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他身体不好，可就在昨天我突然听人说他已经被从医院拉回家中，看起来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当时心里猛地一缩，忽然觉得生命怎么会是这般的淡漠，这么的令人心碎。

我们算是朋友，尽管他长我十岁，可是过去我们曾在一座大楼里上班，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时候他是在县委组织部里上班，是干部组组长。在我的印象里他平日里话语不多，见面了最多也就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当时我在县委宣传部上班，做新闻工作，所以在业务上我们几乎没有联络。

我们的接触和交往还是源于我岳父的一件事情。当时我岳父要退休了，按照他的实际情况应该算是离休，可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档案里他的工作年限少了两个月。当然了，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谁能知道这其中是谁的责任呢。我看到岳父手里的一张当时他们参加工作时候的照片，上边明明写着是四九年八月。可档案里说的参加工作的年限是四九年十一月。

老岳父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现在要退下来了，按说这不算什么事情。可老人心里总是有个结，觉得组织上不该这样马马虎虎。于是他把这事说给我听，我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去给他说说。开始我也举得这是一件小事情，更何况还有照片为证呢。然而当我真正的去做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当时管这件事情的人就是我说的这位朋友。当时他听了我的申诉，似乎也是有些无可奈何，说这事情现在他说了已经不算数了。我说事实不是这样的，应该尊重事实才对。可朋友说，组织上一定确定了的事情，事实有时候是改变不了的。那时候我还年轻，还理解不了朋友说这一番话的含义。觉得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虚假的东西还能遮挡了真实？

不过朋友看了照片以后也觉得这事应该纠正。那时候不像现在，出门有专车，当时我和朋友是坐着拖拉机去乡下做调查取证。后来我们又是乘着班车去市里。就这么一件小事，我和朋友不知道跑了多少次都没有结果。有一段时间我都泄气了，觉得放弃也许不是一件好事情。可这时朋友到不愿意放弃，他鼓励我说，和组织交涉就得有耐心，要不然别说这事办不了，今后我们的事情也会令人失望的。

就这样，我们跑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天朋友拿着一纸文件来找我，看见我就笑呵呵地说，下来了，真不容易。真是比骡子下个马驹还要困难。我拿着红头文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不过我想这回总算是能给老岳父交差了。下班回家，我把这一切告诉妻子，妻子当然高兴得了不得。吃完饭我们就去了岳父家。岳父看了红头文件自然也欢喜，马上说现在办事不容易，得好好谢谢人家。

记得当时岳父给我五百块钱，说要我代他请人家吃顿饭。开始我觉得这样不好，可岳父执意不肯，我也只好答应。然而为了约朋友吃饭，我不知道去找过他多少回。可他每次都是淡淡一笑说，这事就应该是这样的，既然组织上有失误，纠正是应该的，吃饭没有道理。我解释说这是老岳父的愿望，可朋友说给我支招说，让我就对岳父说已经吃过了。没有办法，最后我也只好照着朋友的说法欺骗了岳父。

后来朋友进步了，被提拔到乡镇去做乡长。他到了乡里我们反倒业务上联系还多了一些。那些年我是县委分管新闻工作的。每年总有一个令人不爽的任务就是发行党报党刊。说来也怪，那个时候人们好像对读党报党刊就没有多少兴趣。尽管我每次去都说这是政治任务，可是效果一直不佳。没有办法最后我只好和乡镇长来说事，让拿公款来订阅。因为不这样，党报党刊的任务怎么也是完不成的。

那时候朋友是在城郊乡当乡长，经济基础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所以我每次去他都给我面子，都能按我说的去做。不过记得有一回我去订报纸，他把我叫到自己的屋子里悄悄对我说，不能订了，因为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话了，要调他回城。我一听大喜，报纸订不了没什么，能回城可是大事情。我赶紧向朋友道喜。不料朋友苦笑着摇摇头，说自己从来没有想着回城里享清福。我当时还纳闷，大家都想进城，可朋友为什么就不愿意进城呢？

后来朋友过人进城了，不过被安排在民政局做了副局长。我当时也不理解，按照级格朋友应该是做局长才对。可怎么给了个副局长呢？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和朋友再联系。我想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不过过了没多长时间，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邀我一起去山里走走。我当时问是什么议题，他说是看看贫穷的山村，叫上我也是为我写新闻积累点素材。

朋友曾经在部队特务连服役，所以开车是拿手好戏。那一次我们俩去的，他开车，我坐车。记得在车上他还开玩笑说，一个正科级给副科级开车，也算是中国特色呢。那时候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所以朋友说的没错。

过了两年我做部长了，可朋友还是民政局的副局长。当时我已经开始有些为朋友抱打不平，觉得朋友早就该官复原职了。可每次和朋友交流起来，朋友总是淡淡一笑，说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考虑的事情，组织会考虑的。那时候不像现在，官不跑是不会有的。再说了，那时候的人似乎心底还纯洁，考虑问题还有些道德底线。既然朋友这么说，我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可朋友从三十多岁也变成四十多岁了。民政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朋友仍然还是副局长。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茶，我心有不满就有说起了这件事情。我让他去找找县委，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自己就不能做一把手呢？可朋友听了，挥挥手，还是和过去一样，淡淡一笑告诉我，光阴都过去了，现在去想这些不是让人心里放不下吗？做人是为自己的，不想那些人外之物的事情了。

我替朋友不平，不管是能力还是人品，朋友都是没得说。可朋友走仕途给人的感觉怎么总是那么的戚戚惨惨，总是让人觉得这世界没有公理。好在朋友心态还好，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朋友有两个孩子，都读大学了，而且读的都是名牌大学，其中一位现在正在读博士。我觉得，人这一生其实最成功的不是自己，而是留给后辈的那种生命厚重的传承。

按照县里的规定，朋友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就应该退下来了。可是朋友却一直在干着。我问过他为什么不退？他笑笑说那是组织需要，和他没有关系。朋友说这个话我相信，尽管现在的社会有些人为了能多当几天官，不惜余力，采取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的什么手段，把年龄改小。可朋友不会，要不然他也不会落下今天。

朋友一直干到五十六岁才退居二线。当时大家说起来还觉得他不简单呢。当今到了年龄似乎多一天人家都不会让你干了。可朋友却一直干到五十六岁，这在我们县也算是个奇迹。不过我心里也明白，朋友能做到这一点也是自己的修养所谓。一生与世无争，把身外之物看得比水还淡。不管是谁，和这样的人共事还有什么负担和顾虑呢。

朋友退下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记得就在他退下来只有半年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街道上相遇，当时我大吃一惊，平日里身体一直出众的他怎么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走路也有些蹒跚。我问他这是怎么啦？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而且眼睛视力也不行了，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我让他赶紧去省城瞧瞧，不要把小病拖成了大病。

他当时告诉我说看过了，大夫说一切正常。可我想，不可能。正常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双腿迈不动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是生活在医学世家里，所以对于这样查不清原因的病症心里总是有着一种不好的感觉。最后我还是劝他再去看看，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朋友当时似乎还不在乎，说可能是过去一直工作，突然休息了身体有些不适应，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大概又过了几个月吧，我突然听民政局的人说朋友患了脑瘤，而且是恶性的。现在似乎已经转移了，双眼看不见不说，双腿完全都不听使唤了。怎么会这样呢？我赶紧去看望他。当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不过视力好像是时好时坏，刚好我去的那天他还能看见。一见我就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意，不过这时朋友的已经和昔日不能同言而喻了。我握着他的手劝他想开点，告诉他现在的科学很发达，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出现。

朋友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我说完朋友又努力地笑了笑。他告诉我，人的生命就是这样，顽强的时候很顽强，脆弱的时候有很脆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该做的都做了，该留下来的也都留下来了，生命就是这样，想玩完美是不可能的。只是……

朋友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语，我看他喉头蠕动了几下，眼角渗出了泪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该对他再说什么。这时朋友又开始说话了：“你看看，我什么时候也没有出息起来了。我现在就是不能想孩子，他们孩子还在读书，人生的路对于他们来说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就是放心不下这个……”

“放心吧，你的孩子都很优秀，这个世界在孩子的问题上会让你高兴满意的。”我嘴上这么说，可眼角也开始渗出泪水……

这才过了一个多月，怎么就从医院拉回家了。开始我想去看看，可后来我放弃了，我不知道看见弥留之际的朋友自己会怎么样，反正我是不愿看到朋友就这样的从这个世界远去，尽管这个世界对他有很多不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