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郁郁寡欢地坐着公交车散心，竟遇见一个诡异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他，大大咧咧在我右边坐下，不经意间，肢体相触似有还无。公交车上盛产色狼，我皱了皱眉头，条件反射地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招牌矜持表情，下意识地向左移了半尺。冒失鬼有所察觉，于是也向右移了半尺，还算自觉。

隔着一尺的距离，我用余光看他为旁边那个头发稀疏花白、形容憔悴沧桑的老者梳头。“这是我妈的木梳。”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跟老者搭话，“我亲妈的，不是她的。”老者默然不应。

看来他们是父子，家庭复杂，彼此有感情，却又略显生疏，仿佛互相较着劲。我的脑细胞自发集合，编起故事来：莫不是，当年父亲抛妻弃子另娶他人，儿子怀恨多年终于体谅，心结却注定解不开？

狗血故事还没编完，怪男人已收起木梳，改玩吊坠。地摊上一两块钱的货色，在后颈上系扣的那种，他三番五次目测，又五次三番系不上，看得我心里直痒痒，真想说大哥我帮你吧，可又唯恐冒昧，只好无限低调地在旁边眯着。

他倒不怕冒昧，径直把吊坠递过来：“送给你。”我从小学就开始收男生的礼物，可从没有如此唐突的，吓得我连连摆手，甚至疑心这人幼时受过强烈的刺激，精神出了问题。

可他的笑容那么干净，那么坦然：“送给你就收着吧。”

2

我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份雷人的见面礼，他却意犹未尽，又摸出张名片给我。“片子”显示，此人大名齐天，我心说，这么像猴子，咋不干脆叫齐天大圣呢！刚抿嘴一乐，耳边冷不防响起他的男中音：“我知道你在想啥，我就是属猴的。”

原来，齐天是个修理电脑、倒腾软件的二道贩子。可怜我好一顿自作多情，还以为他和所有厚着脸皮前来搭讪的男人一样，是相中了我的姿色，没想到他是个例外，似乎只想推广业务。

气氛不知不觉轻松起来，齐天的戏法越变越多，他爹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看客。只见齐天在衣兜里掏啊掏，仿佛把自己当成了要啥有啥的机器猫，最后掏出的却是个印章，黄玉一端篆刻着两个被印泥染红的字。

“来，给你印一个！”我手背上很快呈现出鲜红的正方形，不由得笑出声来：“好像农贸市场上经过检疫的猪肉。”齐天借题发挥：“祈祷下辈子做头猪吧，一生衣食无忧。”我很配合地调侃：“傻呵呵把自己喂肥，最后做了刀下之鬼，那叫生得伟大，死得憋屈！”

“看，快乐了吧？就是这么简单！”不知不觉被齐天的孩子气感染，我这才明了他的用意。车到站时，他爽朗地道别：“祝你幸福！一定要快乐！”

我摸摸脸，这张脸竟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卸下戒备，笑了又笑，不像我不苟言笑的风格啊！　

3

盖在手背上的章很快就不留痕迹地抹掉了，可是奇怪，齐天这个萍水相逢的神经病猴头，竟侵入了我的大脑。一连几天，这段史上最离谱的公交奇遇在脑子里回放了无数遍，每每回味他的悲凉和笑意，心里都有难以名状的滋味。

我不得不怀疑，齐天在盖章的时候给我施了魔法。周末，我正坐在电脑桌前陪小然然看动画片，电脑就闹鬼似的告病。以前每次电脑出毛病，我总要费劲巴拉捧着机箱跑到科技城求援，这回身负看护小然然的重任，我只好坐在家里搬救兵。齐天很快赶来，摩托车上也带了个小拖油瓶，我们在门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你家孩子……”

闹了半天，齐天带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小妹妹，我抱的则是我的小外甥。两个孩子很快就玩作一团，而我眼中天大的电脑故障，一到齐天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他说起电脑来头头是道，我像鸭子听雷，思绪已经游离到九霄云外：一只无厘头惯了的猴头突然认真起来，怎么显得更搞笑了呢？

我请齐天吃饭作为感谢。路边的小餐馆里，老板娘正在打瞌睡，一个顾客都没有，齐天一走进去就说起胡话来：“哎呀！吃饭的人挺多啊，这位大哥得罪不起，那位大姐也挺好看……”老板娘慌张地环顾四周，以为齐天出了幻觉，我也觉着怪甚得慌：“千万别说我认识你！”　

4

不知道80后“白骨精”是不是都像我这样，没来由地压力满怀，面部总是下意识地紧绷着。可每次见到齐天，我都会没心没肺地大笑。此时，齐天又呈现出罕见的认真，说喜欢我。

我对齐天的了解太有限：30岁的纯种单身汉，母亲遭遇背叛后郁郁而逝，父亲与后妈老树发新芽，为他添了妹妹。重要的是，他想让我快乐，并且从一出现就给了我快乐，这难道不是缘分吗？他来自破裂家庭，却比我这个生在蜜罐里的人乐观，对后妈生的小妹妹那么疼爱，这难道不是“猴性”的力量吗？

自从跟齐天混，我就没了正形。可我笃定自己拥有的是知音，是爱人，是灵魂的支柱，是栖息的港湾。这猴头不光会发神经、修电脑，还总能在细微处让我的每个细胞都温暖熨帖。

那夜，我受了委屈，第一个念头就是投向齐天的怀抱。当雪亮的摩托车灯照亮我疲惫的双眼时，齐天目光温柔，臂膀有力，我感觉自己分明就是个受宠的孩子。　

我在齐天面前越来越透明，他也在夏雨轰隆的午后敞开心扉，讲起他的老爸、后妈、妹妹，曾经郁积的恨，今日明朗的爱……我静静聆听，默默感动，一个历经磨难的男人，平日以快乐示人，惟独对我袒露脆弱，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听着玻璃窗上急切的雨声，我想，就这样简单地爱下去吧，别问永远有多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