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着我写下这段文字的,倒还不是怎样的怀念之忱。于二姨的辞世,悲是有的,至多却也只及葬礼上随众人洒几滴眼泪的地步,而瞧着三舅母声嘶力竭的嚎啕,不知怎么,颇有些惊悚。我是绝不肯言之凿凿,说如何有切肤之痛的,那是假话,尽管我少年时曾在二姨家住过好几个年头。倘若因此而遭人诟病,说我薄情,那只好由得他们去罢。我一向淡看生死,况且也愿意相信她善良的灵魂该是去了她乐去的天堂,故无泛泛的亲人离世的悲恸之情。然而这是真的:近日来一些旧事萦混脑际,久久不去,仿佛唤着我来做一番了结。我还能怎样呢?即便行文不乏沉重,姑且勉力为之罢。
二姨的生平我只大致知道个梗概,甚至葬礼上的唁文里所讲的一些她的人生痕迹,还是第一回听说。是以我所知的这位姨母的全部内容,除了许多年来从母亲那里零零碎碎积攒的、听得多留得少的一些个片段,便是现在脑中残剩的、少时寄宿在她家中的不多的记忆了。
打长辈们那里听过,姥爷还有个前妻,早早死了,没添男丁,只撇下个女儿。二姨是续弦生的头一个,和上面那大姐——我该叫大姨的——年岁悬殊。大姨成人后嫁去了北京,之后仅在六十年代河北辛集闹地震的时候,为免受殃及而逃回家乡一次。我未曾见过伊面。大姨是不是觉着国内又是天灾,又是搞政治运动的,总不落个太平,我不得而知,然而她一家紧接着七二年移民去了美国,至死也未叶落归根。可想余下一众弟妹便惟二姨马首是瞻了。记得二姨家里最小的一个表姐曾纠正我:勿再唤二姨,当唤大姨。仿佛那尚在世的真的大姨叛变了祖国,投降了帝国主义,应大义灭亲,从家族里将其彻底铲除。可我怎样也衔不起这恨来,母亲仍是叫二姐,我自是随了叫二姨,凭小表姐纠正几回,这称呼始终改不来。但子女在家中的排行从老二升作老大,却万万比不上钱钟书先生说的,姨太太扶正了升作太太那般,是个难得的福分。下面六个弟妹固然是更举头仰望了,生计家务的担子自也重重压在肩上。听母亲说,姥姥是个地主家的小姐,料想青春方好时相貌不会差到哪里;但至少比一般的劳苦大众要娇生惯养些,勤俭持家一道终究是不及穷人家的女儿。二姨自小吃了多少苦,我是不能知道的,可我知道她没上几年学,十几岁时就早早进了铁路客运段,做个乘务员,每月挣的三十三块钱,二十五块是交了家的。或是冥冥注定,二姨分派在火车上的餐车里做事,建国后的三年自然灾害里,但凡跑车回来,她能扛回家一小布袋的烧饼馒头什么的。在那闹饥荒饿死人的年月,不消说,对这十来口人的一大家子,她确乎是为之去了灾解了难的。而且,她必是个要强的人,因她没读过几年书,没多少文化,后来居然自学财务,而成为铁路分局一名称得上行家里手的会计。相对于生活的担子之重,她的上进又该是怎样的不易啊!
在我的印象里,二姨终年是齐耳的短发,穿着朴素得很。我是从未见过她戴过一件首饰和烫过什么摩登波浪的;她勤快,手脚从闲不下,是做事情朗朗利利的一个人。许是长年在弟妹们前面任主[xi],须有几分威严罢,你瞧啊,阴间的主[xi]——阎王,可不得整天黑着个脸么?否则镇不住下面那些不让人省心的小鬼;再者家中老老小小,任哪一个,吃喝拉撒都需她这老大问一问管一管,谁能没个烦呢?所以她脾气并不十分的好。她常板个脸教训人,不单是后辈们,只论弟妹,即便成了年,也无不惧她三分。我在她家里那些寄宿的日子,每每犯了什么‘没由来’、‘莫须有’的错,瞧她声色俱厉的样子,便犯怵。遂不得不起疑:莫非我这人性打根子上本是无可救药的么?怵过疑过之后,复生逆反:千错万错,我总没一样是对的!她与我势不两立,便是由自家孩子来的怨气也是要一古脑发在我头上的。这样想着,自哀自怜起来,仿佛又一个在德纳第夫妇手里受苦的的小珂赛特。那几年时时逆反。然而有两件事也能时时平了这逆反。一是,一年四季,每日午休之后,临近该去上学的时候,桌上总搁着两碗茶,为我和小表姐,夏天晾了凉,冬天则温热。姨说,来,把水喝了,不上火,下午不口渴。她必一旁眼瞅着见到碗底。她待我毕竟是关心的!二是,二姨家外面有个不大的院子,养着百十来只鸡,我是颇喜欢喂喂食儿、收收鸡蛋、打扫打扫院子的。算是寄人篱下的‘晦暗’日子里不多的乐事之一罢。一切拾掇停当了,姨接过去鸡蛋,笑得眯起眼,说,呵呵,这孩子,也不嫌臭。‘这孩子’,听得人心里暖。除此之外,也还有极爱她的时候:大年初一早上给她拜年,得几张崭新的票子,捏在两指间,甩一甩,咔,咔,咔!姨的面目是何其慈祥啊!
至于二姨家中事,简单说几句。她嫁了个上海人,巧了,也是个会计。姨夫青年时是顶英俊倜傥的,只是在上海人身上多见的傲慢势利,很不幸,他恭恭敬敬地承袭了下来。说上海人都这样,一定是以偏盖全,有失公允,但论及上海人将这种传统传承和普及的成功,是哪里人也不能与之比肩的。姨夫常使两道剑眉耸起来,像只猫儿的拱背,不过并非表示愤怒或恐吓,而是看上去稍有惊讶,似乎于什么不解,然而颊上却分明一丝冷笑。五官肌肉的情绪集合起来,大致是说:知你土气、蠢笨、穷,却不知你土气、蠢笨、穷,如斯!我父母不是大官,也不是阔人,因此,料想我在他眼中活脱脱一个‘小赤佬’抑或‘小瘪三’,大概是不会错的。原先看朱自清先生一篇《海行杂记》,专门讲他受通州轮船上的宁波茶房的迫害,为此还作一首《诅茶房文》,可想宁波茶房尖酸刻薄的可恨。我想,若朱先生有幸见到姨夫面上的‘沪粹’,该把上海会计和宁波茶房一起恨了罢?会不会因此而留下一篇《诅会计文》,也未尝可知。二姨一生育有四个儿女:大表姐年轻时遭火灾死了;二表姐女承母业,同样做了个乘务员,跑了大半辈子车,如今年过知命,已届退休了;三表哥念完大学,北上天津南下广州的闯荡了一番,后来归乡,安安生生做了个教书匠;与我年岁相仿的小表姐去了美国留学,得了癌症回来,前年,在三十九岁上辞的世。
须得一提的是,二姨是个颇虔诚的天主徒。每日的早晚课,各样经文,礼拜日的弥撒和拜苦路,一年四时的大小斋,之之,诸般功课长年不辍。从前我不愿相信天堂和地狱之说,想宗教要人信,其中必有一端好处是要许给人的,而亦有一端坏处相宜地在其反面起着恫吓,使人不敢不信。这手段是我很不以为然的。然而现在我倒是愿意信这一宗道理了,除天堂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永远活下去呢?
二姨的葬礼上见到姨夫和表哥。表哥跑前跑后的忙着,便过去和姨夫说了两句话。多年不见,他老得不成样子,只皱巴巴的面上一丝傲慢依稀仍在。寒暄两句,他摇着头咕哝着,人总是要死的,人总是要死的。走开了。
吃了一顿酒席。待人们面上的悲戚之色尽去,谈笑之声又起,二姨真的是去了。然而我一时呆呆坐在那里,耳边仿佛长久回荡着她一声:来,把桌上那碗水喝了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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