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极像一只惊弓之鸟,尽管我手中并没有成吉思汗的角弓劲矢。你驯鹿般的眼神缓缓流淌着柔情粼粼波动,凝望着远方深黛色起伏的山岗及天边血红的落日。在这个寂寥的黄昏里,我却觉得你在看我,也许是别的。也许是翱翔于云端的那只孤傲的雄鹰吧?也许是峰顶上镶嵌着彩边的那朵无言的白云?也许是身边一闪而过的山村茅舍和那棵苍老的槐树?然而,我却知道,湖光山色中*动不安的决不是驯鹿修腿的轻盈,而是沉痛和无奈,就像立在悬崖上那块黑色的巨石。一声叹息泄漏了一切隐秘,命运的哀愁就挂在你微皱的眼角尖。
那时,我再一次闻到了莽莽原野上仲夏的绿意。田鼠悉悉窣窣爬行在草丛中,野凫悠闲地徜徉于暖融融的日光下的水面上,数只黄鹂喧闹在林荫深处,野马、羚羊,一群群,一队队,向着戈壁滩飞奔而去,腾起团团尘浪,在空气中残留下溽热的生命的律动。我,能够真切感受到一切,以我的灵魂,以我心上敏感的触角。
你知道我是从沙漠那一头滚爬而来,我已跋涉了整整五千年。我,还必须这样一直走下去。
满目荒凉。我的躯体上覆着厚厚的尘土。那是我的心皱我的老茧,如同垂死于古战场上武士的铠甲。因为厚实,我不知道创痛;因为沉重,我却感受到负累。你艰涩的微笑中也有铠甲,你的神态老让我想起那首名曲《秋日的私语》。你有着忧郁的旋律,你有着难以遏止的诉说。你在诉说什么?命运之怪圈吗?命运便是一只起落无迹周而复始的怪圈。两个生命便是两个难以完全重合的圈。所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因此顿悟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祭俗。死者蜷伏三尺黄土之下,活着的人便于墓前画上一只开口西南的圈。在圈内焚化纸钱,然后满怀深情地告知那位冰泠冥界的苦旅者:你,取用吧!圈内的是你的,圈外的是别人的。死者之魂便揣上这盘缠,依依不舍望西而去。那将是又一次苦难的行程。然而你我之圈却没有缺口。微笑者自在微笑,流浪者永在流浪。
你知道我实在累了。你知道我就要倒下,倒在随便什么地方。你的目光是一种诱惑,诱惑我倒下。我忍受着痛楚,顽强地站着。
我是为那个梦幻而来的。
很多年以前,那时我还年轻。我的心,我的腿如同桦树林奔跑跳跃的麂子一样*动。我在林间长啸,发出从青春血管中喷涌而出的音符,悠长而饱满,亢奋而炽烈。我好奇地观察一切,倒退着在森林中奔跑,不怕身后的乱石磕痛脚跟将我一次次绊倒。灿烂的阳光从浓密的树叶缝隙射过来,照在快速后退的树干上,照在沃土上刚刚露出地面嫩嫩的蘑菇上,也照在我洋溢着青春幸福的脸上。就在我第七次被绊倒,仰卧于湿漉漉的大地上,我感到那样温馨。我呼吸着泥土的清香,眯起眼睛看着那五彩斑斓宝石般的阳光。突然我真真切切看到她来了。
她从沙漠那头来。她骑着她黑色的骏马。
她穿着洁白的短裙比月光还柔和。
她的长发与骏马的长鬃一起被大漠中迎面而来的海风吹起来,轻盈地向后飘动,飘动。
她的明眸流露出焦灼的期待。她在大声呼喊着、寻觅着。
辽阔无垠的沙漠杳无回音、灼热的沙浪能吞噬掉一切声响。我听不清她的呼喊,然而我以我整个灵魂真切体会到她的执著,她的热烈。她是沙漠中一只孤独的母狼。
她呼唤着的只能是我的名字。
以后这海市蜃楼般的幻觉持续了好多好多年。她总是骑着黑骏马逡巡在大漠深处焦灼地呼唤着我。每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就来了。骑着黑骏马。
当我十八岁的时候。
当我二十岁的时候。
当我的心长满老茧已不再稚嫩不再年青。
哦,我的姑娘。我的骑着黑骏马永远奔跑在沙漠中的精灵。我的唯一的美丽的小母狼。
从此,我便开始了艰辛而漫长的生命之旅。我要找到那永在呼唤奔走的人儿。我要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到麦加朝圣,我要亲手摸一摸神庙外那块黑色的陨石,听一听麦加城中苍凉的钟鸣。我穿上芒鞋,拽上禅杖踽踽独行,任凭东西南北风将我的袈裟猎猎吹起。
我不知道这条路到底多长。
我只知道我累,我渴。很多次,我只想躺在望不到尽头的路上,永不起来。
你,你这个魔鬼。你又在呼喊了。你又骑在你永恒的马背上。而我又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流浪。
驿站。又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那是散布在苦旅上的一个又一个逗号。那里有水,有粮,也有温暖。然而没有你。总是没有你。你的嗓子哑了,你的马疲了。而我的前路却延伸成一个永远圈不上句号的长句,又像一曲首尾相衔没有和声的单调的古谣。
命运在鬼域向我眨眼冷笑。那是又一只怪圈。我在里面困兽般冲撞着,挣扎着。
你悲天悯人地乜着我,你的眼角淌出母性的温柔。当我回头看你的时候,你极像一只惊弓之鸟,尽管我手中并没有成吉思汗的角弓劲失。就在这一霎那,我突然醒悟:不,不,你不是。你是中亚细亚旅途上的驿站,你,不是神庙外那块赐人以福的陨石;你是一只善良的羊,你,不是我的那只梦萦魂绕的小母狼。
我,要走了,姑娘。
我的小母狼有着黑缎般光滑的长发。
我的小母狼骑着矫健雄壮的黑骏马。
我的小母狼有着土耳其宫女的性感,法国女人的狂热,吉普赛*郎的神秘和野性。
为了心中的念想,我走了,姑娘。
也许,我永远找不到她;也许,有一天我会真的倒在路上永不能再爬起来。那时我的灵魂会跳到天空上,侧耳倾听远处永不消失的马蹄声,石化成长江边上另一座神女峰。那时,我会注视倒卧在大地上我的躯壳,我会大笑,开怀大笑。
斟上酒吧,姑娘。燃上香吧,姑娘。让你我在命运之圈中焚化纸钱。为你,为我,为我心中迷人火热的小母狼,也为永不到头的爱旅。
呜呼。伏惟尚飨。
4.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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