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是爸爸编织的红席上睡大的。
爸爸编织的红席柔软而又平整,光滑又漂亮,铺在炕上,把整间屋子都映得明亮而又温暖。睡在席子上,心里总是觉得那么的安然,就像小的时候睡在爸爸的怀里一样,甜甜的好梦一个连着一个,直到天明。
爸爸的红席是用高粱秸秆的皮子编成的。说是红席,实际上是用两种颜色的秸秆编成的。从开始准备到席子编成大概将近一年的时间,期间的每一个环节都浸透着爸爸的汗水和微笑。
清明节过后,随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雨,燕子飞回来了,大地也解冻了。这时候,爸爸便开始在田间的垄上或地畔上,用锄头和耙子整出一行行平整松软的土地,端着种子将红白两种秸秆的高粱播下去。之后的几天里,爸爸每天都要到田间去看一次,直到地里发出了嫩嫩的绿芽,然后绿芽在爸爸的微笑中渐渐的变成禾苗,渐渐的长大。到了盛夏,雨季来临,高粱也迎来了它们的黄金时节,一株株头顶上都吐出了黑色的穗子。而这时候也是杂草肆虐的季节,早晨和傍晚,经常看到爸爸扛着锄头出现在田间,小心翼翼的锄着每一棵杂草。有些草的根基比较硬,爸爸怕锄头弄坏了高粱的根,便弯下腰来用手将草拔掉。在爸爸眼睛里,每一株高粱都像一个孩子一样,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任何一个粗鲁的动作都有可能伤着它。而每当我走过田间地头,看着这一排排的卫士向我弯腰点头,我心中不禁也升起一种骄傲的心情。
白露过后,天气开始渐渐变凉,高粱也到了成熟的季节。爸爸便把高粱杆最上面的一截带着穗子折下来,完整的拿回家去,妈妈用剪刀将穗子剪下来,剩下的一截钉成了锅盖。而留在地里的那一棵棵如同卫士一样的高粱杆,爸爸则拿镰刀贴着根部将它们割掉,然后分别按红白两种颜色捆起来,运回到麦场里晾干。
初冬过后,地里所有的庄稼都收了下来,冬小麦也播到了地里,所有的颗粒都入了仓,爸爸便开始了编织红席的准备工作。我们家东面胡同口有一个不是很大的湾,夏天的时候是鸭子和鹅的天堂,到了冬天则是孩子们的乐园。每天傍晚放学后河星期六星期天,孩子们便相伴来到这里,滑冰、抽陀螺,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爸爸便拿着工具来到这里,砸开一个不是很大的冰窟窿,然后将几捆不同颜色的高粱杆放了进去。在里面浸泡一两天之后,再把它们捞上来,用刀先截成窄窄的长条,然后将附在长条上的瓤子去掉,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秸秆皮。这些秸秆皮,爸爸再拿一把锋利的小刀将表面再刮一次,使其变得柔软光滑而富有光泽。做这些工作的时候,爸爸的手上总是缠着厚厚的布条,我知道,布条下面是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大约五天以后,一领宽炕席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爸爸便将东面的一间屋子腾出来,收拾干净了,开始了编席的工作。开始的时候,通常,都是从一个角编起,两种颜色交叉,斜着向两个方向分布。红颜色的多,白颜色的少,红的分上下两层,两只手一块,分别从左右两侧开始捡拾,隔一根捡一根,两只手在中间碰头,然后将事先夹在指头中间的一根白色杆条从上下两层的缝隙里伸进来,将两手松开,然后再捡。如此五六回以后,再回过头来,将伸进来的几根白条用指甲从头挨着往里扒紧。扒完后的地方便如同中国结一般,非常漂亮。
爸爸在编席的时候,两只手如同穿花绕树一般,上下飞舞,秸秆在他的手里也如同戏曲里青衣的水袖一般上下纷飞,又似盛夏荷塘里绽开的莲花,在缤纷美丽的舞蹈中,荷塘中的莲花也像波浪一样一层层的开放,花瓣飘过来,又涌过去,少年的我在一边看着,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编累了时候,爸爸有时也把我喊过去,手把手的教我一些基本技法,可惜我在读书上那么伶俐,对于编席竟是一窍不通,爸爸看着我笨拙的样子,便一笑说:“算了,你不是这块料,去玩吧!毕竟,这玩意儿不能养家糊口!”
一领宽炕席大概要编五六天,其间还要经过几次喷水晾干等,一直等到爸爸把最后一根花边从一角的上面穿到席子底下,压进一条缝里,然后站起来拿瓶子喷最后一次水,一领席子算是圆满完工。一行行红色的格子夹着点点白色的浮萍,用手一摸,细密又柔软,光滑又透着亮泽。铺到炕上,睡在上面,夏天觉得清凉,冬天又格外暖和。
记忆中,爸爸是周围十里村寨里面的编席好手,他编的席子总是能卖个好价钱。每逢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便有一些乡亲提前到家里找爸爸预定。通常,爸爸编的席子能铺十年八载,而一般的席子只能铺三到五年。从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炕上铺的席子便一直都是爸爸自己编织的。
后来,我考上了学,离开了家乡,到城里睡起了木板床,渐渐的,爸爸的红席便在岁月流逝中变成了一种记忆,只是偶尔回家的时候,还能再体会一下那种温暖的感觉。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城里买了房子,结了婚,红席更是变淡了,淡化成一种遥远的回忆,只在不经意的时候,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也是记不起来了。
渐渐的,爸爸老了,两只手也在岁月的侵袭中变得苍老,昏花的眼睛也让他看不清眼前细小的东西,红席在他无声的长叹中成为了过去。前几年春节的时候回家,看着爸爸把他编织的最后那领铺了好多年的席子换下来,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淡淡的苦涩。我已经长大了,红席也如同爸爸的怀抱一样,在我奔向前方的路上越来越远,只在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独坐窗前,看着银色的月光洒进来,如同爸爸的手从脸上轻轻的抚摸过,心底便会有一种淡淡的温暖升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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