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三四年前曾赴日照一游,捎带着在青岛匆匆转了一圈,是自始至终坐在大巴里面的,走马观花,粗粗看去几眼。留下的印象是街道虽大致一般的狭窄,然而洁净的很;两边的屋舍几乎一色地顶着红瓦,倒是颇有些别致的。除此之外,还多有各具异国风情的建筑,如火车站的钟楼,德国人造的,淡黄和微赭色的砖石相间,大大的钟,尖尖的顶,给人眼前一亮。相比之下,日式建筑就寒碜多了,怎么瞧也瞧不出大方来,低低矮矮的,色调更不明亮,让人联想起呆头呆脑的日本小个子男人。设若非要在那些约略的印象中摭拾个鲜明些的出来,当说是临近青岛的时候,从窗外扑进来的带着淡淡的咸味儿的海风了,纵然尚未与大海谋面,也不自禁的,要在脑中浮起一片荷马所描述的酒蓝色了。
赴日照之前从未到过海边。其时所见所闻,那一方天空,人文地理,海的旷达,海的气息,海的呢喃,于我而言,没一样不透着新奇的。遗憾的是,头回乍一去,魂儿就仿佛被面前一派大千景象慑住,海边恍兮惚兮地看罢听罢游罢,竟没想起留下只字片语以作留念。尤其当晚月色正浓,黑黢黢的海面洒着粼粼金光,即使无可相思,也令人不由得吟出张九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两句。海风送上薄薄的凉意,我便在沙滩上不声不响坐着,披着皎洁的月光,眼中的是打着赤脚在沙滩上捡贝壳的人们,耳畔的是孩童的嬉笑和海浪与沙滩之间的细语。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是以此次到青岛,想无论如何也得规治些文字,不怕人笑其粗陋,只为了却一番心愿就好。
蜷着身子困在车厢里十多个小时,即是偶尔被导游唤出去放放风,也难遣一身倦意。待窗外谡谡的风奉上缕缕海的味道,精神才为之一振:哟,不远了!果然,过一座桥的时候,清晨六七点的样子,夏天里已是大亮了,驶过桥边最后一幢楼房,接天连地的茫茫一片大水豁然而现。我常想,如若一个人的眼光总愿意在天空翱翔,那么他的胸怀定然是广阔的。至见了海,我敢说,上面的一句对于大海同样适用。这可一丝不假,当你的目光自近处的一点跳跃着向海的远处去,一点,一点,再一点,到那极尽处,到那氤氲着朦胧雾气之处,到那海天一色、天在海里、海在天上的地方,还能有什么昨日和明日之忧萦混在你的心里呢?恰在此时,我听到同行的一声声有慨之叹了。不过,此处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海湾,我是明白的,长年居住这里的人们恐怕瞧也不会瞧上一眼,料想这般景状充其量就是唬一唬没见过大海的,对了,正如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样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但我偏是宁肯被这么轻易唬住的。叔本华曾说过,人们不会认为自己拥有的是最好的。我不从绝对的角度理解,这道理确乎是说得通的。相比我的轻易被一个小小的海湾的风情唬住,那些由司空见惯而品咂不出其美的人们,可不是有些可悲么?
在青岛街头胡乱填了肚子,活动活动腿脚,顿时有了精神气力。人须得吃饱了才愿意思忖别的事情不是?我则迫不及待地想去海边走走了。头一处景点是栈桥。一个长长的伸向大海的码头的样子,依我说,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上面密麻麻壅塞着许多人,一些涌出来,更多的涌进去,象暗流那样的洄动,而其哄闹混乱,更堪比二战时盟军在敦刻尔克撤退。人的好奇心和人的爱凑热闹便在此完美结合。站在高高的堤岸上远眺,近海处泊着几艘轮船,几只摩托艇颇恣意地在广袤的海域游弋,尾部从一片蔚蓝色里飞溅出一道道翻腾着水沫的白练。蓦然记起白居易有诗云:苍然屏风上,此画良有由。铺展在眼前的就分明是在自然的屏风上调色作画啊!沿着一长溜儿陡直的台阶下去海滩,近处的是粗砂,远些直到海里的是碎石,长年被海水打磨得没了棱角,附着深绿色的海藻,滑不溜秋的。海滩上人不多,寥寥三几十个,一般模样的撅个屁股,蹲在碎石堆里翻找退潮后留下的小鱼小蟹。立时童心大起,顾不得粗砂硌脚,脱了鞋袜一颠一颠儿地跑过去,拎个矿泉水瓶子入了伙。大概两个小时罢,待同行的人们街上闲逛回来,我已是鱼蟹满瓶了。若有人说来一趟不四处转转太可惜,我却要微然而笑了,其间快活实无需与之道矣。
行程安排的是下午去五四广场。以我的性子是如何也不敢苟同的。原本从都市中来,头昏脑胀的遭一通车马劳顿,若是单单的只为到另一个都市里去晃悠一回,心里自然是老大的不乐意。打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图的什么呢?好在是去海边,而碧海蓝天又是久慕的,倒也罢了,如今说去什么广场,实在是不情愿。欸,别说,待到了地方,还确是与我臆想中的景状大为不同的。五四广场并不很大,也不是一个亭台错落、绿荫匝地的可让人闲庭漫步的去处。广场内只是种莳着几丛冬青,一两方小小的绿油油的草地,大片的绿色均在广场外面围着,未经允许入内似的,只好那么眼巴巴地远远望着;另有就是一座深红色的名叫‘五月的风’的大型雕塑,几个歇脚的小亭子,散坐些游人。这么寥寥数笔,简练得很。广场顾名思义,本该应着一个‘空’字。我说出乎意料是因为妙就妙在广场的三面均以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为背景,另一面则是碧波万顷的大海。广场到了海边要说到了尽头,是无路可去了呀,但这不还接着海么,绝非不能想象大海是广场的延伸罢。再遥望远方,苍穹悠悠,似是引着海的远端直上了云霄。这就有趣了,海面波浪起伏,恰似一个个小台阶,连着广场和远天,设想若真的能拾此阶而上,直可一步步登天了不是?五四广场的所在正是一段堤岸,临海这一面立着一道长长的白石栏杆。凭栏下望,上下十几米高,海浪夹着啸声不断拍击着堤岸,轰然而响,溅碎的浪花泼剌喇直飞而起,时而越栏而上,猛不丁扑到人怀里去,给人吃上一惊。说起栏杆,多看宋词的人是能够品出一番别样风味儿的。晏几道的‘栏杆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李清照的‘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欧阳修的‘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对栏杆之于观景和抒情的效用,莫不是绝好的证明。至于李后主‘独自莫凭栏’之叹,我既无丧国之痛、别离之情,又自目驰神迷在面前一片海色烟光日照里,且不去听他的罢。沿这道栏杆向前走一阵子,导游说不远处是奥帆基地,不过这时节没有训练和比赛的安排,见不到帆船在碧波中穿梭往来。我便在原地不愿去了。凡事不无遗憾处,我最愿看一两叶斛舟天海之间飘摇,然而此行是不能与‘孤帆远影碧空尽’做个印证了。
这天气该是流火的时节,抬头瞧瞧,天上一个银盘子也确似融了边缘,但海风习习,吹得人身上舒爽,竟丝毫不觉得燠热难耐。这样好,一趟游逛没了个目的,落得一身自在。海边这一道长栏中间截去了几处,砌着石坡直没入海中,坡度不陡,可容人缓缓而下,亲近那浮着碎光的莹莹浅浅的蓝。左右无事,捋起裤管下去趟一回。浪头一个连一个涌来,虽谈不上瀼浪雷奔,不知疲倦的劲头是有的。顷刻裤子湿了大半。海水沁凉,经风一吹,凉意更是入骨了,可畅快得很。随波逐流漂来海带石花菜什么的,顺手捞些上来,掂量掂量,足够回家炖上一大锅的排骨。就这么在五四广场临海的一边流连了整个下午,真应着李颀的一句‘心轻万事如鸿毛’了,及想起环顾四周,同行的一个也不见了。说来也怪,海涛之声大而悠长,能贯耳,能惊心,偏生又让人心里透着清净,有时白云下闪掠过一只啁啾鼓翼的海鸟,灵魂仿佛能随之而飞了。而大多时候则是在纷纭地想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任谁也要在面对苍穹大海的造化之时心下茫茫然的罢,似乎思考了些哲学人生,又终究难以理个清楚、追根溯源。想起沧海一粟四字,不知怎么,话说不出半句了。
启程回宾馆的时分,六点多钟,冬季里正该着月上梢头,而现在的夏季里,一弯淡渺的月牙儿也不见。尽管如此,几年前看海上明月的情形仍在脑际若隐若现着,撺掇重温往事的念想。哪料得到巴士这一路七拐八转的竟用了一个多小时,越是北去,心下越觉不妙。抵达宾馆之后下车问问当地人,答曰,青岛北郊,距海边不知几许矣。大失所望。来前早有谋划,海边风光和青岛啤酒定然是要领略享用的,夜景月色尤其不可或缺。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缘之一字,终是可遇不可求的。到了这地步,便只得与几个相熟的寻个小吃摊儿,纵然明月当头,亦把酒问青天了。
我不愿记流水账一般,将此次青岛之行的所历所闻逐一记录和介绍。一来于我的记忆力的训练提高并无裨益之处;二来不耐其烦。只捡紧要的说几件给自己,老朽昏懵的时候好有个回忆的梗概。至于文章粗疏,也管不得许多了。不过青岛之行是两日游。虽只愿捡紧要的说一说,但已然大大的捧了头一天,若绝口不提第二天,似乎有些对它不起,另外,这篇文字更不好收束。可真的,这第二天如鸡肋般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即是耗尽笔墨,在我的感觉或只能是个狗尾续貂。说到底,似乎是心思在头天使得狠了,末了,到第二天上问一问:多乎哉?只好应道,不多也。反正厚此薄彼是不免的了,那就轻描淡写几句罢。
第二天一早去海滨浴场。离着老远,车就停下来。前面是一段坡路。导游说不远处有个鲁迅公园,大伙同去走走转转罢,里面正好一条小路通往浴场。可她贪近,领着从侧门进去,于是游鲁迅公园,众人连鲁迅那一尊眉发皆张的雕像也不曾见到。好在那条羊肠小道的确是有的,一米来宽的样子,绵延逶迤,尚可饱览大海风光。一路上摆摊卖珍珠海贝工艺品的小贩数不胜数,漫无涯涘的海滩上又随处可见巉岩怪石,一行人停步讨价还价的有之,拍照留影的有之,到了浴场,身边只三几人了。天儿还早,水凉,下海游一会子便经受不住了,上来晒晒太阳,一晒大半天。不知怎的,身子懒起来,眼目懒起来,精神懒起来,景色诚然是装不下了,只把几个隆鼻深目毛茸茸的洋人看了个饱。后来众人渐渐聚在一起,谈谈感受,都说海水不好喝,盐放多了。时间溜得快,转眼间头上的太阳又化作一个银盘子,三点多钟,踏上了归途。
曾读过老舍先生一篇《青岛与山大》。他爱青岛。在他眼中,青岛的雾是‘轻轻地在花丛中流转’的,他耳中能响起雾笛,那是‘愁人的’,是‘特有的鹃声’;北风激起的是浪花,而南风呢,引来的是小雨。他在青岛生活过,懂得这里的一年四季,‘菊花时节依然是暖和的’,‘大雁还是按时候向南飞’;就连我所描述的那看似一条长长的码头的人头攒动的栈桥,他也给人们勾勒出一副雪天里‘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的图画。不几句,便把青岛的气候、青岛的四时、青岛独有的景观绚然纸上了。然而于我这个过客而言,这些全是惜未能感受到的。回头望望,青岛愈远了,不知何时能再来。此行虽有遗憾,无论如何,先生说得没错,青岛诚然是北中国的一颗绿珠,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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