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吃即倾听别人阔论享用南北大菜、满汉全席、中外名酒等等。对于三年困难时期面世有近三十年爬格子经历的我，听吃常舌底生津，生出许多幻觉和感慨。

我听吃始于幼年。乡下姥姥家左前邻有个二妗子（舅妈），她谈吃可谓天才，那些不能足用的家常便饭，经她鲜活且历历在目，有滋有味。她常到姥姥家串门，坐定之后，便谈论吃。“我有个亲戚在北京，人家吃的是槽子糕，喝的是牛奶，怪不得城里人脸皮那么白细说话侉的好听。”她说到好吃处，两只大眼放光，那比比划划的大手仿佛抓住了食物，引得人直咽口水。有一次，二妗子说到馅饼如何的好吃，并用手拭去嘴角的口水，我忍不住“哇”地哭了，喊着“姥姥我饿！”姥姥哄我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那时，小孩子治饿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睡着了常驻梦见许多好吃的东西。而大人们嘴上不说饿，但那一脸的菜色难以掩饰体内的饥荒。

冬季漫长而寒冷。二妗子把５个孩子哄困之后，便拿了针线到姥姥家一坐就是大半夜，说大半夜的吃，使我的睡眠异常艰难。“你说累死累活地干半天活儿，回到家吃顿小炖肉才好哩，等年底非把猪宰吃不可。”过年时，我到二妗子家去，看见她把猪还是卖了，二舅看病要用钱。二妗子对孩子们吼到“别哭丧了，早晚娘让你们吃上白面猪肉，穿上新衣服，上大学出国。”她不象是在安慰孩子们，象是对谁发狠。二妗子的日子贫穷，但得十分认真，在生产队出工出力，从不偷懒蹭滑儿，。只要她出工，人们就觉得干活有劲有意思。春播时，二妗子就说：“这种子种下去就是白饼，再裹上刚出锅的香肠，一口咬下去，那才香哩！”她以朴实的联想激励身边的人们。“别磨蹭了，另劲干，到地头咱们开吃”，队长常常把地头休息直接了当地说成“开吃”休息时，人们象现存欢迎歌星那样，请二妗子谈吃。

“我说一个俺娘家二哥吃饺子的故事”，二妗子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二哥有点缺心眼儿，有一天回丈人家，赶上人家吃饺子，他上炕就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一家人吃的饺子他差不多全吃了，惹得人家很不高兴。吃完一抹嘴说，爹也娘好，下次吃饺子俺还来。二哥说罢工往外走，脚下一拌，打嘴里甩出个饺子来，二哥从地上拾起来一看，是肉馅的，急了，说要知道是肉馅的俺还得吃一碗！”“轰”得一声，大家被二进制妗子的笑话逗乐了。

祸从口出，二妗子谈吃出了名，有一回出工前，村里高音喇叭里有人讲话：“当前抓纲治国，形势一片大发好，可有的社员资产阶级享受思想严重，只讲吃不讲纲，这是个值得注意的苗头儿。”二妗子听了“霍”地站起来，说：“放他妈的屁，饭才是钢，一天不吃饿的慌，吃草？呸！”出工的人们没人敢吱声，队长怕二妗子惹出事非，严肃地说：“谁骂人哩？骂谁哩？不想过了？”“我就是骂了，骂你哩！”二妗子脱口说道。顿时气氛紧张起来，象遇见为星就爆炸一样。队长前后左右瞅了一圈，逼近二妗子，声音低沉地吼道：“你他妈骂我行，他妈骂别人不行！”大伙愣了片刻大笑起来。

“队长，大伙收秋这么卖力，中午不给送顿饭可实在说不过去呀！”一次二妗子代表大伙给队长提合理化建议。队长面有难色。略思考一会儿说：“北瓜疙瘩汤吧，就这么定了”说着派人去安排了。吃队上的送饭只有洗忙且累时才偶尔有一次.晌午开饭时,二妗子只喝了两碗稀的，便躲在一旁看大伙争先恐后地抢吃。李光棍对二妗子说：“这乘饭有学问，勺子要溜边、沉底、慢起。”“光贪便宜也过上好日子”二妗子说。最后只剩下小半筒饭了，有人对二妗子说：“你把这几碗喝，剩下的活我替你干了”“当真？”“说了不算我是你的儿子”“好，剩下也可惜”二妗子喝到最后一碗时，不敢低头了，生怕汤从嘴里流出来，她运足了气，口中振振有辞，“有这几碗汤垫底，什么日子也难对付过去！”她仰脖喝下第七碗汤。二妗子赢了，然而她却搂着树哭了，一是撑得实在难受，二来苦日子也值得让她哭一场。大伙静静地不出声，没有人笑话她，谁没有一腔苦闷和委曲呢？

２０多年过去了，二发妗子的五个孩子有三个考上大学后出国留学，两个也成了种田能手。可二妗子在艰辛了大半生后得绝症撒手西去了。许多庄稼人和共和国渡过了艰难岁月，过上了好日子，不人却倒在春天的门坎。二妗子现在活着大慨七十八岁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