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佬知耻自杀后,住在他附近的小魏好像也被扫地出门,流落到袁家岭一带做夜宵。让我更担忧的是,她被老欧粘上了,老欧俨然一个小伙计跟着她打下手,以致两人结为秦晋之好。这怎么行呢,如此,岂不坐实了英国佬生前的猜疑?不待我说完,善美冷笑道:“怎么不行,老欧比英国佬强多了,敢追求,有担待,至于他的长相不尽人意,男子无丑相,只要小魏不介意,你介什么意?身边有个人总比没人好,你瞧,英国佬走了,小魏反而一身轻,从那所谓的‘爱’中解脱出来,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多滋润!”
善美说的没错,难为小魏过去活守寡,独力支撑一个四口之家,她别无选择,说不得,也只好接受老欧,这个乘人之危,但心地并不坏的好色之徒!
十一月的长沙有时温暖如春,一天傍晚,我和善美散步到袁家岭,顺便看看小魏和老欧,夫唱妇随,不,应该是妇唱夫随,小魏正热气腾腾下面条,一声吆喝,老欧笑眯眯出现,招呼我们入座。“生意不错啊,老欧!”我和善美坐在一张折叠桌边。“托大家的福!”老欧如今看女人不像过去那样如饥似渴了,甚至回避善美的眼光,他老以为善美会打破他们,善美看出了他的心思,推了他一把,笑道:“今晚我们没带钱,白吃!欧哥,你也太抠门了,如果再不好好招待我,我叫小魏休了你!”“好说好说,”老欧转身大喊:“快上两碗三鲜面!”“上什么三鲜面,我们要臭干子!”“好,臭干子就臭干子!”瞧老欧高兴成那样,他忘了他是“跑堂的”,居然坐着发号施令。
善美是北方人,喜欢吃我们本地的臭干子,辣得她张开嘴巴丝丝吸气,突然,风起云涌,前面一字排开的五、六个摊位传来乒乒乓乓的惊慌,小魏回头大喊:“老欧,快跑!”小魏推着三轮车拐入一条小巷子,众摊主如惊弓之鸟散去,我的天,我总算见识了城管队的厉害!
老欧因小失大,小巷子里鬼打墙,小魏与另外几个包抄的城管队队员撞个正着,他还在这里边咳咳咳边收拾破桌烂椅。我和善美丢下他,迅速驰援,可惜迟到几步,小魏已被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制服,倒在地上拽着三轮车哭喊。小伙子们真是铁面无私,硬要拉走三轮车,小魏呼的爬起,扯开自己身上的白衬衣,然后追上去,伸开双手,挡住三轮车,她的眼珠上翻,死死盯着对方,看样子她横下一条心,要拼命了。
小魏披头散发,胸前的乳罩也掉下了,偏偏吹来一阵阵轻浮的风,撩起她的衣摆,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女孩用手指比划自己的脸,羞她的男朋友见色忘义,还是善美义气,冲上去捂住小魏的衣服,却被小魏推开;城管队的小伙子进退两难,老欧忍不住,几次想去据理力争,被我按住,我知道善美眼眨眉毛动,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大家安静,”善美美如全智贤,面对叽叽喳喳的围观者,“我是新华社驻湘记者,我来说几句公道话,我认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不久前死了丈夫,一家四口,公公、婆婆重病在身,还有一个7岁半的孩子,全靠她做夜宵挣几个钱。我们的执法人员,当然是奉命行事,但不能野蛮,也要通情达理。你们每个月有固定收入,吃穿不愁,可是想没想到他们孤儿寡母一家的困苦呢?你们很难想象,这一家常常揭不开锅。为人要将心比心,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怎会不顾羞耻,撕开自己的衣服抗争?这件事情很严重,城管队要仔细想清楚,你们闯下了大祸,由此造成的恶劣影响,你们负得起责吗?我会如实向有关部门写内参!”
善美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炸开了锅。“城管队简直是黑道!”“一群没人性的暴徒!”“打110把他们抓起来!”“姑娘,快扣好衣服,回头再找他们算账!”“别让他们跑了!”
善美掉头对城管队队员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还愣着干吗?现在民愤极大,你们是不是要被乱棍打死?听我的没错,快跑!”小伙子们面面相觑,显然乱了方寸,为头的使了个眼色,只见他们转身慢慢挤出人群,善美跟在他们后面,发一声令:“起步跑!”小伙子们立刻开跑,好似被追赶的盗贼,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身体一斜,拐入了另一条小巷子,接着,自然是纷纷效尤,一个个如同滑冰运动员滑过弯道,唰唰唰,煞是好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小魏十分体贴老欧,她买体育彩票中奖,获得一次免费出国旅游的机会,却让给了老欧。老欧乐而受之,回来后跟我谈起海外见闻,他说,外国人其实也很不讲究,例如,他在英国人统治过的南洋新加坡,亲眼目睹一个“国语”说得比牛屎还臭的老者,旁若无人,噗的朝路边吐了一口浓痰,接着他的喉咙开始抽风,嗯嗯嗯,又吸又缩,吐出一口更浓,果冻般的绿痰。我不信,笑着说:“西谚云,无中生有是旅行家的特权,你骗人!”我又说:“谁不知在新加坡随地吐痰,搞不好会被捉进官府按倒,用藤条抽屁股!”
老欧不以为然,说那是极言之,不足为训。“你想想,华人天生体质弱,容易伤风感冒,上呼吸道一旦感染,必然分泌大量粘液;而西洋人呢,寻欢作乐无度,往往肾虚,尿频尿急,所以随地撒尿,如果有痰不吐,有尿老憋着,谁受得了?”
我认为老欧说的也是。我想起我曾经做过几年口译工作,多次陪外宾出差,有一次在河北省石家庄市郊外,一个意大利小伙子,身高一米九几,尿急,对着一朵美丽纯洁的鲜花,啊啊啊,只管抒发他的“似水柔情”,但同行者中没有任何人,包括那位娇滴滴的罗娜小姐,批评他不讲卫生。
在老欧看来,外国人似乎比我们中国人更不讲卫生。他说:“就拿吃饭时说吧,他们总是张开一双手,把十个手指头,津津有味地舔来吮去,我一看见这种吃相就恶心,难道他们平素不用手指头挠痒痒、挖鼻孔、擦屁股?他们这么不讲卫生,简直是未开化的蛮夷嘛!”
“还有,”我兴奋地补充道,“外国人喜欢亲吻,天晓得对方有无传染病。前不久,英国首相布朗,在一次国际会议上,见到德国总理默克尔,想亲亲她的嘴角,表示友爱,大概猴急,结果一下亲到了她的嘴唇上(我有剪报为证),据说美国总统小布什对默克尔也有类似的非礼,总之,他们才不讲卫生呢!”
“我去了一次他妈的外国,如今有样学样,每写完一封信,也像外国人那样,拿起信封一舔,就着口水封口,殊不知那个信封口的涂层粘满了细菌!”老欧喝了一口茶,咕噜咕噜,起身去卫生间吐了。
“还说呢,‘新华社驻湘记者’赵善美最近跟我闹别扭,并且拿洋人的那一套整我——早上坐在床上吃饼干,既不刷牙又不洗脸,我看了就瞎眼!”
我和老欧取得了完全的共识,最后,他义愤填膺地说:“我们既然不承认外国的人权标准,为什么要承认他们的卫生标准?我不是说我们可以随地吐痰,我的意思是,当外国人批评我们不讲卫生时,我们不必大惊小怪,因为东西方各有各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俗,讲卫生要有条件,也要适宜,他们外国足球运动员,不是照样把痰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吗?试问,比赛时有痰不吐在草坪上,吐在哪儿?”
这天晚上,老欧来访,送给珊珊一袋“上好佳”水果糖,善美说:“今儿这么大方、讲排场,是不是发财了?”老欧苦笑道:“我能发什么财,一点儿小意思!”看老欧的样子,肯定有事求我,果然说了几句,他就表明了来意:“是这样,我想找你借一万块钱,一年内连本带利归还。”我看看善美,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吗,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带小魏一家走,去常德开一个理发店。”“为何非去常德开理发店?”“这里的门面太贵我们租不起,我表姐在常德工作,马上要退休了,打算依亲住在岳阳。她那套住房临街,答应借给我们使用。”“这个主意好,”善美递给老欧一杯茶,“门面是自己的,赚多赚少,不用担心赔本。哎,你们的夜宵不做了吗?”老欧喝了一口茶,说:“做夜宵的风险太大,被城管队捉住免不了罚款,轻则几十,重则上百,一天的事情就白做了。”“小魏好吗?”“别提她了,提起她我会气得吐血,要不是为了她,我怎会离开长沙?”“出了什么事儿?”“咳,我说不出口,家丑家丑!”“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善美一再追问下,老欧才说:“好,我就不把你们当外人,我说了。从元月中旬起,小魏经常夜里出门,要到半夜才归号子,而且脸上有化妆的痕迹。我纳了闷,她从不抹那些脂呀粉的,怎么现在爱起了打扮,打扮得像b*子似的,莫非她嫌我老,外面有人?回想过去,那时英国佬还在,我每个月接济她几个钱,尽管不多,她对我有情有义。我知道她并不爱我,不过拿了我的钱,感恩罢了,可见,女人委身于不爱的男人或爱其不爱也不难,只要你不任情任性,始终怀着感恩的心情,少拿‘爱不爱’害人害己——什么爱不爱的,又要过好日子,又要找个意中人,世上哪有十全十美?况且,你满意了,我又不见得满意,彼此迁就些不好吗?小魏婚前对我挺迁就的,岂止迁就,而且是个嗲嗲屁。谁知婚后慢慢变了,你瞧瞧,一念之差,她变得难为情了,就像锯了嘴儿的葫芦,撬口不开,有时我一碰她,她就紧张,把我推开。她的脾气见长,她搞熟饭叫我摆桌子要发脾气,我搞熟饭叫她摆桌子她也要发脾气!我没有质问她,只是细细观察,观察到现在的结果是,我怀疑她瞒着我做鸡。我可以想象,她抹了口红,穿着那件绿色的外套,就像一只红嘴绿鹦哥招惹人家。我又想,那么冷的天,犯得上天天洗澡吗?她一回家便洗澡,一洗往往是半个小时,不像平时节约用水用气,几分钟就解决问题。更使我气愤的是,我从她的包里翻出一盒安全套,我当即摔到了她的脸上,骂道:‘做妻不愿意,做鸡倒是愿意了,你怎么这样贱!’哼,遇到这种事情,不由得我不长脾气!我喝了一口水,坐下,给自己压压火压压惊,否则我这一出手够她喝一壶的,她竟理直气壮:‘我不出去挣几个钱,一家五口怎么办!’说的也是,我那点儿退休工资不够花,两个老人看病吃药,孩子念书,学校不是收这个费就是收那个费,是我不中用,我是饭桶,低能,我有什么资格骂她?可是我必须骂她,最近她居然大发慈悲,陪一个破了产的生意人,除了让他白嫖,还管他吃用。我说,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做救世主?她笑嘻嘻地说:‘再陪他几天,等他不想死了,彻底放弃自杀的念头,我就拜拜走人,从此永远不见那个倒霉蛋!’屁话,你不见他,难道他不会找上门?所以,我横下一条心,带小魏一家走,去常德开理发店!好在小魏有这门手艺,我再摆个烟摊子,加上我的退休工资,我算了一笔账,宽打窄算,日子总归过得下去。我保证借你们一万,一年内连本带利归还!”
老欧从前在厂宣传科当过干事,不是大老粗,言之有理有情,我站起来,狠狠抽了几口烟,然后对他说:“借一万我肯定拿不出,但我手头有两千,就算我送给你们做路费,不用还。”善美悄悄瞪我一眼,说:“你不是还有几笔稿费没领吗,明天我去邮局领来,干脆凑成三千送给他们,我过几天就发工资,不会揭不开锅喝西北风!”
“这不是我们的小魏吗,”第二天晚上,我从外面办事回来,瞧见善美和她手拉手坐着说笑,“你们什么时候去常德开店?”“快了,”小魏立起,说,“下个礼拜三是出门的好日子,今天特来拜谢!”“拜什么谢,论理,我们应该给你们更多的帮助。”“当然要拜谢,而且那三千块钱一定要连本带利归还,哪有白拿的道理,况且你们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冲什么好汉!”“我说了送就是送,对不对,善美?”“大发君是一家之主,他高兴,我比他更高兴呢!瞧你,还送这么多东西,弄得我们反而不好意思了。”“都是一些浏阳土特产,值不了几个钱,你们才是雪里送炭呢!”
小魏走后,善美大发感慨,说小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而且颇有见识。我问何以见得,她坐下猴着我,我推开她,叫她别歪歪腻腻,珊珊看着不像,善美“嗯——”的打了我一下,说:“我歪歪腻腻一下又怎么啦?我们可别看走了眼,小魏不简单呢,刚才说的话句句入情入理。她说,男人其实比女人更痛苦,特别是长得像老欧那样的丑男人,一生得不到任何女人的欢心,这也罢了,偏偏又性欲特强,上帝如此造人岂不是害人?小魏说,夜里,老欧为了近身,不知挨过她多少拳脚,她踹他,拧他,骂他,老欧就是不屈不饶,埋着头一声不吭,一次又一次爬过来,抱着她的一条腿儿。有一次小魏烦得拿来一把菜刀要割掉老欧那玩意儿,老欧毫无惧色,说:‘你割吧,割了你我都省心!’小魏顿时放下了菜刀,觉得老欧好可怜,并且想到老欧平时对她多好,多体贴入微!对孩子,对两个老人也是真好。比如,小魏是凉体,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哪怕盖两床棉被也是,老欧于是用自己的肚子为小魏的手脚取暖。老欧尤其爱惜小魏的身体,不许有任何损伤,要是她不小心磕破了一点皮儿,或撞了一下,好家伙,老欧必慌慌张张,好像是自个儿受伤,少不得骂骂咧咧,次后为她揉呀涂药呀忙个不停。说来多可笑,他们每次行房前,老欧都要烧三柱香,跪在地上,给躺在床上的小魏磕头。小魏说,老欧是很好色,可是这能完全怪他吗?”
“不能完全怪他!”我连忙接过话头,“男人全是这种臭德性,一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便两眼发绿光。其实这也要怪女人太可爱——你那么可爱,我怎能不爱?做不到嘛,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此,当男人另有所爱,千万别慌,别气急败坏,别一发现男人犯了事儿便一棍子打死。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仔细分析,冷静处理;要考虑男人往往身不由己,正如小魏所说,上帝才是罪魁祸首,所以我说,这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存天理,灭人欲。’灭得了吗?文明社会吃饭穿衣是不成问题了,唯有性生活不平等仍深深地困扰着我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性饥饿使得多少人抑郁成疾,或禽兽不如,其实禽兽才不缺德呢,更不会性变态。
“如果男人真的不好色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会如同釜底抽薪,一锅沸腾的水终将冷却下去,男女之间这出爱情大戏也就不得不收场谢幕,试想,那样我们还有什么活力?
“男人好色是我们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根本保证,嗨,我这话又说偏了,女权主义者听我这么说准会啐我一口,难道女人就不重要吗?我的回答是:女人重要,太重要了,事实上,女人的重要性大大超过男人。英文中有一个说法,叫做‘ the better half(较好的一半儿) ’,指的便是女人。我们的贾宝玉也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没有女人,男人有劲没处使,必然兴起男风,你乐意我做同性恋吗?”
善美用手封住我的嘴,笑道:“你啰啰嗦嗦又作妖,给我洗脑!别歪曲人家,小魏可是悲天悯人,有一次她在报上看见一张大幅照片,几个被迫卖淫的农村少女被解救后在收容所的窘态——受害少女或蹲或躲用手蒙着脸,可是记者根本不顾孩子的感受,强行拍下来‘示众’,这不是再次强*少女吗?她又想起有些所谓的‘强j*犯’在‘严打’时被毙了,比如她听说一个男孩,才满19岁,“强j*”一个喜欢逗骚的‘少少’,被她丈夫告发,既可恨又可怜。小魏现在终于想通了,她说,既然我是一个女人,老欧的女人,当然应该尽到一个女人的本分、义务,因此打那以后,老欧要,她就给,有时虽然她没有丝毫的快感,纯属满足他,但她很乐意。她觉得能为老欧献身,让他泄后酣然入睡,次日出门精神饱满,去打工挣钱,挣得他们一家五口的生活必需,这更是她的价值所在,至于老欧的模样好看不好看,只要灯一关,黑咕隆咚,我不知道!”
小魏为我们资助他们去常德开店而来致谢、辞行,我和善美很高兴,衷心祝愿他们大干一场,发家致富,生活幸福美满,然而没过几天事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突变。
为什么小魏干出背叛老欧,辜负我们的事情?我们并不否认她那天所表达的对老欧的情义,不,小魏绝不是口是心非的女人,我和善美议过之后一致认为,情义这玩意儿其实十分脆弱,经不起现实不断打击和嘲弄。小魏有什么办法呢?她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头,她改变主意皆因金钱的诱惑实在太大,而老欧去常德开理发店的计划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能不能赚钱仍是个未知数,所以,小魏终于昧着良心,在作了种种补偿老欧的安排之后,于赴常德的前两天,扶老携幼,偷偷与那位自称“破产”的老板跑了。
小魏临走前把我们送给他们的三千元翻一番退还我们,给老欧留下一笔巨款,并替老欧找了一个四十岁出头,漂漂亮亮,可为人妻的“生活保姆”,应该说,小魏尽力了,不失为“最佳背叛者”。
老欧对小魏感情至深,但得了这些好处,不得不“节哀顺变”——既然人去不中留,就当小魏死了,此后不如带着生活保姆去常德享清福,过好下半辈子。他砸了一个缺口的茶杯,骂了一句:“b*子养的!”
此事各美其美,皆大欢喜吗?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我对善美说:“小魏一错再错,前夫死后留在陈家不肯改嫁是一大错,接着为了死心塌地留在陈家又与没有一寸用的英国佬偷偷搞出一个私生子是错上加错,英国佬自杀后与收入微薄的老欧结婚也不能说是明智的选择,总之,她一切的错都出于太爱亡夫,你能说是钱迷心窍吗?归根结底,她错就错在,在一个金钱的社会用情太深,最后又被迫向金钱屈服投降,可惜老欧更是个多情种,成了她的垫背!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善美要我说清楚讲明白,我说:“慢,我先问问你,当初支持她和老欧好的是你,现在支持他们散伙的还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并没有支持,只是表示理解。那个男的太有钱了,虽然比老欧长得更丑,但他能解决小魏一家的生活、医疗问题。昨天他亲自开着宝马车送小魏的公婆去医院住院,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时你拒绝人家的好意简直是矫情、反人性,什么重义重利,良心不良心,难道你忍心看着一家老小穷死?铜臭就铜臭,救人要紧!”
“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与其‘情酸’不如‘铜臭’,因为情酸说到底是自私自利,不顾家人的利益,而铜臭则可以让全家过上日子,生存是第一需要嘛!小魏是母亲,是儿媳,她不能自私自利,所以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感情伴大款以利全家,问题是为什么你自己感情用事跟着我这个穷光蛋?”
“照你这么说,”善美用手指戳戳我额头,“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该跟着你?”
“放纵自己以情,约束别人以理,而且还以为是一片好心,更是坏事!你多次给你姨妈打电话,坚决反对表妹嫁给那位在韩国打工的中国朝鲜族小伙子,尽管他帅呆了,尽管他们相爱。为什么?因为对方穷嘛,门不当户不对,怕后患无穷,是不是?咳,男人越有钱老婆越漂亮,女人越有钱老公越丑陋!”
“对呀,我真是个死脑筋,怎么就没想到要为孩子着想?嫁一个有钱的老公,再雇一个保姆,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想干嘛该干嘛就干嘛——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拿你说事,对事不对人。”
“你不妨对事又对人!对了,你还没解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我想,‘物极必反’,没钱想钱,有钱念旧。让他们闹吧,闹够了准会回心转意,小魏的新主大富之后不是又开始寻情了吗?当垆卖酒,还是清贫最有人情味,知道什么叫‘打会’吗?那是几十年前大家互相周济的做法,要好的同事或朋友凑钱借给起会的人买贵重物品,如手表、缝纫机什么的,然后轮流拿回自己的一份儿,可是现在都有钱了,何必要你们那个人情?而为人难就难在不能没有人情,小魏本是有情有义的人,说不定将来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会深深自责,你刚才不是说你亲眼看见小魏莫名其妙踹那有钱人的宝马吗?她这是踹自己呢,发泄对自己忘恩负义的愤怒,当然仅是发泄而已,她没有别的出路,除了对不起老欧,确实没有别的出路,这叫‘牺牲一人,造福全家’!现在你说说小魏私奔前到底对你讲了什么私房话?”
“哪有私房话,今天上午十一点多,当小魏为这事儿来找我时,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改稿子,一屋子人进进出出。我搬来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半天才说:‘善美姐,我对不起老欧!’我以为她旧事重提,没有搭腔,仍低着头敲打我的键盘。她伸手拉拉我,说:‘求你停停,我有话对你说,我要离开老欧!’我吃了一惊,但马上猜到是那位破产的老板缠住了她,我说:‘你疯了,还嫌家里吃饭的人不多,你想养活他一辈子吗?’‘恰恰相反,’小魏喝了一口水,‘事实上他很有钱,金山银山堆满一屋子。他是阔得不耐烦无聊透顶,装成生意破产以此试探我,试探的结果,他认为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现在他向我摊牌了,只要我跟他走,我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设法摘下来献给我。他举起一只手,信誓旦旦,我以为他开玩笑调口味,于是笑着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没我活不成的丈夫,他想了想,说,他能打包票摆平这些事情,接着他把他如何安置二老一小以及补偿老欧的想法说给我听,我不禁动了心,觉得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想,如果我继续跟着老欧,不但会拖垮我,而且会拖垮他,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天天为我们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出去打工,实在叫人过意不去。老欧生活简朴,不抽烟不喝酒,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最重要的是给他物色一个靠得住合适的女人,而这位爷想得比我更周到,除了答应替老欧找一个好女人,为了稳住她,还准备每年付给她一笔丰厚的薪金。我听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扪心自问,我这个在众人眼里贱命一条没人看得起的女人怎么到了他的眼里就这么值钱?原来,他太有钱了,什么都有,只管砸钱,缺的只是真情。我以爱‘救’他,正好满足了他的某种需要。我心里好笑,我于无意中钓得一只金龟婿,配享这种福分吗?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含辛茹苦,几经磨难,几次想寻短见死,谁知老天安排我服侍他一场,然后得到回报,天意难违呀,不是吗?所以,我打定主意,离开老欧投奔他。老欧肯定会伤心难过,好在他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事情总会过去的,事情一旦过去,回头细想,他一定会发现这是我们俩最好的结局——我走开,我好他也好。我算什么,世上本来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相信老欧跟那个女人过日子会比跟着我强得多,你说呢,善美姐?’‘是,你和老欧不合适,你们应该重新组合,他太穷了,穷得该当裤子!’‘没想到你也说这种话,看不起老欧!’小魏勃然大怒,转过身去。
“哎,你说这臭丫头是不是喜怒无常,我不过顺着她的话说说而已,既然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作为朋友,我自然言无不尽。不过,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穷’原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要拔掉这根刺儿,少不得痛上加痛,这正好说明她有良心并受到了良心的责备,只有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才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小魏太可怜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怎会狠心甩掉患难之交?但正如你所言‘牺牲一人,造福全家’,小魏非得走这条路,机不可失!我佩服小魏一旦认准了的事情敢作敢当的魄力和勇气,她就敢跨出这一步,多少敢想不敢作的人,终其一生,死要面子活受罪,像我亲生父亲,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被人瞧不起!
“一会儿,小魏起身喝光了杯中的水,说:‘对不起,刚才我心里很乱,不该冲你发火,你别理我同我计较。我要走了,那三千块钱连同利息我退还你,’说着她从挎包拿出一个大纸包硬塞给我,‘多谢你和大发哥雪中送炭,我得走了,他还在楼下等我呢,等久了只怕不待见我,再见,你忙吧,我会和你保持联系,拜拜!’
“小魏来去匆匆,我走到窗前观望,只见她在一辆红色的宝马面前停下,起脚狠狠踹了无辜的车一脚,一个男的慌忙跑来为她开车门,她推开他的手,自己开门上了车。”
我和善美说话之间,老欧再次从常德打来电话,谈起小魏离家出走,我安慰了他几句,他笑着反问我:“我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什么风浪没经过?”末了他请我们转告小魏,孩子有一把玩具手枪落在家里,如果小魏来取,可到邻居李爹手里拿钥匙。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善美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漂亮,她好心办坏事我再说一件。先说她的好心,她太关心别人,往往把别人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着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婚前婚后想法不一样——婚前的对象要养眼,婚后的老公要养人。她曾经在网上化名捉弄我,说了一句:“东宿西食。”这仅仅是开玩笑吗?我看是半开玩笑半顶真,因为近来她动不动就跟我吵嘴,一吵嘴“穷光蛋”三个字便脱口而出,我呢,坏话只当好话听,就当是女人的通病,不爱钱,那还算女人吗?而且比起来,善美的确够好的了,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不是睁眼瞎子,她也有心理失去平衡的时候。
善美顾此失彼,没能嫁得一个有钱的老公,作为过来人,她当然要好心地提醒待嫁的密友:“切莫太感情用事,结婚是为了过日子,更是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好前途,一定要从长计议,我是为你好,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果真没错儿吗?她的办公室有一位老姑娘,姓夏,今年31岁,中等个子,人们都说长得比善美更娇美。夏姑娘编稿之余喜欢写诗,非要嫁给她诗中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便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嫁给外国人好呀,”善美来劲了,放下手中的稿件,“要嫁就嫁给我们韩国人(善美的母亲是韩国人)。”“嫁给韩国人干吗?韩国人看上去不像外国人,我最喜欢丹麦人!”“嫁给韩国人!韩国人不是外国人难道是中国人?韩国是我们的紧邻,与我们的文化习俗相近,丹麦人住在遥远的北欧,冰天雪地,同冷血动物差不多,谁知道你与冷血动物能不能白头偕老?再说,嫁到那么远,生死不明,你家里放心吗?别以为韩国婆婆厉害,那是电视剧打乱讲,现在时代变了,韩国的男人可疼老婆了,听我的,错不了!今晚我就给我姨妈打电话,叫她留意,有合适的给你找一个,你的终身大事包在我身上,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就等着欢欢喜喜入洞房,到时我讨一杯喜酒吃就行。记住,你现在是一枝花,再过几年不出嫁便是豆腐渣谁要你,不信你等着瞧瞧?”
夏姑娘不喜欢韩国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跪坐、席地而卧什么的,更不喜欢去韩国做细媳妇,无奈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善美先看看人再说,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过了几天,姨妈那边回话,说恰好有一个姓朴的“钻石王老五”要来中国考察投资环境,并说朴社长德才兼备,事业兴旺发达。夏姑娘顿时动了心,好像八字有了一撇,又不免后悔,生怕弄假成真,辜负了自己一生的期待。然而对方挺热情,行程已定,等于米下了锅,见见面怕是躲不过的。
善美喜气洋洋,一连几晚上门和夏姑娘谈如何取悦朴社长,她把自己那几套压箱的花花绿绿的韩服拿去让夏姑娘一一试穿,“好,就穿这套,上白下绿,显得清纯,你不愧为美人坯子!”善美作出决定。“朴社长既然喜欢中国姑娘,”夏姑娘边转圈边问,“你干吗把我打扮成韩国姑娘?”“你不懂,我们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叫投其所好,听我的,没错儿!”
朴社长已到大连,次日中午飞抵长沙,善美还在跟夏姑娘合计,现在夏姑娘被善美拖下了水,差不多答应做韩国人的细媳妇了,可那天傍晚出了一件“家丑”,夏姑娘的波斯猫“小妮子”在花园被一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种“强*”了。夏姑娘伤心地对善美说:“就好比我的清白,被那该死的臭小子糟蹋了!”善美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什么强*不强*,这不算什么,男欢女爱嘛,谁欠谁?你以为韩国男人还是过去的死脑筋,新婚之夜非要见红?”“我就不信他那么绝情,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别傻,”善美摸摸蹲在腿上的小妮子,“我劝你别等他了,那个丹麦人多半是个骗子,也许是来中国淘金的穷光蛋,吃一亏长一智,朴社长可真是有钱的主儿——别骂我‘俗’,就这么定了,明天在我家见面!”
第二天晚八点,夏姑娘提着裙摆踮起脚进场,善美怕我话多失言或故意带反舵,把我推入书房关禁闭。我悄悄打开一线门,但见夏姑娘身着拖地韩服坐在单人沙发上光彩照人,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她的身子一弹,脸上微笑的表情倒像哭,善美连忙起身开门,进来一位西装革履,手提大礼盒,点头哈腰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家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朴社长,这就怪了,韩剧出场的人物不是美女便是俊男,难道韩国真有这种贼眉鼠目的人?他谦恭地摘下太阳帽,又像个紧张兮兮的小偷儿,东张西望,“您是夏姑娘?”嘿,这小子会说中国话,尽管怪声怪调的。
善美背对我,初见骨肉同胞的反应我看不见,只看见夏姑娘歪歪脑袋扫了一眼,然后嗨了一声,大大方方嗑起了瓜子。善美看来也略有所失望,因为她不像客人现身之前那么红光满面了,她彬彬有礼把两位主角分别作了一番介绍,“幸会幸会!”朴社长嘴巴对夏姑娘说,眼睛只管朝善美看,善美上茶,坐下,笑笑,三人默默无语。
这个场面我们谁也没料到,不能冷场,不能怠慢远方来客,不能让韩国人说我们中国人失礼,我笑嘻嘻从书房出来,同朴社长热烈握手表示欢迎,朴社长太激动,被一口茶水烫着了舌头,咝咝咝,哈哈哈,他的中国话因而说得更难听。
朴社长糊里糊涂,把我当作善美的老爸,管我叫伯父,我正乐得以长辈自居,我对善美摆摆手,笑道:“我的侄女小夏,女,壮族,身体健壮,生性活泼,爱好文学,与人为善,善解人意,最爱看韩剧——”夏姑娘急得拉我一把,朴社长没理我,凑过去和善美叽叽咕咕,他们竟说起了我和夏姑娘听不懂的韩语,突然他转过身来用汉语说了一句:“文姬归汉!”谁是文姬?我想了老半天才弄清楚他在打“姐妹易嫁”的鬼主意!他对夏姑娘的美没长眼睛?我侧眼看看夏姑娘,显然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善美则哭笑不得,完全傻了,但也不无得意,原来她把夏姑娘给比下去了,朴社长看上的是她,她是被点中的秋香!
夏姑娘不高兴归不高兴,出言还算有节制,她冷笑道:“朴社长的意思是‘文姬归韩’,让我当姐姐的伴娘?好哇,不如今晚定下大喜的日子,我们好作准备。”“可以吗,伯父?”朴社长搓搓手,眼巴巴瞅着我,下嘴唇掉下。
“好,也好,文姬归韩,去吧,只是,”我拍拍小夏的头,“可怜的孩子,可委屈你了,你从小的愿望不是要嫁入豪门吗?”
“咳,我哪有那种福气,只要能混口饭吃就知足!”
“对了,裴勇俊,韩国大明星裴勇俊,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再说,我不喜欢和番!”
“把善美打发走了我马上打着灯笼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多谢伯父疼我!”
那天晚上,我和夏姑娘一唱一和,拿朴社长和善美打哈哈,最后闹个不欢而散。第二天,夏姑娘恼羞成怒质问善美为何给她介绍这么一个差劲的外国人,善美还不懂味,说:“图一头,图他有钱也不错嘛!”夏姑娘又质问:“你为什么不图钱跟着他归韩?”
这次相亲的经过不知是小夏还是善美又悄悄说与了哪个爱饶舌的同事听,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一个笑话,从此夏姑娘“第一美人”的地位被善美颠覆了。
如果仅是一个笑话一笑了之就好了,此事对夏姑娘的打击不小,她越想越生气,自己原是多么尊贵的娇娇女,谁知又被男人涮了一把,大失颜面。“女人三十豆腐渣”,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善美善美,你臭得色!夏姑娘与善美之间起了嫌隙。善美为此多次找我算账,骂我存心破坏她与同事的关系,我说:“幸亏我出面打哈哈,否则小夏无地自容,结果更糟。你想想,被一个她压根儿看不上眼的男人羞辱,除了打哈哈,难道你让她翻脸对不起客人?我劝你以后你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少做嫌贫爱富的媒婆,勿谓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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