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房间很精致,是穷我一生都不曾见过,不曾奢望过的精致。
从门窗到桌椅,从墙上的名家字画到案上的文房四宝,还有我正躺着的窗。
多年来江湖转徙,四海漂泊,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人间富贵,至于繁华二字,却无心领教——在滇边的小村里,人们或饿死,或病死,或什么也不为,只是走进那片山林,便再也没有走回来……
我冷笑,牵动身上脸上的伤。
——我没有死,我当然知道是谁救了我。
方倦鸟。
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可是他人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却并不是方倦鸟。
是绿儿。
雷大小姐雷诗雩的侍婢。
她向我望了一眼,然后坐在桌旁。
——方倦鸟来了,绿儿也来了,那么还有一人也呼之欲出。
雷诗雩。
她不可能不在,她不可能不来。
“菊花香”并不是什么伤人性命的剧毒,它只能让人晕眩,只能一点一滴地消耗中毒者的内力——但如果中毒的人本身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内力的话,伤害反而会小一些。
当日,我和方倦鸟才刚刚踏入苏州城,雷家的现任门主雷旭就找到了我们,并力邀方倦鸟回霹雳堂。
他去了,但我没有,我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其实,倦鸟是要我一起跟去的,可是我却不能去。
在城门口,雷旭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霹雳堂不欢迎我。
雷旭的眼神冰冷、轻鄙,还充满了戒备。
既然如此,我何必去?
方倦鸟回来得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样子很疲惫。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随手拨弄了一下烛芯。
“是宇文十九。”他坐在桌旁,握住我的手,“半个月前,宇文十九在雷大小姐的莲子羹中下了菊花香。”
“菊花香是毒不死人的。”我说,“他们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点点头,脸色沉重:“你知道,老门主对我有恩。”
我勉强一笑,我当然知道要不是雷老爷子提拔了他,在他最危险无助的时候让他匿在霹雳堂,他早已死了,早已遇不上我,所以,我从不干涉他和霹雳堂的事。
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报。
我懂这道理。
“他们要你怎样?”
他一笑,握紧我的手:“情儿,我知道你不会阻止我——办完这件事,我想我也算还尽了雷家的恩情;从此也不用你再受委屈。”
“我没有受委屈。”我说,“你还没说他们要你做什么。”
“杀宇文十九。”
我挣脱他的手,起身。
“杀宇文十九?!”
他点头。
“宇文十九的铁扇和你的飞刀,我的剑是不分轩轾的,你赢不了!”
他沉吟,然后看来有些艰难地说:“所以,我要你帮我。”他牵住我的手,“我的飞刀和你的剑,一定可以胜过宇文十九。”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要杀他,我可以不管,但怎么能要我也动手?”
“你……”他看着我,眼神中竟似隐然有痛,“你……你还是动了心?”
“……动心,”我转过身,不看他,怕自己会心软,会答应他,“我不会对他动心,你应该知道。”
“那为什么……”他问,声音低,且涩。
我笑,笑得却苍白:“雷老爷子对你有恩,而他却对我有义——你可以为雷家拼命,而我只是不愿伤害他。”
他拉住我,紧紧地抱着我:“可是,我恨宇文十九,他缠你缠得太狠,而且又得罪了霹雳堂,这次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罢手。”
“你想过没有,雷小姐中毒,雷旭不要解药,却只要宇文十九的命,这不是太蹊跷?”
“……说到底,你还是护着他。”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菊花香的解药只有他能配,我和他是难免一战的。”
“你……”我陡然收声,“——你,想怎样?”
“我除了去夜行竹林与他一战——还能怎样?”他问,他笑。
他的笑第一次令我感到陌生和寒冷。
…… ……
“……真会添麻烦……还说救我们小姐,靠你……哼!”
耳边忽地响起绿儿的声音,来不及多想便回过神——转头,看着她的背影,只恨不能出手,无力出手!
“……也不知道方少爷在想什么……”她嘟囔着回头看我,“这女人……”
我强压一口气,胸口闷痛得厉害。
“绿儿,她,醒了没?”
是他的声音。
——他总算来了。
鼻子一酸,泪欲决堤,只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哭,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地哭。
人在江湖,是没有资格哭的,尤其是女人。
这些年来,我流够了血,却从没有流过泪。
可是,我现在却真的想哭,甚至连泪都已经溢出了眼眶。
——直到,我看见了另一个人。
雷诗雩。
这个随时随地都可以流泪却不用流血的女子正紧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眼圈依旧是微红的,仿佛刚刚哭过,仿佛还在嗔怒。
她的眼神是怨恨的,她正看着我。
她恨我,我知道。
因为,我伤过她的自尊心。
她,雷大小姐,身世显赫,貌可倾城,江湖人把她的微笑与我的慧剑、倦鸟的飞刀和宇文的铁扇称为最可怕的四种“武器”——因为,据说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抵抗得住她的一笑!
只要她说一句话,就不知有多少人会为她卖命!
然而,出身霹雳堂的方倦鸟竟选择我,一个整日在江湖里像男人一样打拼的,披着一身血腥的卑微女子!
她恨我,若有个理由,就必然是这个理由。
泪,竭。
微笑和眼泪是雷诗雩的武器。
不是我的。
—— 待续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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