏跳得厉害。一股鲜血喷出来,栽倒在地上。

十五

经过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的煎熬,大病初愈的我终于能够出来走动了。时令虽已进入了阳春三月,但是盐碱滩上依然被阴冷的氛围笼罩着,料峭的寒风依然在肆无忌惮地施展它的淫威。

我站在那片枯黄的苜蓿地里,两眼望着小妹那空洞洞的墓穴,眼前仿佛出现了小妹出嫁时的那一幕:阴郁的天空下,几十辆高级小轿车,一个个披红挂彩,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缓缓地行驶着。悲凉、凄婉的唢呐声,伴随着人们呜呜咽咽的哀号,在空旷无垠的荒原上袅袅地回荡着,奏出了人生悲壮的强音。小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已经不是我们纪家的人了,我再也没有资格呵护她了,甚至连祭奠她的权力也被夺走了。她走得那样匆忙,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留给我的,只是一段苦难的历程,一股股难言的伤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墓穴里的,只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冥冥之中做了一个梦。梦里,小妹复活了,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我的身边,向我发出了一声声凄凉的呼唤:“哥啊,哥啊……”我伸出我的两只手,想一把抓住她,可是怎么也抓不住。最后,小妹飞走了,飞到天上去了,变成了一朵云。

这时候,我隐隐地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不觉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发现,从墓穴的边沿处伸出了一张恐怖的面孔。他蓬头垢面,面目狰狞,如同刚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孤魂野鬼。我吓了一大跳,慌忙坐起来,惊恐地问:“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阴阴地怪笑了两声,说:“你家的坟让人偷了么?俺媳妇的骨灰盒也让人偷了。俺到处找她,咋找也找不到。俺的两个儿子不孝顺,只顾自个儿舒坦。俺让他们找,他们就是不找……”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田小静的堂叔田有堂。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到墓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是我小妹的家。小妹出嫁了,嫁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那人是个魔鬼,是个强j*杀人犯。她不会在那里待久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田有堂乐了,猛地跳起来,拍着巴掌向远方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兴奋地叫喊:“乱了乱了,都乱了。活人乱了,死人也乱了……”

盐碱滩上,回荡着他瘆人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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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孜一推荐:孜一
☆ 编辑点评 ☆
孜一点评:

乱世乱殇。亲情往往容不得半点私心,愿小妹真能变成天上的一朵云,与阳光相伴。
   生活气息浓厚,人物心理描写到位,看完甚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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