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一连串细微的动作里，我忽然之间明白。原来，父亲是那么的渴望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不是私欲，仅仅是想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

三年前的夏天，母亲睡着之后再也没有醒来。曾经，我一度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梦会醒，人会回来。弟弟妹妹的哭泣，父亲的泪如雨下。让我频频在错觉中醒来，灵堂前超度法事的人转来转去，念念有词。我猛然醒悟，他们这是在超度亡魂。据说，这样死了的人才能早登极乐世界。

母亲的一生，应该是一部传奇。她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却能把补丁也绣得和花儿一般。她没有吃过山珍海味，却能把野菜炒得有味十足。她没有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一个小时的县城。她不识字，但是能说会算。她长得很平凡，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她从不打人，但是每每我们做错事的时候，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记忆里，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兄妹三人。

重男轻女，在老一辈的观念里。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母亲的命运也没有逃过它的魔掌。生下我和二妹之后，奶奶的爱搭不理，左邻右舍的含沙射影，父亲的不理解。让母亲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里，前走无路，后退不能。计划生育的强烈实施，让我们一家几度陷入危难。我曾深深的记得，母亲怀上弟弟的时候，总是带着我和妹妹东躲西藏。家里的东西，也给政府收得差不多，母亲的嫁装也没有幸免。为此后来母亲每每谈到这里，眼眶里泪水变着方式的打着转。生下弟弟之后，生活总算开始走上正轨。而我和妹妹又开始到了入学的年龄，小学到中学我总是在心惊胆怯中度过。学费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气来。

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去跟人借高利贷。但是，她从来没有一丝念头让我们停下学业。苦和累，她没有倒下。而如今，我成了家，做着小生意。妹妹开始工作挣钱，弟弟也在完成他从小的梦想。在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里的，她已不再我们身边。长期的劳累让她的身体开始坠落，如一颗璀璨的流星慢慢的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别人无意的提及她，我不敢面对自己，不愿承认她离去的事实。

二

直到她去逝一年后，父亲在电话里说让我回去一趟，有事和我们商量。回去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商量，而是正式通知我们。他要再婚，对方和母亲年龄相近。离婚多年，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儿子不久前不幸遇难，女儿在外工作。

当时一听我就来火，当场就和他争论了起来。大意就是，他不爱母亲了。母亲才走一年，他就要另娶她人。还有，这样的事情居然是决定了才通知我们。根本是不考虑我们的立场，也不在乎我们了。当天，我没有多作停留，气急败坏地回到了镇上。为此，有很多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打过电话给他。

相比之下，弟弟的态度要比我和妹妹缓和很多。他还主动给他们买了新床，新衣服。还打电话给我，让我体谅父亲。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工作，常年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很孤单。我是一根筋楞到底的人，认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为此，总是吃了很多闷亏。弟弟的电话不但没有开通我，相反我还狠狠的骂了他一通。这是我和他，第一次激烈争吵。

父亲再婚没有操办酒席，只是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妹妹告诉我。“父亲说岁数大了，不易惊动太多人，简单些好”。听后，我更加的恼怒。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他哪是想要简单，根本就是不好意思，母亲尸骨未寒，他这厢就另寻新欢。

我没有去，父亲没有过问。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知女莫若父。妹妹在电话里，热切的说着。父亲那天喝了很多洒，嘴里直念叨着。“家总算又完整了，你们有家可回了”。

听罢，我也反复思量过这句话。可是得到的答案是，父亲是自私的，人性终归是自私的，他只是想给自己制造一个完整的家。常言道，娘后老子就后啊！这哪里是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啊！简直是给我们埋了一个地雷在那。

痛定思痛后，在一个落着清雨的日子。去了母亲的墓地，买了母亲生前喜欢的糖果，记得，很多次为了留给我们，她总是自己舍不得吃。还特意去化妆品店，给她选了一支护手霜。我永远也忘不了，每年冬天她手指开满的血珠，那么的晶莹，每每想起这些心就生疼。

站在坟墓前，我居然没有哭。母亲离去的事实，在我的脑子里确定之后。我再也没有流过泪，有那么一些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是薄情了，还是泪已哭干。

生活的枝枝节节，林林总总。和她闲话家常，但是我只字未提父亲再婚的事。我怕母亲会生气，怕她会落泪，怕她在另一个世界心也不甘。

回来的路上，我更加地确定自己的思诸。我永远也不原谅父亲，是他先放弃了我们。

三

很多事，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曾经一度发誓，再也不管他死活。他都不在乎我，凭什么让我掏心掏肺。

接到弟弟的电话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他说。父亲生病了，已经请人在家里输了三天的液水。让我回去看看，他会赶紧回来。说完，不给我申诉的机会，就挂了电话。我知道，他是怕我不答应。

放下电话，和自己对敌了几个小时。还是选择了去，打着骨头连着经。无论他如何，我的身体终究流着他一半的血。第二天，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赶上了老家的客车。

赶到家的时候，父亲躺在沙发上。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很意外。眼眶里分明有泪珠在转动，我没敢看他太久，就转移了目光。我害怕自己会心软，放下对他的不理解。

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在响，我知道肯定是她。父亲如今的妻子，我的后妈。看着我沉思，驻足在那。父亲打破了沉默，顺手拿了一个苹果给我。我接过来就开始猛烈的吃，好像很多年没吃过水果一样。吃到一半时，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是瘦肉粥，父亲最喜欢吃的。

有那么一瞬之间，我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围着木桌吃着母亲做的瘦肉粥，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温暖，最无可取代的时光。

她小心翼翼端着粥上来的时候，看到我的到来。明显很不安，眼里有一丝的胆怯划过。我心里居然生出了疼惜。她长得不是很好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头发盘了起来，很温顺的样子。出于礼貌，我叫了她一声阿姨。她顿时之间，就笑了。我能感觉出来，她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她喂父亲吃粥的样子，我很妒忌，这个女人如今站在我母亲的位置。但心底偶尔又会闪过一丝的温暖，她是那么的厚待着我的父亲。

原来有些时候，所有的对敌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我开始痛恨自己起来，我感觉自己对不起母亲。居然，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怜惜，偏离和她一起的战役。想到这里，我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在外面呆了很久。直到她煮好午饭，出来叫我的时候。我才强迫自己，走了进去。

餐桌上，三菜一汤。都是父亲喜欢吃的菜，我有些惊觉。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父亲的喜好摸到一清二楚。父亲看出我一言不发，就给我碗里使劲的夹菜。还不忘说着。“尝尝你阿姨的手艺。她是特地为你做的，你多吃点”。

她没有回话，只是淡淡的笑，还不断的给父亲夹菜。父亲虽然没有回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乐着。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看到父亲的白发多了起来。原来，岁月从来都是公平的，绝不饶人。母亲离去才一年，他好像老了十岁。我顾了自己，都没来得及好好的看看他。

这一顿饭，仿佛吃了很久很久。久到把过去的光阴都链接了起来，家还是那家，饭菜还是那个饭菜，香味没变。但是，好像又都变了。

吃完饭，正准备起身收拾碗筷的时候，阿姨忽然阻止了我。“不用你收拾了，坐着吧！难得回来一次，我来做就好”。父亲也没说话，依旧笑着。瞬间，我忽觉他们的样子那么的熟悉。

一唱一和，家还是那个家。只是发话的对象变了，以前是母亲发话，父亲笑着。现在是阿姨发话，父亲笑着。原来父亲从来没有变过，他的爱还在那里，有增无减。多了一个后妈，还了我们一份完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