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青龙公社的血防粪检工作开始了。按惯例，粪检工作由公社卫生院具体主办，公社除从各大队抽调赤脚医生和卫生员外，还从大型的机关企事业单位抽调人员参加。我单位虽小，但是专业机构，又属本辖区，公社名义上要求派人去作技术指导，实际是叫出一个人。贾院长得知我以前搞过粪检，想趁机调整我的岗位，就把其他医技人员弄来轮换着搞供应室工作，让我去参加血防粪检。

我到粪检场首先向黄院长交了底：我只在家里当卫生员时搞过一次粪检，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黄院长热情地说：“我喜欢你这种诚实态度，没关系，大家互相学习嘛。”我嘴上虽那样说，心里还是始终记着我有指导的责任。一开始，在场地布局上我没发言权，因为他们都是老有经验了，但在各组的器具设置，具体摆弄上我还是搞得有条有理有板有眼的，摆好这组忙那组，见有不妥的就去用行动纠正过来，少说多做，样子做得很谦虚。

粪检开始后，我先每个组去干一天，以我实际的操作来影响大家。沉淀时往往用的粪量不够，我就流动式的给他们做样子，实在不行才说上两句。消毒要保证时间，洗刷要洗三次内外洗洗干净，换水不能溅到其他盅盅里，渗孵化要渗得离口三分线，各个环节之间要注意避免交叉污染等等，这些最关键的地方我都要注意把关。尤其看孵化，那是诊断是否是血吸虫病的最终关键环节，只要稍不注意就最易漏诊，也最易把水虫当毛蚴而误诊，所以他们看过了的一般我都还要看一遍，不时也要找出几个漏了诊的出来。我还把毛蚴瓶和水虫瓶放在一起让其他业务不太熟悉的人分辩诊断，然后又叫他们把拿不准的瓶子给我看看，或者再给其他人看看，起到相互提高的目的。既要做到操作正规，保证质量，又要做到不高人一等，不得罪人。

我的这种务实作风和谦虚态度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和亲近，都说我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还很有一套，不愧是血防医院出来的，都愿与我打堆说笑。你想我在家里当卫生员搞粪检时就能与第一大美女谈上恋爱的，没两下还行？这次也不例外，遇到了两个大美人，绝代双骄。有个战斗大队的赤脚医生叫赵碧英，去年就来搞过粪检，才十九岁，人才好，水色好，性情温柔，和我说话很害羞的样子最好看了。有个陈树根是青龙铁器社的翻砂工，连续搞过两次粪检了，刚满二十，突额头深眼窝，大眼高鼻，脸上有酒窝，有几分像邓淑娥的脸，头发天生棕黄自然卷，皮肤很白净，用她的话说是晒得红晒不黑，身材苗条，性格单纯直率，有啥说啥，颇有点俄罗斯姑娘的风采。赵碧英比陈树根含蓄温柔，陈树根比赵碧英苗条白净，高矮差不多，性格却截然相反，俨然一个是东方美人，一个是外国洋妞。

她俩既是好朋友，又是打嘴巴仗的对头，由于陈姑娘大点是街上的，赵姑娘小点是农民，玩笑时陈就往往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慢，说话打人。赵碧英都还能忍受，我就见不惯陈树根的做派，往往站在赵碧英的立场上给她打抱不平，我笑中带刺地说陈树根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她看不起农民其实你还不如农民，挖苦她外强中干绣花枕头没有多少真才实学，笑话她其实就是小市民意识。我与她辩论，最初她还抵挡一阵招架两下，但无一不是落荒而逃。后来只要我一出面，陈树根就甘拜下风挂免战牌，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说不赢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大家就说：“对的，只有你才把她克得住！”

我看得出来，赵碧英心里暗恋着我，处处关注着我，常常羞涩地鼓足勇气来接近我，我也喜欢她的温情，她的美丽，她的羞涩。经常为她娓娓动听地摆些暖暖的故事段子，当然大家沾她的光都听到了。直到粪检要结束的头天下午，活路做完了，大家把我关在一间空病房里听我讲故事，把赵碧英隔在门外。我从玻璃里看到是她在不断地敲门，就叫他们去开门，他们不去，叫我继续讲，我不讲了，去把门给她打开，说：“起头你没听到，我现在从头讲。”大家“啊！啊！”的笑着闹着走了，把我俩甩在了屋里。我见她脸红一阵又一阵的想给我说什么，我等了半天，她害羞得不行，最终没能说出来。我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也就没占主动，只说：“粪检结束了，有空到血防医院来耍。”

我回医院后，贾院长果然就没再叫我搞供应室了，而是安排我到手术室和门诊接待登记室轮换上班。其实这时就叫我一直搞供应室我都没什么意见了，反正有书看就行。谷子又开打了，我被派到河对门的牧马山搞巡回医疗，早出晚归。药物只收成本，服务不收一分钱。与我一起去的是搞药剂的颜淑娥，与邓淑娥的名字只一字之差。她二十五六岁，虽身材不高，但小乖小乖的，颇有风韵，又爱说说笑笑，经常叫我毛先王，我就叫她颜淑我，你去我的点我就去你的偏旁。如果不是背个药箱，旁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对呢。一路上爬坡上坎，走村窜户，田间地头，吆喝叫卖。搽红药碘酒的最多，外敷的也不少，特别是仁丹、清凉油、宝塔糖、合香正气水、头痛片、消炎粉等最行销。有天快到中午了，我们要找个吃饭的地方，我就把她带到不远处的我小姨家去。小姨以为我带的相好，把颜淑娥瞄了又瞄，赶忙到代销点去割了一块收刀肉，煮的耙冬瓜耙扁豆给我们吃。饭后颜淑娥要给伙食费，小姨慌忙推却。我说没办法，谁叫你长得那样乖呢，今天小姨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了，你就受点委屈接受她这顿招待吧。大家一阵好笑。饭后在门外塘边的竹林坝头乘凉，小姨拿把篾扇坐在颜淑娥的右边扇风，实际是为颜淑娥扇的。闲话中小姨说她近来腰杆胀痛，颜淑娥就给她按摩扎银针。左右邻舍的看到我们在施医术，这个说他这儿痛，那个说他那儿不舒服，于是该吃药的吃药，该搽药外敷的搽药外敷，该按摩的按摩，该扎针的扎针。一直忙到四点过，他们要出工了，我们也就沿途返回单位赶晚饭了。

说实话，我虽没给赵碧英明确表态，但心里一直是眷恋着她的，在一时冲动之下，我还给她写了封信表达了我的爱意，叫她如有意就来找我。从没有想到资产阶级的洋妞大小姐陈树根会跟我耍朋友，更没想到我的婚前恋爱史就终结在她身上，真是世事难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给赵碧英写了信后十几天，青龙卫生院的李佳田医生和幼儿园的老师梅志宽，有天吃过晚饭就到血防医院来找我，要把陈树根介绍给我。我说陈树根好娇气嘛，我给她耍朋友我还不处处让着她啊？恐怕她也不愿意给我这个农民出生的人耍。他们说，人家了解你，不然我们来说什么。说实在的，我这二年耍朋友都耍疲了，有些厌倦，没啥激情。但你是那个年龄阶段，你要不找个人在身边，总有人要给你介绍或总有人来找你耍的，总之是个累赘。陈树根是工人，那时的口号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出生好，政治可靠又自带饭票，随遇而安呗。就说：“好嘛，反正她的个性强，我的个性也不弱，她是我行我素，我也是我行我素的，我是不给哪个当耙耳朵的哈！请把这句话给她带到。”

她们见我同意了，就热炒热卖，叫李佳田去把陈树根喊来，今天就把这事定了。不一会儿，陈树根来了，她见到我羞涩一笑，使我从酒窝中又见到了东方女娃的影子。我主动给她说：“真没想到你街上的大小姐还看得起我这个农村人，我真三生有幸。在粪检场打击你的那些话，都是玩笑。我知道你性格强，耿直，我也是。我只希望你对我就像对待你自己一样，给我相对独立自由的空间，尽量让我去干我想干的事情，当然绝对不是干坏事。”她又笑着点点头。我说：“你要记着你点头答应了的哈！”她又点头。我就笑她：“今天怎么变成大家闺秀的那么稚雅了，光点头不开腔？你要早是这样我早就爱上你了。”听我这样说，她就笑得来把头低了下去，更不好意思了。梅志宽就说：“人家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嘛！你还根本不了解树根温柔害羞的一面。好了，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意见，我们就去逛河堤。”

那是刚打完谷子的秋天，还没黑尽，半边月亮就高高的挂在了天上。我与陈树根从河堤回到医院，就看见赵碧英在洗碗槽的水龙头上洗手。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当然热情地打了招呼。她说她来看个病人，但看到陈树根与我在一起，眼里就明显流露出了失落的表情。陈树根还拖她到我寝室里去耍。我和赵碧英心中都有沟壑，因此互相客气了几句，她就婉言谢绝了。我心里在想，我与你纯粹叫做没缘分。你要是早半天来找我，或早点给我回一封信，哪里还有陈树根的戏唱！她也知道是梅李二人作的伐，后来我与她几次看见，相互都是心欠欠的，但大家都绝口不提信的事情，让时间去冲淡一切吧。

陈树根家就住在青龙上街的幼儿园对门，其父母都是缝纫社的，与我的父母年岁差不多。她父亲叫陈汉君，是青龙场有名的裁缝师傅，高高长长的个子，起码在一米八五以上，大家都叫他陈师傅。他说话谨慎，对人和气，心地善良，手艺也过硬，所以梅志宽、李佳田她们爱在他那儿打衣服，故与陈树根熟悉。陈汉君夫妇三十多岁了才生陈树根，又隔十二年才生儿子陈树明。我认识陈树根时其弟弟只有八岁，还在读小学二年级。陈树根刚小学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为了逃避下乡当知青，刚满十四岁就进缝纫社当学徒，七零年转到铁器社当了翻砂工。其母梁丽珍已退休，虽然只有二十多元的退休金，但一家四口就三人在拿工资，生活过得相当不错。因是中年得子，老两口对两个娃儿非常的娇惯溺爱，只要能办得到的，都尽量满足，家里所有的力气活都请人做，就连挑水都是请人挑的，看戏看电影陈汉君都把八岁的幺儿抱起看。

我与陈树根建立了恋爱关系后，她经常来叫我到她家去吃饭，有时天天去。我想这样白吃人家的也不好，偶尔也买点东西去孝敬二老，更多的是帮他们做些力气活，比如挑水，买煤买米，洗洗铺盖毯子什么的。陈树根很爱干净，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洗澡洗衣服，我就帮她洗衣服。想起与邓淑娥谈恋爱时我们曾说过要抛弃看人走人户的俗套，结果转了一大圈又转回原位了。星期天没事，我们就回府河耍，赶毛家渡赶黄龙溪。她本来长得漂亮，又有洋妞的风度，还是自带饭票的工人，我的虚荣心支使我带着她在家乡父老面前去显显洋。殊不知，有天在黄龙溪就碰上了邓淑娥，她问我：“回来耍星期啊？”我笑着：“没事赶场耍。这位是陈树根。”又对陈树根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好友，也是妹子，叫邓淑娥。”他们俩就热情打招呼，交谈了几句，互相你打量我我打量你的。邓淑娥临走时仍然满脸笑意，气定神闲，还给我开玩笑说：“好久吃喜糖不要忘了请我啊！”

金秋十月，党的十大召开了。一个当过兵的工人，三十多岁的王洪文接替了林彪的位置，当上了党中央的副主[xi]。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陈永贵和工人吴桂贤当了政治局委员还兼国务院副总理。看来伟大领袖硬是要让工农兵当家作主，管理国家大事。那时贯彻党中央毛主[xi]的指示精神是雷厉风行，一插到底。全国迅速掀起学习贯彻落实十大精神的高[chao]。当时我们县的文教卫生系统是合成一个系统的，叫文卫局。文卫局专门组织了十大宣讲团到各公社去宣讲十大精神，以推动文化教育、卫生血防、计划生育和知青工作的深入开展。宣讲团是各单位抽人组成的，贾院长就把我推荐到宣讲团去。当天晚上，陈树根和她的好友马春华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去赶车，使我又想起了去年王建芳送我的情景。我对陈树根说：“我是不会变心的。你如有变就早点告诉我，我不会生你的气的。”她说：“你放心，安心的工作，我不会变心的。你在外工作没个时间不方便，拿我的手表去戴吧。”说着就把她的上海牌手表抹下来递给了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