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手拽着行李,一手捏着缆车票,卓然随着坐缆车的人群像蜗牛似地一点点向前移动。
眼看快到坐览车的转盘了,等车的人群又被告知下山的览车出故障,于是逶迤向前的人阵发出比先前更高的分贝声:有的叫苦连天,说雪山不见雪;有的埋怨西岭雪山管理混乱,甚至戴着口罩的人干脆扯掉口罩开始苦中作乐大讲笑话,有的甚至胡乱地唱吻别;小孩开始不安份地试图挣脱出大人的控制范围,大人借机撒气大声喝叱———寒冷的空气在骚动的人群上空化作阵阵白气冉冉升空。
时间快到10点钟时,下山的览车终于在大家的望眼欲穿中优雅从容地滑入转盘,人群也顾不得优雅,挎着时髦手袋的,背着鼓鼓背包的,拎着水果的,牵着小孩的,都疯了似的跟着览车跑,前面的拉着车门,后面的拉着衣裤,逮着机会便一屁股就坐进览车的坐凳上,陌生的、熟悉的全挤在一起。
卓然把自己硬塞进一车厢后,便好整以暇地望着车窗外长长的等车队伍,忘了刚刚等待的痛苦,忘了数九寒天的凌晨六点钻出温暖被窝的挣扎,忘了漫漫的坐车旅途。
览车缓缓升空,想象中的冰天雪地,媒体上大肆渲染的滑雪场仿佛触手可及,卓然想象得不能呼吸,欣喜地瞪大眼睛收搜银装素裹的世界。
冬天的寒风从低凹的峰岭间扑面而来,冷峭地吹打在脸上、手上、脚上,钻进帽子和衣领里,尽情地肆虐温暖的体肤。缆车每上升一米,飘荡在空气中的冷气便会愈加袅娜一分。山坡上,簇拥的灌木丛中夹杂着一些青绿,不经意的新生喜悦慢慢地零星地朝山顶蔓延。
到处是泛着黄褐色光芒的一簇簇枯草,偶尔伫立的几棵衰木不蔓不枝,远处的山坡布满挺且直的雪松,却丝毫也看不到雪的芳影,卓然无比失落地数着在爬坡轨道上吱吱溜溜艰难爬行的览车:祈求雪花一跃入怀,祈祷雪地在眼前延展,祈求不虚此行,不然留在家里睡大觉的向阳会幸灾乐合地笑醒。
缆车爬过一道道山坡,寒气一股股地携带白色的气息袭来。
卓然下意识地拉紧围巾,这才记起为了拿览车票右手一直光着,手套还在背包的侧袋里。车厢里人太多,旁边的人紧挨着自己,自己紧挨着车门,对面的腿碰着自己的膝盖。卓然一边用左手反过一侧掏手套,一边用右手抓住缆车车门的横杠,好不容易掏出来,“哐”的一声,览车到站了。车厢里的人开始往外涌,卓然被人掀出车外,才发现左手空空如矣,手套被挤掉了。卓然焦急地跟着缆车跑,直到缆车里还剩两个人时,才看清自己的手套被结结实实地踩扁在车厢的地板上。“我的手套!”卓然奋力地同下车人挤在一起,右手努力伸向手套,但下车人下车的惯性太大,一下就把卓然挤出车门,徒留一只手在空中抓挠。卓然不泄气地随着览车跑动,一边再向缆车门挤去,这一次右手终于拿到了手套。不过,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的。道一声“谢谢”后,卓然顾不得看清缆车里这最后一个人的面孔,便迫不及待地跟随人群朝梦寐以求的冰雪世界进发。
二
一上山顶,眼前的世界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灰霾的天空一下像筛子似的,大大小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漏下来,不停地忽闪在行人的眼前。
看,那飘逸俊美的身姿,那快乐悠然的舞步,这翩翩起舞的精灵美得让人窒息。
舞者累了,相拥而眠……
扯天扯地、漫山遍野的雪啊,像披着曳地婚纱的新娘,摇曳过枯草、荒地,摇曳过秃枝、山野,风情万种,款款深情地走来,走来……
卓然张开双臂,深深呼吸。终于真真实实地踩在雪地上,卓然一步一步地试探着,故意让“吱吱嘎嘎”的响声不绝于耳。
走上“冰雕长城”,卓然索性除掉手套,真真切切地触摸它:方块的,圆润的、坚硬的、温婉的……寒彻入骨的美妙、摄人心魄的神韵,如诗如画,更如爱情吧。
人们之所以喜欢雪,是因为其纯粹,纤尘不染,能以飘飘洒洒的姿态覆盖一切。人们都希望自己遇见的、拥有的爱情是超现实的纯粹唯美至极,可是问世间,有几个人能不食人间烟火,有几段坚贞不渝的爱情能善始善终?爱情如雪,终是昙花一现的唯美。
让“宅男”向阳把肠子都悔青吧,卓然为自己执意来滑雪击节。
卓然迫不及待地来到滑雪场的接待大厅。不用说,不远千里百里的游人,或自驾车,或跟团,操作南方不同方言的普通话表达急欲亲近雪场的心情。整个大厅就像刚煮开的八宝粥,人声跳动,人影穿行。
卓然好不容易在大厅的一角找到一空位,便老实地按计划从背囊里掏出面包和水,胡乱地往“咕咕”叫的肚子塞。
待到塞完最后一绺面包丝,卓然兀地想起包里水灵灵的苹果和梨,犹豫地掏了两下,还是放回背囊里。吃得太饱会影响第一次的滑雪状态,卓然安慰自己强烈的食欲。
三
卓然换上滑雪靴,套紧滑雪板,手杵滑雪杖,试探性地站立身子,刚滑进练习场的入口,却被练习场的欢声笑语结结实实地撞个正着,卓然趑趔一下,险些摔倒。只听见练习场里严父慈母们愉快的喝叱声,孩子们夸张的呼啸声,少女们千娇百媚的撒娇声,还有啪啪的摔倒声……
一锅北方年三十煮沸的饺子也不过如此吧,卓然乘着兴杵着雪杖驶入练习场。兴致盎然的人们在五颜六色的厚厚衣服的包裹下,着滑雪靴,杵雪杖,东倒西歪地在宣纸上涂鸦着自己,或花团锦簇,或一枝独秀,令人叹为观止。
卓然尝试着走了几下,便能像滑旱冰一样地向前溜,然后快速地移动。虽然是练习场,但对滑雪初学者来说,能够应付自如,实属不易。向阳虽然木讷,但于卓然的运动天赋,倒还不吝赞美之词,卓然虚荣地想象向阳崇拜的眼神,禁不止在心里直骂这厮太缺乏情调。
在练习场穿梭几圈,卓然又随人群乘传送带到30度左右的坡上面像风一样溜过练习场。可惜坡度不大,距离不远,风一样的感觉太短暂。卓然不甘心地搜寻滑雪场的制高点。
四
滑雪场依山而建,四周都有铁丝网,靠山的铁丝网延伸向茫茫的雪山之颠。卓然相信滑雪场的风景远不止山脚这片练习场,虽然大多数人都在山脚的练习场玩得昏天暗地。直到看到两个身影从茫茫无际的雪山飘下来,卓然一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禁不住抖动背包:准备出发。
卓然抱着滑雪板、滑雪杖,沿着铁丝网向山上找寻,终于在三十米高的地方看到慢吞吞晃悠悠的缆车,也看到两三个人在等着上车。
卓然学着别人的样子正准备一屁股坐上缆车,可是又长又大的滑雪板被缆车的吊绳挡了一下,自己娇小的身体连同沉沉的背包一下便被撞出缆车,卓然踉跄几下,试图再上缆车,吱吱作响的缆车头也不回地驶向前方。
“公交车都还要等一下,干嘛不等嘛”卓然嘟囔着,作好准备上传输线上流水作业的下一个缆车。
“小心!”一双白皙的手伸过来, “竖着拿滑雪板!”卓然诧异地盯着这双似曾熟悉的手,顺着对方低沉的声音看过去,咖啡帽、特大号口罩,一副茶色眼镜严严实实地遮住双眼,整个人神秘而庄重。
“快点坐上来呀!”卓然机械地坐上缆车,随缆车晃悠一会儿,才记得向旁边白晰男说谢谢,并执意自己拿滑雪板和滑雪杖。
“第一次来滑雪吧,我帮你拿好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紧地握住卓然的重物,另一只修长白晰的手娴熟地搬弄着缆车的安全框。“你经常来呀”卓然再度打量他:男性,二十几岁,平头;特大号口罩,特大号边框眼镜,特制咖啡帽,特长枣红围巾,外加深色休闲装,红色滑雪鞋,整个人俨然装在他本人特制的套子里似的。
“每年会来一次,以前在哈尔滨读书倒可常常滑雪。”白皙男在口罩里裂嘴笑笑。
“哦!”卓然若有所思地应答一声,心想今年的h1n1真是闹得人心惶惶,连这样养眼的男人都肯全副武装到不惜糟蹋自己的地步,怪不得自诩人才俊杰的向阳要躲这h1n1盛行的风口浪尖,唉,只可惜同样在哈尔滨读书的向阳不会滑雪。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爬山的缆车发出吱吱溜溜的呻吟声,右边的速滑道上偶尔传来女生的尖叫声。
卓然不敢放任自己的视线,怕自己忍不住又盯住那双与向阳一样白皙的手出神。于是刻意回望练习场:白茫茫的天地间,游客成了一个个小黑点,远远望去,犹如过冬觅食的麻雀般正自在跳跃。
“会滑雪吗?”
“不会,但应该不难吧!”卓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笑。
“减速记得两只脚成八字型”,白晰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卓然,“滑行时两只脚平行即可!”
“哦!”卓然掩饰着自己如获“葵花秘笈”的喜悦心情——要知道自己从未滑过雪,轻描淡写地吹,只会让自己摔得难看。
“到站了”,白晰男“滋溜”一声神闲气定地着陆。卓然慌乱地伸脚着地,身子还未站稳,手中的滑雪板就被缆车的绳子挡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个现形。
“小心哟!”白晰男踩着滑雪板退回来。
卓然羞怯地低下头,一边笨拙地整理滑雪板,一边清清嗓子大声说:“谢谢,别管我,你先滑吧!”
白晰男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一道黑影闪电般地从卓然眼前掠过。
卓然恍惚间抬起头,望着似曾相识的黑影竟失望半晌。
山顶的风裹挟着雪纷纷扬扬地下,雪静静地在速滑道上延伸,延伸向茫茫不可知的山脚。
卓然小心翼翼地踩上滑雪板,依着雪杖伫立在速滑道上的最高点:四周空无一人,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瞬间惨白,只听到的茫茫的雪雾中偶尔传来跌倒、求救的声音。
如果可以坐缆车下山,卓然相信自己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做逃兵,以前在电视上看别人在曲折的速滑道上风驰电掣,多神往多羡慕啊!可是站在这几近90度的速滑道上,卓然甚至怀疑修建者有问题,这是人敢滑下去的吗。想想刚刚自己在白晰男面前视滑雪小菜一碟的神情,忍不住滑动滑雪板作视死如归状。可是滑到悬崖边,自己真的两股颤颤,倒退数步。
这时,上山的缆车送来了一对时尚男女。男生娴熟地帮女生整理完装备后,兀自轻松地冲下山顶,滑到近三十米的距离突然停下,朝山顶大声呼喊女生的名字。女生温柔地应了两声,比划两下后勇敢地摔了下去。卓然“哇”地叫了起来,只听“啪啪”两声,女生在20米开外的地方摔倒……
雪,仍在晃悠悠地下,雾气氤氲中有个黑影正朝女生移动,卓然知道是前面的男生除掉滑具正艰难地爬向女生,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微的感动和嫉妒撞击卓然的心扉。伫立在茫茫的雪山之颠,形影相吊,卓然不禁顾影自怜:娇艳的花,总有蜜蜂闻讯采摘;稍有姿色的女孩,总有男孩适时宠爱,自认为还有几分姿色,可是宠爱自己的男孩呢?向阳吗,那个总在一隅施舍温情的男孩,一回到阳光下就自顾不暇,隐隐中渴望自己的爱晒在年轻的岁月中,也曾欢声笑语,也曾春风得意,而不是躲在过早隐居的世界里,仅执子之手,便无语凝噎。忽忽而过的时光里,爱不应云淡风轻、了无痕迹……
念及此,卓然有些气馁,把雪杖使劲地杵在雪地上,身体猛地向前蹭,脚下的滑雪板不受控地向前滑去。卓然瞪大眼睛,看到了悬崖,看到了陡峭的速滑道,“哇哇”两声,身体下坠、下坠,直止轰然倒下去,连翻两个跟斗终于打住。背囊里传来“哔叽”几声(未吃完的水果作了替罪羔羊),随着便是火烧火燎的刺痛,卓然蹬蹬空无雪靴的双脚,艰难地用握雪杖的手撑住雪地,好不容易立起身子,回望一下来路:妈呀,这一跤居然摔出二十几米,滑雪板却还挂在十来米的地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卓然只好忍着臀部剧烈的疼痛,放下雪杖,沿着垂直的速滑道一点一点地向上爬。手刚触到滑雪板,身子又向下滑了一大截,如此反复几回合,待到卓然拿到滑雪板,也是累得精疲力竭。
卓然无力地坐在雪地上,捣腾着脚上的滑雪板,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算了吧,走下去!”卓然愤然地把手上的雪杖丢一旁,双手捂面,痛不欲生:走下去肯定赶不上旅行团的车,滚下去的话还要做人吗?
“是你的滑雪板吗?”
“是,是,是我的!”卓然全然不顾含泪的双眸零乱的面孔,冲着声音的方向扭头望过去。
就在这一刻,突然雪过初霁,金色的阳光冲破云层,投射在卓然梨花带雨般的面庞上,楚楚可怜的双眸写满意外、惊喜、娇羞……这一刻,来人,也就是白晰男竟然忘记将滑雪板递过来,也忘了扶起卓然,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眼镜下一对清澈而多情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四周的一切皆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真是你呀!”
“向阳……”
“想着你在上面呗,这不就来英雄救美了……”
“你的行头,你的滑雪技巧……你还有什么未交代?”
“还有一腔殷殷情愫……”
茫茫的速滑道上,白雪皑皑,两道搀扶的身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渐行渐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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