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炽烈的阳光,我逃回到家中,拿来一口陶宛,摆在桌上,然后“砰砰”地砸着桌子叫道:白菜!倒水来喝。之后便随手抄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起来。不多时房中的光线突然暗了些,我抬头望见白菜提着一大壶开水堵在门口,她满脸的汗珠滴滴嗒嗒地落着,浸透的上衣皱巴巴地裹在她肥胖的身上。我随手抓起一把碎茶叶丢在碗里,白菜走过来,双手用力提起那把昏黄色的大铜壶,壶嘴往前一倾,滚热的水便滋滋地把碗底的茶叶冲起来,碎碎的茶沫子在冒着热气在碗里快活地翻滚着。“今年这天是怎么了,刚开春就热成这样,干旱成这样,离村子最近的井很快就要干了,这样下去非死人不可。”白菜边倒水边发着牢骚。我端起碗,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望着窗外那株快要死的桃花,笑道:“放心吧,耽误不了你种菜!”白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没菜吃,你有本事去吃鱼啊!”
没有水,河床早就干裂出了一道道黑乎乎的口子,哪里来的鱼啊。小雨和她爹连同那条小渔船,早在家赋闲了好几个月;也正因此,我也不能帮着小雨去菜市场卖鱼,以便卖到最后把几条鱼带回来,自己做菜肴了。
白菜沉着脸,厌厌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摇起一把破蒲扇,一手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着汗,这跟她在床上的欢快劲截然相反。我对着茶水吹几口气,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浑身滚热,滋润起来。听见我喝完茶水舒爽的出气声,白菜朝我这里看了一眼,那脸色告诉我:晚上在床上整死你!我低下头继续看我的书,我还想活着,即便是不能熟读兵书,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我端起茶水,走出到院子里,听见隔壁的小雨在和家里的大黄狗说话,便扯着嗓子喊道:小雨,这阵子,大黄是不好想吃鱼了?小雨咯咯笑着喊道:它还说你想吃鱼了呢?我把茶水放在窗台上,悄悄地爬上梯子,伸着脑袋望见小雨正坐在墙根的长木凳上,两只脚摆动着,轻轻地踢着大黄的脖子,看样子像是在荡秋千。大黄吐着红红的舌头,伏在地上,高兴的望着小雨,忽然打一个机灵起来,抬头望着我。小雨也不抬头,她已经知道我在墙头上了。一会儿又忽然问我:“明天村里要求雨,你出不出钱?”“出钱,求来雨,你就可以和你爹去打渔了,我又可以免费吃你的鱼了。”我笑道。
求雨的仪式是清早开始的。村民纷纷聚到龙桥庙,然后静静地跪在神庙前,俯身求祝。哐哐哐,一阵声金锣声后,几只山羊和几头牛在神差的牵引下,缓缓地走到神庙前的牺牲台上,三位黑衣神差,身着黑白格子相间的礼服,手持利刃,一字排开,威猛地站立着。神使们在台下扯着嘶哑干燥的嗓子高声颂唱:天神是民的大上至尊,法力无边,最是心德至善,爱他的民如同亲子;而今天降雨,水不流,井枯干,民将不生。望乞天神,施与甘露,以救子民,新鲜牺牲必将奉承……
无暇顾及这些,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却没看见小雨的影子,这种热闹的场面,她是每逢必来的。正当我无聊地等待着仪式往下进行的时候,却被好友尾生拉住,他的膝盖已经磨破了,暗红色的血从沾满黄土的膝盖处渗了出来。我惊异的看着他说:“尾生,你怎么跪成这个样子?你也是念过些书的人,为何也这般执着于这种事?”尾生脸色通红,兴奋又不在乎地答道:“我是想上天赶紧下雨啊!”你这样跪一晚上就下雨了?我反问道。尾生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你还不知道,下雨对我来会说有多重要。去年我在上游河边遇见一位女子,她说今年春天会划着船来找我,让我一定在村头的桥下等她,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的。所以我渴望一场雨,那样河水就会涨起来。她也能划着船来到这里”我笑着说:“兄弟,那女子也许是骗你的,小心吃亏。”尾生哈哈笑着,他没有再说下去。周围人声鼎沸,太阳似乎也更加骄横起来,我抹把汗,便不再与尾生争论这件事。尾生是个执拗的人,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但这件事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尾生故弄玄虚来开玩笑的。想到这里,我便拉着尾生向村头的酒铺子走去;尾生好饮,逢饮必醉,而醉后又豪爽畅言,因此我喜欢尾生这种性格。
天气干旱,粮菜涨价,酒水也跟风,不过我和尾生还能但负得起,杖着些许余资吃饭饮酒还不在难处。尾生洗把脸,坐在靠窗的酒桌前,点了酒菜,便开始喝茶,一杯接着一杯,显然他是干渴极了。我望着茶杯里的茶水,笑道:“为什么非要那么早就去庙前跪拜呢,而且还渴成这样?”尾生放下茶杯,抹把嘴疑惑的问我:“你应该了解我,我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我的做法那位女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得知,但是你让我怎么把自己希望下雨,希望河水赶快到来的心情表达出来呢?我的心里一直不安,我一直在等待着。”此时,酒菜完全齐备了,我短端起酒道:“祝尾生兄弟早于那位姑娘结缘。”尾生也端起酒,向我一举,然后猛然喝了一大口。今天亦是如此,尾生大醉,我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他目光迷离,一路上给我讲起了那个他曾经遇见过的女子:你还不知道……她是个好女子,她唱的歌让我感觉比喝了酒还痛快,那天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喝酒还有别的东西让人沉醉……还有……我告诉你,那天她穿着一身白花的衣裙,她的身子柔软的同水一般……我还记得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她的头发是那样的黑亮……
我走到家门的时候,天色已晚。正要推门,却见一草药先生从小雨的院内走出,于是上前一步问道:先生是谁病了?先生冷冷地说道:这家的女孩子。说完便匆匆离去。回到家中,白菜正在灶房熬粥,于是我暗暗怀揣了罐蜂蜜,跑到小雨家中。小雨的父亲上了年纪,不过身体结实的很,只是早年丧妻,变得沉默了许多。见我到来,不等我开口就告诉我说:小雨中暑了,天这么热,不知一个人跑到河床子玩什么。我胡乱答应了一声,就急急地走进小雨的卧室,小雨半躺着,床边的桌上还放了几包草药。我把蜂蜜拿出来,放在她的床头,小雨听见声音睁开眼睛看了看,之后伸手拿起小蜜罐,费力地打开香木盖,凑近闻了闻,然后眼睛闪着光对我说:很香甜的。我舒了口气:今天给神献了祭,雨很快就会下,河水很快就回来了。可是你一个人跑到干河床子上去干什么?小雨用沙哑的声音,淡淡地说:自从河里少了水,不能划船,很久没去玩了。
第二天,天气变的更加闷热,小雨家的院里静的很,我让白菜去看看小雨的病是不好些了,以前经常吃人家的鱼,现在有事自然应该多照顾些。白菜回来的时候,显得异常兴奋,我忙起身问:小雨没事了吧。白菜立刻把脸拉下,那样子就像和软的一团面:中个暑能有什么?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白菜的话把我问愣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愈来愈兴奋的样子。此时一股凉爽的风从窗外透进来,虽然很细微,但是我还是觉察到了。我转身望着窗外,稀稀拉拉的树叶在轻轻颤抖着;遥远的天际泛起一丝模糊的黑云,而且这种黑色在慢慢延展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浓。我明白了白菜的意思,此时她正在房中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我知道她在找蔬菜的种子。
我走到院子里,感觉的确凉爽了许多。大街上乱糟糟的,似乎有人在跑动,几只狗也在狂吠着,这不是因为天要下雨人们出现的反应,毕竟乌云还没有移到头顶。我走出门,听见有人在喊:快去桥边看看吧,尾生这人要疯了……听见尾生的名字,心里立刻惶惑不安起来,于是不及待地跑向桥边。桥上桥下已经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都张望着桥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分开人群,费力地挤进去,发现尾生正坐在桥洞口,嘴里嘟囔着什么,对众人显出不懈的表情。我赶忙挤出来,跑到河床子上,又推开众人,来到尾生跟前,蹲下来问道:“兄弟,没喝醉吧,你以前喝醉后,不是喜欢回家睡觉的吗?”见我,尾生双手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问道:“你应该相信我啊?!你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自从第一丝来凉风吹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知道吗,那不是风,那是她召唤我的口气。”听了尾声的话,众人又是一阵惊嘘。我确认尾生的确没有喝酒,或许他真是心想过度,让他发泄一通就无事了。众人在此议论、起哄确实不好,于是我起身招呼大家说:“没事,没事了,大家都回吧,尾生心情不好,就不要再刺激人家了。”众人听后或许觉得也是在无趣,便陆陆续续离去。
薄薄的云终于隐去了太阳那张炙烈的脸。而且越来越厚,整个天际都开始暗下来。风稍大了些,身旁的尘土和枯叶偶尔被风卷起,悬空中打着转。我在尾生身旁坐下来,不再劝他离开,默默地陪他。尾生笑道:“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提前来等着。我从来都没怀疑过那位女子,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真诚。”此时我却想到了关于尾生的另一件事:大概是五年前,镇上来了个占卜先生,我和尾生喝得大醉,也上前凑热闹,先生见了尾生便道:你醉得如同一团烂泥,小心掉进河里!尾生听罢,哈哈大笑,竟然转身从桥上跳进了河里,众人皆震惊,只有占卜先生面不改色地匆匆离去。我见状,立刻准备把占卜先生羞辱一番,转了几圈,硬是没寻见那人的踪影。尾生浑身是水,一个人爬上岸,向我走来时还滑了一脚。他满不在乎地笑着:“这老头,我从小就在水边长大,难道我还怕水不成。
天色更加暗淡了,远天隐隐传来阵阵雷的轰鸣声,而且这种声音越来越清晰,炎热的空气已然被阵阵的凉风所消退,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爽。
雨点,很快就会落下来。
此时尾生突然道:回家吃饭吧,我也饿了,吃完捎带些与我。我这才意识到到了午饭时间,白菜肯定正等着呢。于是起身,拍拍尾生的肩膀说:大雨很快就要来了。尾生笑道:我知道,我不会回家的,万一错过那位女子就可惜了。
我到家的时候,白菜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米饭,半碗咸菜,静静地摆在桌子的中央。我坐下来端起米饭,正要吃,白菜斜了我一眼怒道:吃吧!下了雨就可以种菜了。我的目光落碗里的时候发现米饭的白色已经难以辨认,天空刹那间阴暗下来,“咣咣!”风已经在敲击窗户了,白菜迅速起身去关窗户。我放下饭碗,起身冲出门,又向桥变跑去,大风撕扯着我的衣服和头发,我的眼睛已经很难张开。我知道,大雨一旦倾泻下来,山洪就要爆发,空旷干涸的河床很快就会没滚滚洪流覆没……
奔到桥下时,我望见尾生兴奋地望着天空,手舞足蹈,口中大喊:就要来了,就要来了……我一把扯住尾生厉声劝道:回去吧,耍够了把?尾生一把推开我,用手指了指地面,我发现尾生的腿已经被一根粗粗的锁链锁住,那锁链是牢牢固定在桥墩上的。“不用劝我,兄弟,我在这里等我的姑娘。我不能因为危险就离开,那样会错过她,我相信她回来的。”望见这些,我安慰说:好的,我一会就回来。刚要离开却被他拉住,尾生苦笑了一声:别试图打开这锁链,没用的,我在这里等待的不只是一个姑娘,我在等待我们之间的诺言和命运。顾不得挺他说下去,我转身向铁匠家跑去。
雨点已经开始坠落了,开始非常稀疏,但是很大,砸在路面的尘土上,噗噗之声不觉于耳,水月的泥香已经冲进鼻孔了。这个前奏很短,就像即将失去生命的回光,在祥和的美丽中一下子坠入无边的黑暗与无尽的空虚。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泻下来,水月终于来了,一切都在与水融合。
浑身湿淋淋的我推开铁匠的大门,大喊着要铁匠帮忙。铁匠听后在震惊与疑惑中随我向桥下跑去。路上已经是浑水横流,在摔过几个跟头后,满身泥水地赶到桥下。此时河床已经喝饱,小股的洪流已经在中央涌动。我抱住尾生,铁匠开始猛砸那粗大的锁链。尾生平静地望着迷蒙的远方说:回去把,没时间了。是的,的确没时间了,第一股山洪已经在远处怒吼了。铁匠焦急地砸着,同时不住地望着山洪到来的远方。水在暴涨,已经摸过小腿了,不知何时,我们三人同时被推倒在水里:第一股洪流来了。水已迅速漫到腰际。我们挣扎地爬起来,铁匠的工具丢在了水里,他俯下身,大喊着,摸索着。尾生扶着我说:“好兄弟,回去吧,我不会有事。只有那位姑娘才能找到开锁的钥匙。”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铁匠挣扎地爬起来叫道:想别的办法!然后拉着我向河岸靠去,尾生也开始用力推着。我们两人在靠岸的时候第二股洪峰已经来了,水很快涨到了尾生的脖子。我呆呆得望见尾生依然在翘望着。
铁匠把我拖上岸,然后叫道:只能砍掉他的腿才能救他!我去拿刀。之后就跑开了。
我准备找些木料,投在水里,至少可以让他浮起来。但是当我抱着木料回来的时候望见:尾生抬起胳膊,向我做了一个回家的手势。接着大洪峰淹没了一切……
……
雨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我走出家门,望见一切绿的东西都在涌动。突然一道白光从我身旁闪过:小雨要出船了。这次她打扮的如此好看,白色的衣裙衬托出柔水的身子,那高高的发髻下面是恬静的脸。我喊道:小雨,要去见情人还是去打鱼。小雨停下来,转身笑着说:“去见情人就不行啦,告诉你吧,我要见的人一直等我呢,只是河里没水,去不得。”
我笑着回到家中,白菜刚刚种菜回来,已经把烧好的茶水摆在了桌子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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