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说,二叔是1941年闰六月吉日离家的,他的队伍一直向东,至今未归。
整70年了,他走时才18岁。幼年随老人上坟,叔叔们朝东默念:“你要是活着,勿见怪;要是死了,拿上些钱儿,魂灵子回来!”前几天回家上坟,堂弟兄们还在朝东默念:“你要是活着,勿见怪;要是死了,拿上些钱儿,魂灵子回来!”
二叔离乡前,是凉州清乡护路队队长。黄渠老人们还记得他模样:个头高大,人物英俊,背插鬼头大刀,刀柄上三尺长红缨子随风飘。腰间皮带上插着双枪,打马如飞,外号李二少。1941年五月二十七日,凉州城隍庙开庙会,警察局长金耀坛宴请二叔吃酒,正叙着茶,忽听半虚空警笛长鸣,俄尔,天上落下了炸弹,把庙前茶亭的柱子炸散了架。凉民四散,惊叫:“鬼子丢炸弹喽!避开!”二叔眼见柱子脱了石臼,疾步抢上,左脚一抡,柱子复了原位。后背支了颓墙,呼人拿棍来顶。觑得凉州警界要员四厢里作揖。
事后,警署统计,鬼子炸城隍庙,死亡平民228名,重伤90名,轻伤64名,倒塌房屋718间。当时,二叔奔走街上指挥疏散,刀柄上红缨子甚是扎眼,被半虚空的鬼子觑个真切,鬼子操机枪扫射。情急之下,二叔踢翻街头一炸油糕锅子,翻转大锅,顶在头上,吆喝凉民快躲。不期想,鬼子枪弹扫中了大锅,子弹穿透锅底,射中二叔锁骨。二叔大喊一声:“赔我锅!”倒地昏厥。
此后,二叔归家养伤,不思茶饭,也不言语。一日,清乡护路队几头目到家叙事,客走后,二叔开始磨刀。“嚯嚯嚯~~”磨得月亮也烂了,一家人惶然,不敢问。忽一日,二叔梳洗打扮了,笑顾全家:“你们该干啥的还干啥,我要出个远门。”爷爷忙问:“到哪里?”他答:“东边。”不回头就出门走了。
几日后,传来消息,二叔报名参加了朱绍良的国军,到东面去打鬼子。清乡护路队大部自愿随他上前线,上司感动,委任二叔为新兵连连副。开拔那日,全家人赶到靖边驿辞行。二叔骑红马,胸配大红花,披了彩,笑意盈盈,抱拳向乡亲施礼,身后一溜人马,皆是家乡子弟兵,穿灰布制服,扎绑腿,抗大枪。我奶奶说,兵马们见了乡亲,甚是得意,都把制服衣襟掀起一角,向乡亲夸富。
三声炸炮,一街大静。一官员发表讲话,文言文,乡亲们不懂。一女学生,念过洋学堂,月白褂子,石榴裙子,人物秀丽,上前吟诗:“我中华,在东亚,人民多,土地大,我们拼命地保卫它!”一地乡亲们懂得,齐声喊好。
女学生跑到二叔前,拦了马头,求二叔带上她去打鬼子。二叔笑道:“随我去打鬼子容易,必须先当我压寨夫人。”女学生说:“压寨就压寨。”二叔大怒:“既想当我夫人,就先在家养着,等我杀尽鬼子回来再说。”吆喝一声,兵们上前,一枪拖把女学生扫到道外。
二叔见我奶奶招手巾,跳下马来,上前从奶奶怀里要过哺乳的我爹,亲一口,手捧我爹说:“兄弟,哥哥出个远门。”爷爷很感伤,问:“究竟去哪里?”二叔答:“东面。”“多远?”二叔不悦,说:“一截截。”爷爷恨恨地问:“啥时回来?”二叔也恨恨地答:“不知道。”
多年以后,这几句简短的问答,还在堂叔、堂兄弟中间流传着。1985年,我家修老屋,壁道里挖出一堆书信,多是二叔从抗日前线寄来的寄钱信。有一封是写给女学生家的。原来,自从二叔走后,女学生家上门提亲,爷爷不敢做主,致信问二叔,二叔回信说:光天花日,拦马问嫁,此等女子,不娶也罢。孰料这女学生中了魔也似的,跑到东面去寻,从此失了踪。二叔信中说,今日山上打,明日水边打,后天不知何处打,哪见过女学生?女学生家便放话要告爷爷唆子害女,对簿公堂了。此信是二叔的辫状,不像是他手迹。信中有“包家老姻亲”句,可知此女姓包。多封信的戳记,标着“唐县”、“运城”,可见奶奶眼中的“东面”,原来是这些地方。
又一阵朝天枪响,二叔的队伍出发了。二叔在喊口号:“赔人命!”一街人应:“ 赔人命!”
“赔庙!”“赔庙!”
“赔锅!”“赔锅!”
“升官发财打鬼子!”“升官发财打鬼子!”
这几句留给我家族的来自二叔的怒吼,现在还常常提起。1949年前,这几句口号是靖边驿百姓的骄傲;1954年后,“升官发财”四字从靖边驿李二少故事中删去了;1966年,李二少的故事中,开拔的口号只有一句了,变成:“打倒日本帝国主义!”;1982年至今,这几句口号,成了笑话。
二叔到底走了哪里,谁都不清楚。他的亲信,姓柴,1948年从前线逃回,来看望爷爷。爷爷问:“他究竟在哪里?”柴答:“东面。”“啥地方?”“我不识字,说不确。”“他活着没?”“不知道。不过,他当了大官。”“啥官?”“不知道。”
爷爷拿出一封信来,扬着问:“城里稿爷念信,说他在神木打仗,吃了亏,向家里要银两招兵,你知道不?”柴答:“知道。李二少只带出去25个兵,我也在内。”柴惊奇地问:“他不是告别我们,说要回家变卖家产,还回东面吗?他回来没有?”爷爷大愕,说:“没有啊。哪一年的事?”柴答:“记不得了。”
回五坝后,柴成了疯子,1958年饿死。
1958年前的10年,爷爷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柴的口里,多少次登门寻问关于二叔的东边故事,柴有时头脑清楚,答些奇怪的事;更多时候不清楚,也答些奇怪的事。爷爷最后望着柴的口,抑郁而死。
一个巫婆,在族叔家禳祥。她把白布条在烛上燃了,从灰烬中看到了一张人像。巫婆说:“你们家有这么个青年,人物英俊,背插马刀,双腮挂泪,叫喊回家。”一地人大骇,伏地道:“可怜的二叔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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