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久雨后开始有阳光的晌午，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还有积水，映出闪亮的阳光。久雨后的街上明显地热闹起来了。

他刚放下饭碗，就接到一个病人的求医电话，立即按地址来到患者的住所。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你找谁？”中年妇女忧郁的神情掠过一丝迷茫。好像她还不知外面已经有了阳光，脸上依然挂着阴云。

他报上患者的姓名。

中年妇女摇摇头：“你找错门了。”

他找出纸条一看，才知道自己一时仓促，看错了门牌。他正想道歉离去时，屋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职业的敏感使他驻足。他翘首往里探望，发现一个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因剧烈的痛楚，脸扭曲得不像人样。医者父母心，他没多想就走进去，真诚地询问姑娘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救救我吧。”姑娘因剧痛，顾不得羞涩，抓住他的手。

“医生，我女儿得的是关节性类风湿，难治的。”

他怎不知类风湿是不死的癌症，但他被她渴求生命的目光深深打动了，不由得紧握她的手，说：“你病了多久？”

“医生，我躺了整整三年了。”

他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临走前，他对她母亲说：“把窗户打开，别老关着窗户。”　

他言出必践。

从此，他风雨无阻，来回奔走，为她治病。其实他很清楚，他同样回天乏术，无法妙手回春，重要的是给了她希望和力量。他是医生，比谁都清楚，她更需要什么。

许多日子过去了，她的病没有明显的好转。她终于心灰意冷了，对他说：“你别消耗时间和精力了，我怕是永远也好不起来的。”

“为什么对自己没有信心呢？只要有一点好转，就有走路的希望。”

她不支声，她深深地知道，他对她的关心超乎一般的病人。

“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一个。”

她摇摇头：“我妈给我讲了三年了，天天都有新鲜的故事，可是，实话说，我却听腻了。连史铁生的书我全看过了。你能有更新鲜的故事吗？”

他也摇摇头：“其实，好的故事不在于新鲜，而在于能不能让你感兴趣。

她到底让他的表演欲望所感动，轻轻点了头，有点期待。

“从前，有一个人，记不清是男的还是女的，家里很穷，穷得连一双鞋也买不起。他（她）为此耿耿于怀，整天怨天尤人。直到有一天，他（她）看到路上有个人，胳膊下撑着两条拐棍，空空的裤管，没了两条腿，这才感到自己是幸福的。”

“这故事，我看过，但从没听别人讲过。你讲得很好，我不是指故事本身。”她看着他，“不过，这故事帮不了我什么，我跟那个失去双腿的人没什么区别。”

“你还有腿，是不是？”

她不语。这时候，她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和她有着某种默契。

他环视屋里，说：“你平时喜欢什么？”

她无限神往地说：“以前我喜欢养花，有花的日子很美丽。”

“现在呢？”

“生了病，走不动了，没法养了，花都枯萎了。”

“重新开始吧，养花。”

她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他想让她多做点事。三年多了，她没真正做过什么事。

“养什么花？”

“什么花都无所谓，只要用心去养。”

“养野丁草吧，不娇贵，容易活。”

第二天，在她那布满阳光的阳台上多了一盆野丁草。每天早晨，她在母亲的搀扶下到阳台侍弄那盆野丁草，同时，接受那久违了的阳光的沐浴，泡浸在那种暖洋洋的温柔中。

病仍没有明显的好转，只是，每天都拥有阳光般的心情，花开般的笑容。她对他说：“生活真奇怪，有了阳光的心情，生病的疼痛竟可以转移。”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阳光无法照亮心灵的阴霾，要自己点亮一盏心灯。”

“是你点亮了我的心灯。”她对他春风化雨的关爱，心存感激。

几个月来，他们谈的更多的是生活，而非医患之间程式化的交流。他们能坐到一起其实就是一种缘遇。她这么认为，只是没有说出来，不敢说出来，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她开始写上日记，不是记录她病情的好坏，而是积累自己对他的感恩。真诚的感念日积月累，化作深情的痴念，没有什么“罗曼蒂克”，她难以自抑地爱上了他。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对着含羞的月亮向他透露了这个“非份”的痴念。

他似乎早已感觉到她的一片深情，平静地说：“谢谢你，但这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有女朋友了？”她为他断然拒绝感到伤心，并固执地认为，他肯定认为她不配。

“我患了绝症。”

“绝症”两个字于她听来如遭雷劈，顿觉一阵晕眩。

“老天啊！这么好的一个医生，怎么可能得绝症呢？”

“上帝不可能让每个人都一生健康，所以才有了医生。最称职的医生是，在医治病人身体的过程，医治自己的灵魂。一直以来，我都在跟病魔抗争，我在治好一个又一个病人中获得了快乐，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让我照顾你吧，一生一世。”感动使她获得从没有过的坚强，毅然决然地说。

“别说傻话了，你更需要照顾。”

“你太小看人了，为什么你患了绝症可以照顾别人，别人就不能照顾你呢？”

他让了步：“你只有完全好起来，才可以照顾我呀。”

“我一定要好起来，我要照顾你。”以前她有破罐子破摔的消极情绪，是精神上没有依托，现在，她心爱的人将需要她的照顾，她非得战胜病魔不可。她觉他们两个人不能全都躺下，至少一个人倒下去，另一个人还能站起来，然后两个人能够一起站起来。

“我们再养一盆野丁草吧，”她说：“以前那一盆代表我，现在这一盆代表你。如若它发出新芽，开出花朵，你的病就好了。”

她噙着眼泪说。

他点点头，微笑着。

布满阳光的阳台上又多了一盆野丁草。她每天更用心地侍弄那两盆野丁草。有时候，她自己拄着拐杖，拖着双腿来到阳台，痴痴地望着两盆野丁草出神，心里默默地祈祷。

一个月后，他自己住进了医院。无论别人如何劝说，她固执地拄着拐杖来到医院陪他。其实她并不能照顾他什么，只是见到他，心里就踏实，两条腿就有使不尽的劲。

许多日子过去了。这天早晨，她侍弄那两盆野丁草时，惊喜地发现，那盆为他而养的野丁草，盛开着零星的粉红的花朵，小花顶着晶莹的露珠。

她喜极而泣，竟丢掉拐杖，蹒跚地走了几步，跌倒了。她母亲一直在她身后静静地贮立着，看着女儿扶着栏杆慢慢地站起来，眼里也闪动着泪光。她望着母亲，激动地说：“妈，野丁草开花了，我要到医院告诉他。”

在母亲的陪同下，她来到医院，还没踏进他的病房，就喜不自禁的叫着：“野丁草开了，野丁草……”病房里很静，医生站在他身边，神情肃穆。他平静地躺着，恬静而安详的脸绽开笑容，那笑容永远定格在他年轻的脸上，就像阳台那盆野丁草绽开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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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