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人面桃花倾城之羽

发表于-2010年08月27日 凌晨4:43评论-3条

1

通往于长安的官道,此时正值仲春时节,青槐翠柏挺立于官道两旁。纵目远眺,春山深处繁花似锦,桑麻青青延山势逶迤而下,在竹篱茅舍间依稀有鸡犬声起伏相闻。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三月艳阳天,正是踏青时节,发髻高束的如花美眷轻摆团扇坐在轿子里,暖风熏人欲醉,轻启樱唇打着哈欠,轿旁灵俐殷勤的丫环轻挽轿帘紧步跟随。沿途有挑箩扛担的贩夫们,在路萌下坐定,升起幌子开始喝卖酒饮,偶尔有差役打马挥鞭,扬长而过,或是挺腰腆肚的商贾,骑在高头大马上昏昏欲睡。

已是正午时分,一头尖耳褐毛,矮壮的蹇驴徐徐而近,崔生端坐驴鞍上,他头束七寸白色纶巾,身着一青缎棉袍,腰系扬着青绥的紫色织带,中间妆着玉佩,温文尔雅,书僮环儿身穿麻布青衣,脚踏芒鞋,右手牵着嘶缰,春色明媚,一路赏不尽的桃李争芳,花繁叶茂。

赴京赶考,转眼离家一月有余,崔生生性恬淡,虽不强求功名,但也象这个时代所有的青年一样,追求的目标就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是时代思维的惯性。今年正值三年大考之年,崔生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路行来,在赏罢了山山水水之后,也阅历了一些人情世事,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头上烈日炎炎,崔生擦了擦汗,看了看天色,对书僮道:‘环儿,天过晌午了,我们找个背萌处歇息一下,吃点干粮,你把驴牵到河边饮饮水’,环儿应了一声,主仆二人牵着驴来到河边。

河岸杨柳依依,轻拂着草堤,蹲下身子,崔生把手伸入水中,温凉的感觉立时溢满全身,精神为之一振,篷松的绿草浅没至鞋沿,手搭凉棚,张眼望去,只见一片桃源般的景致,在桑木交映下,郁郁葱葱,田作的耕牛发出‘哞哞’的鼻音,动荡在山峦之间,河里的游鱼清晰可数,几条青鳞细细扭动着身姿,似长街卖唱艺的鼓娘,显着几份灵动,几份妩媚。

而沿岸不远便是一片桃林,缤纷的秀色在眼前如画轴般展开,曲折蜿蜒,红红的桃瓣点缀在枝头,随风荡漾,散发一阵阵的芬芳,蹭过鼻梢,令人如痴如醉。在桃英错落间,几间茅屋忽隐忽现,崔生正口干舌燥,见有人家,于是招呼环儿向前讨扰一番。

走到近前,果然是一家农舍,一排毛竹搭成的篱笆略略地隔出一块空地,竹节上枝叶青青,环儿轻叩柴扉,如啄木鸟发出笃笃的声音,轻轻敲了一阵,无人回应,崔生环顾四周,在桃叶的沙沙声中,不远处传来有节奏的劈柴的声响,崔生闻声搜视,在离茅舍不远的桃树下,一名女子正在抡斧劈柴,只见这女子十七八岁,上身穿着淡黄的窄袖短襦,下身是一袭浅紫的褶裙,一条绿色的丝带系在腰间,随着她弯腰起伏的韵律上下飞舞。女子听到了环儿的叫声,顿下身形,回眸顾盼,崔生也正望向她,二人双目凝视,那清柔似水的目光投入崔生的眼底,似一石块落在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涟漪。女子看到两个男子忽然出现在她的近前,不禁脸起红霞,更加的妩媚动人,她从二人面前低首而过,回到茅屋门前,推门走了进去,却再没有回音,把崔生主仆关在了门外。

主仆二人面面而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崔生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烈日下口渴的更加厉害,也顾不上矜持了,竟自上前叩门;‘姑娘,请勿惊虑,我主仆二人路经之处,燥渴难耐,所以想讨碗水喝,请姑娘行个方便’说罢连连施礼。

稍停了一会儿,那女子缓缓将门拉开,羞泯中又带有几分好奇,但却又从容镇定,崔生忽然有种感觉,她虽生长在这穷乡僻壤,但却又卓然不群,似一株被遗忘的桃花,在山野中演示着自己的不凡。

女子低声说;‘请两位公子略等一会儿’说完来到井栏边,放下辘轱牵上一桶水来,然后舀了一碗水,递于崔生面前,‘公子请用’。

一双清澈乌黑的明眸望了崔生一眼,崔生呆呆的望着她的娇颜,一时竟忘了接过水来,直至女子‘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女子,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女子只是娇羞,但并没有撤回手。

崔生忙接过青瓷碗,井水凉丝丝的,如甘醇美酒,令人心神俱醉。无论多么留恋,一碗水很快喝完了,崔生又让书僮环儿多喝几碗,环儿实在喝不下去了,崔生一边劝道‘再喝一碗,再喝一碗’女子看着这情景不禁扑嗤一笑,浅笑盈盈,崔生只觉心神一荡,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此时,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一个老汉荷锄在门外看着他们,三缕飘髯,凛然透有一种威严。女子看到老汉道‘爹,这两位公子赶路口渴,来此讨碗水喝。说完依偎在一株树干上,红绿交映的树遮住了她的倩影,人似桃花,桃花因她更增添了几份光彩。崔生觉得她应该和这盛开的桃花是一体的,他很想走到她身边,诉说一些什么。

老汉放下锄头,对主仆二人说‘公子若歇息够了,请趁早赶路吧,莫延误了行程。”

‘爹,我把二位公子送上官道’女子说,老汉没有言语,默然走进了茅屋。

‘你叫什么名字’在官道路口,崔生站定,轻轻的问女子。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说‘公子保重,我回去了’,当她欲转身之际,一双手拉住了她。

‘我叫桃花’。

‘我会回来找你的’崔生说着将腰间的玉佩拿了下来,放在女子的掌心。 

‘嗯,女子细若绳蚊的答应了一声,同时悄悄的从袖管间抽出一娟手帕,塞于崔生的手上,在崔生恋恋不舍的目光下,消失在桃林之中。 

2

崔生从长安回来,已是初秋。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秋风箫寂的景色。叶子卷边了,温婉的风此刻也带上了几份强硬,天高云淡,河流依然,河畔的垂柳依旧轻抚水面,偶尔有游鱼露出来翻出泡泡,

季节已走远了,崔生又站在桃林之中,他在门前站了许久,直至夜露降临,为什么茅舍是空的,门前的阶石上因久无人踏足已生出了青苔。崔生轻轻喟叹了一声,满怀的期待此际尽化为乌有,桃坞的夜也随着他的心情变得幽怨起来,只是思念的人儿呢,那个叫桃花的女子。桃花早已落尽,但枝上已结出硕硕的果实,因无人采摘,默默的掉落。这一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至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曾经遇到的那个女子是不是还真实存在,一如这夜里空置的凄凉。

在自怨自艾中,黎明在天陲隆起了一条金线,象是浮起了一线希望,但随后又被群山阻隔,崔生仍固执的立在原地,夜露打湿了他的青衫仍浑然不觉,一次次的思念,象是一次次的守住这单薄的幸福。环儿看着公子的神情,也不知如何劝慰,他走到井栏边,井底深深的,只有风从上面吹过,发出忽忽的空响。

崔生隐约听到一阵歌声飘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歌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一位早起的樵夫,正在山麓间放歌而行。

‘喂,大叔’崔生隔岸喊道。

樵夫闻声停住身形,在这高山流水间,倒也逍遥自在,‘这位公子,有事吗’

‘请问这桃林中的父女呢’

‘哦,你问他们啊,已经回洛阳老家了,

崔生一听如坠入了深渊,够不着那仅有的一点希望。

‘不过他们还是要回来的’

‘那要多久’

‘可能要很久吧’樵夫说着已攀上了山岩。

‘很久是多久,崔生喃喃自语道。

三年后,崔生再度走在通往长安的道上,三年前会考空手而归,这次要卷土重来。

依旧是仲春,然而四周的景物却巅 覆了往年的春色。再不见桃李争妍的繁荣,远远望去,曾经遍山的桑麻已被荒草覆盖,沿路枯黄的焦土被风一卷卷的带起,枯残的树干如骸骨般倒卧在河边,犬牙交错。河水散发出阵阵腐臭,萎缩的河床偶尔还能看到死鱼的痕迹。再往前行,能看到路边歪斜的轿子,轿内的贵妇被打死在轿内,轿边的丫环早已被人掳走。沿途遇到的尽是衣衫褴褛的饥民,半露着无神的目光,在藏藏躲躲间,偶尔也会暴露出饿狼般的贪婪。

崔生再次站在桃林的茅舍前,桃树已悉数柘萎,唯剩下几株还能努力的绽出几朵微红,但也是瘦弱无力。竹篱枯黄倒斜,象是久无人看管,或是无力看管,但柴扉却是洞开的,四下寂寂,在这朦动的春天,却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这面前的变故让崔生显得惶恐,他小心易易地推了下屋门,门应手而开,崔生马上惊在了当场。在黄土夯起的炕上,那个老人仰天而躺,昔往清矍的容貌早已变得乌黑,眼窝深陷,身下是褐红的血,早已凝结,想已是死去了很久,如此旱年竟连尸体也未腐烂,而是脱水成了干尸。

崔生失神的瘫坐在一旁,他不敢承认所看到的一切,三年前这里还如桃源般的静谥,而现在却成了炼狱一般。噙着眼泪,他和环儿掩埋了老人的尸骨,搜索四周,却怎样也找不到桃花的身影,她去哪里了,是失散还是被掳走了,崔生心里忐忑着。

找遍了整片桃林,找不到一点希望。隔着干涸的河甸,于对面的山坡下,隐约看到一个人正撅着身子趴在地上,象猪一样正把头往泥土里拱,崔生走上前,却见那人正在啃食着黄土,崔生依稀认得他就是那年遇到的那个樵夫。

那个人两眼圆睁着,却是已接近于失形,他无视崔生主仆二人,只是伸出满是污垢的手挣扎着,崔生向他询问老人的死因以及桃花的下落,那个只是说‘饿,我饿’。崔生递给他一张饼,那人一口填了下去,饼在他的嗓间停顿了,他痛苦地晃动着,崔生慌乱的不知如何应对,把水递到他的嘴边,却被他一把推开。忽然从嗓间发出一声彻底的闷哼,象是一付皮囊把所有的气息全部泄出,然后一点点的瘪了下去。

天是黄色的,路是黄色的,崔生走在这赤黄的天地间,仿佛踏在去往阴间的路上。四野里均是荒芜的一片,连野草也被人啃食而尽。一群人正在剥离着树皮,每个人都拚命的往嘴里塞着,而其间有人正自咀嚼着,猝然倒地而死。在另处偏僻的残墙下,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把猝死的人拖了过去,墙边一口锅正蒸气氤氲,他们很快将那人大卸八块,去掉头足,然后悉数丢入锅内,把膛火拨旺,然后在灶边馋涎欲滴地等待着,这场面吓得主仆二人肝胆欲裂。

许多的房舍都空无一人,到处是断井残垣,轻薄的纱缦从深院扬出,飘飘忽忽的如同赶路的鬼魂。死亡与饥荒是两个结伴而行的兄弟,一路上他们捉住能捉的住的一切猎物,折磨他,吞噬他。

拐过荒林的一角,崔生看到在一截断木下,仰躺着一个人,炎炎烈日落在他的身上,他身如火燎却无力闪躲,想是他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只求在烈日下曝晒而亡。崔生不忍心走上前,撬开他的牙齿,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得到水的滋润,那人微微有了一点精神,崔生背搭里还有数张饼,想到河岸那樵夫噎死的情景,崔生不敢冒然给他,而是撕下几片塞入他的牙齿间,几页饼下肚,那人象是凶残的鬣狗又得到了求生的欲望,眼里的目光立刻强盛起来,一把攥住了崔生的手腕,一股锥心的疼痛令崔生大叫起来。

‘饼,是饼!’那人自不管他,而只是盯着那张饼,力竭声嘶的喊叫着。‘这里有饼啊’吓得环儿伸手想去掰开他的手,却哪里掰的动。

很快他的叫声引来了更多的寻食者,他们向这边跑着,但很快因力竭摔倒在地,被后面干瘦的腿干淹没,最后这些人好象都忘了该怎样支撑身体,而换了一种两手俯地的姿式,远远看去,就象一群狼扑向他们的猎物。

主仆二人开始感到恐惧,后退,然后转身狂奔,但这并不就意味着逃脱,好象全天下的饥民此刻都聚集在了这里,从各个龊龌的角落都露出了一色的模样,面黄肌瘦,但浮肿的眼眶却暴射出精光,这是一场暴发,他们已被饥荒折磨的太久,在即将崩溃的一刻被引燃了,当生存已看不到任何希望,每个人会自觉地去寻找一条出路,他们会找到解决不了以外的能解决的一切办法。

当崔生把所有的食物全扔了出去,翻身缩在一堵矮墙的后面,但这些人需要的已不再是他的大饼,他们需要的是更活生生的食物,用自己的生命去吞噬别人的生命,这也是一种回归,一种兽性的回归,此刻,一块石头,一截木头都可以成为狩猎工具,来搏杀眼前的猎物。 

崔生听的到身旁的厮杀声,甚至有的就被打死在离他不远处,他抱着环儿的头,颤声道:‘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3

主仆二人逃了出来,崔生依旧在寻找那个叫桃花的女子,在这饥荒的乱世,她是否能够逃脱,还是如她父亲一样,枉死在途中。­沿途愈往前走,草木愈凋零,他看到路旁有一些女子、孩子沉默低首站在那里,头上插着草棍,偶尔也有男人从他们身旁走上一圈,多是摇摇头,他们更对那些孩子感兴趣,现在挑选的不是谁长得漂亮,而是,谁的皮肉更细嫩。­

一个男子停在孩子的跟前,皱着眉‘多少铜钱’­

‘二十贯,孩子旁边一个女子低声说。­

男子摇摇头走了过去,在前面他看到一个老妇篮子里竟有一只鸭子,他快步赶上前‘多少铜钱’­

‘五十贯’­

‘好,我买了’­

­当黄昏散尽的时候,崔生主仆二人接近了一座城池,迎接他们的是一勾残月以及阵阵模糊的寒意。­

走在影影瞳瞳的房舍间,看不到一丝灯火,更不见一个人影,既听不到熟悉的犬吠声,也听不到马思夜草的嘶鸣。这象是一座空城,是却更象一座被掏空了内脏的死城。石阶上还盘琚着几棵枯死的树木,光秃秃的树干象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手伸向半空。主仆二人穿过了几条街巷,沙沙的脚步声如风声过路,终于在路边看到了一间透着虚弱灯光的小屋,主仆二人走了进去。­

这小屋是这城池仅剩的一个客栈,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掌柜伏在柜子上,柜子上沾满了灰尘,在门旁凳子上坐着一个伙计,春天已始,却依旧穿着冬衣,发愣的望着进来的二人。在这片死寂的城内,却突显出这间客栈,象是黄泉路上的驿站,这两个活下来的人,象是阴间的差役。­

经过一天的奔波,主仆二人已虚弱至极点,身子感觉就象那即将掀落的叶子,再找不到落脚之地。­

店主小心易易的迎了上来,崔生看着他虽也面黄肌瘦,但总算还剩有一丝人气。­

“客官是来投店吗”主人问道。­

”嗯,先请来碗水“崔生答道,他又想起了环儿,于是说“两碗“。­

店主把水放在桌子上“两串铜钱“。­

崔生惊讶地望向店主,店主不动一丝声色,“两串铜钱“要知道,在平时两串铜钱可以够两个人的饭食。­

“是的,在此灾年,两串已不算多了“­

环儿腰间还缠有几贯铜钱,解下递给店主,“有吃的吗“­

“有,不过要面食没有,现在这里只有肉“­

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饥肠辘辘的主仆二人此刻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吃新鲜的吗“店主问道,崔生觉得很奇怪,当然要新鲜的了,“好,二位请略等“。­

店主说了一声下去了,当崔生喝完最后一口水的时候,他听到后院传来刀斧的声响,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很快又嘎然而止,一切又归于了静寂。崔生的心猛然被揪了起来,他眼前浮现出日前所遇的饥民的凶象,恐怖重重的向他压了下来,碗当啷一声被他颤抖的手打翻在地。­

伙计端上来了两盘白生生的肉片,确实是新鲜的,还没有下锅,上面还沾有鲜红的血水。­

店主一脸的无奈,“抱歉两位客官,今晚店里实在是没柴了,我保证这是胁下肉,不用煎炒也是很嫩的“。­

“啊…“崔生伏在桌子上大口呕吐着,吐出的全是苦涩的胆汁。­

店主很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在这年头有人还会如此呕吐。­

略微平静了下来,崔生忽然有种惊慌的感觉,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虚弱的申吟声,那声断断续续,象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崔生感觉到那声音化成了千万根针芒,刺入了他的耳鼓。那声音他觉得似曾相识,接着如此熟悉,最后肯定那是他苦苦寻找的女子的声音,他不顾一切的闯入了后院。­

后院是一间柴房,踏入进去,一股阴寒之气袭满全身,曾经垛满柴草的地方早已换成了一条长长的桌案,案子上斜陈着长长的砍刀,案子下面血迹斑斑,从桌案上面滴下的血珠,吧嗒吧嗒的滴了下来,继续堆砌着这滩赤红。他看到一个女子赤呀裸裸的被放在上面,一条臂膀已从她的身体上消失,她的胁下也是血肉模糊的,她只剩下了那一丝喘呀息的声音,来断续着她的生命。­

崔生走上前,那女子秀目还在睁着,但眼神早已涣散,相信她已认不得眼前的人是谁,一阵阵袭上来的疼痛使她的身子一阵阵扭曲着。­

崔生嘴里喃喃叫着女子的名字,他不相信会如此与她相逢,这比恶梦更让人不能承认。­

“你认识她“店主问道。­

“她是我的爱人“崔生伏下去抱住女子的身体呜咽道“你们怎么能…如此残忍“。­

“这是我花铜钱买回来的,你不能说我残忍,如此灾年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又不是我一人这样做“店主面无表情的辩解道。­

“我要带走她“崔生让环儿把腰间所有的铜钱都拿了出来。­

“这钱不够“店主看了下,“你带走她有什么用,眼见活不成了,如果你不要那两碟肉,唉“店主轻轻叹了口气。­

崔生不理店主,伸手欲把女子抱起来,但店主挡在他的面前,“你想硬抢吗“。­

“他是我的爱人“­

“但她是我买回来的肉“店主把崔生推到一边,这文弱书生根本没放在他的眼里。­

崔生很快嘴角被店主打出了鲜血,当又一次被店主推翻在地,店主已经不耐烦了,心中念头一闪眼露凶光“这只是两个外乡人,我为什么不能…“他向门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二人向崔生环儿围拢过来。­

崔生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这时才想到了险境,他们虽不是开黑店的凶徒,但环境会慢慢把他们训练成这种类型。­

那个伙计从后拧住了崔生,崔生挣扎着,环儿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店主狞笑道“别害怕,我不会这样杀了你的,因为你死了你的肉就不值钱了“。

"你们还是人吗?"崔生颤抖的质问道。

“我们怎么不是人,你看我哪里不像人了”,店主脸上带着笑,他有心要象猫戏老鼠一般先戏耍这个年轻的书生。

“我看你们象强盗,连强盗也不如,是禽兽”

“呵呵呵,继续说”

“如果你的兄弟姐妹也被当成猪狗来宰杀,你也会无动于衷吗,还是你也会分杯羹。你看看,她是人,不是肉!”崔生轻抚着那女子的手腕,回头对店主大声说道。他觉得自己义正言辞。

那店主倒是犹豫了一下,一时沉吟不语。崔生知道他是被自己说的语塞了,他此时不再感到害怕,因为天理在自己的这一边。

店主突然笑了:“书生,你说的很有道理,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礼义廉耻你比我这乡下人懂得多得多,嘿嘿嘿。”接着他换了付阴测测的嘴脸,“可是现在我就不跟你讲道理,现在你就是我俎上的鱼肉,任我宰割。”

“你———”崔生还想说你不是人,可是他感到自己的话现在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你不是说我们是禽兽吗,我看你是从来就不知道活不下去是什么滋味,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店主看了看一旁吓得正在抽泣的环儿,上前拽了起来,环儿还想挣扎,店主劈头盖脸的扇了几掌,然后拧过他的脸让他看着崔生,说道:“孩子,你看看你的主子,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只要你上去杀了他,我就放了你。或者———”他又对崔生道:“书生,不然你杀了你的书童也行,今天只要你们两个能杀死对方,不管谁活下来,我就放了他。”

“公子———”环儿在店主的手掌下哭着,绝望的望着崔生。

“你哭个甚。”店主狠命的捶打着环儿,转手从伙计手里拿过一把刀,在书童的眼前晃动。“快过去杀了他,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放了你。”

“我不,公子”环儿还在挣扎。

店主一拳从他的头上落下,环儿痛苦的抽搐了一下,吐出大口的鲜血。“环儿——”崔生叫道,只是他也不知如何逃离这种绝境。

在挨了店主几拳之后,环儿的头垂了下来,店主把他的脖子轻轻扶起,在他耳边细声说道:“快去啊,好孩子,我这是为你好,只要你杀了他,你就能活下去。”说完他把环儿推了过去,把刀扔在二人的跟前,“不然你们都活不成,我都把你们开膛破肚。“哈哈哈,快啊”那个伙计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催促道。

环儿抬起头看着崔生,崔生忽然感到一阵寒颤。环儿的意志已然崩溃了,他恍惚的看着崔生,而店主肉仍在旁不停地煽动着。“环儿”崔生叫着自己书童的名字。

"公子,你杀了我吧"。

“不,环儿。”崔生痛苦的摇着头。

“你不杀我,那我就会杀你。”

“对,杀了他,在这个世上你能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去杀死别人。”店主说道。

“环儿-----''

环儿伸过手已拿起了那把尖刀,他望着崔生,身子筛抖着,很显然他还在试图恢复自己的理智,但是那店主说的也对,有时候你能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去杀死别人,如果真到了穷途末路的一天,如果真只剩下了他与崔生两个人,那时他还是自己的主子吗?他之所以是自己的主子是因为他的出身,如果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谁还在乎什么出身呢。既然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那为什么不是自己。

崔生看到环儿目光的转变,这跟沿途那些饥民以及这店主伙计的没什么两样,同样是狠毒。冷酷。正当他惊慌之时,环儿已撞向他的身子,把他推向桌案,他的刀还没有落下,崔生用尽力气将他摔了出去,环儿手中的刀落在地上,崔生拾起了那把刀。血,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血,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丰富的血,他看到血从环儿的身体里笔直地喷出,那是他把刀连续的刺入环儿的身体。当血喷在他的脸上,他忽然清醒了,他想起这几天看到过的无数次死亡,这些死亡教会了他,在变异的环境中你也会变异,如果你不想成为俎上鱼肉,那你只有将别人变成鱼肉。

那店主还在得意地笑着,而崔生敏捷并残酷的欺上身去,将刀利落的插入他的胸口,他脸上永远留着那副得意却又诡异的笑容。崔生转过身看着那伙计,那伙计被愣在了那里,这些天他屠宰了很多在他看来的肉,就在这俎案上,好像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在杀人,当现在殊死互残的场面就在他的面前,他这才恍悟这些都是人,不是猪狗。“嗷”的一声,他兔子般的跳了出去,没命的狂奔。

4

崔生埋葬了环儿,他把女子揽在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住她,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那触手处还是一片凝脂光滑,他脱下自己的青袍给她裹住,这样会使她不感到寒冷,因为她在他的怀中抖颤着。她确实也体会到一丝温暖,迷离中有一种安生的归宿感,于是紧紧贴住这付胸膛。走出客栈,他踉跄的跌入黑暗。

当黎明现出苍白时,崔生抱着女子正沿原路迂迥。路在远方一点点消失又重现,女子的声息若有若无。他觉得怀里的身体非但没有感觉沉重,而且在一寸寸减轻,仿似她的生命也随着时间一点点抽离。他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前面是无限远,后面是无限远,他感觉已陷入一个绝望的悬崖,却不能停下来,不然连自己也无法保全。

终于他还是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他觉得四周景物如此熟悉,这时他才清醒,原来他又回到了那片桃林,那孤零零的屋舍,在蒙蒙冥色中愈显荒凉。

”嗯,这里也好,至少这里是安全的”崔生推开门,把女子小心的放下,秀发凌乱的遮住她半张苍白的脸,一条腿弯曲着,挺立的胸膛时起时伏,崔生想起数年前见过的那一树婉丽的桃红,这是她在他心中不灭的形象。而现在,那鲜红的花瓣即将凋落,在等着最后一阵风的摧毁。

崔生用心替她擦拭身上的血渍,女子微微睁开眼,在这一刻她有了一丝清醒,她双唇翕动着,想诉说什么,但发出的只是干结的申吟。崔生明白了她的需要,她需要水,但此时此刻哪里又有水,凌晨的寒意从窗口闯进,阴冷潮湿。崔生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拿出一块手帕,这正是那女子当初送给他的,来到了屋外。

清晨似现未现,天色是灰沉的,旱情已到了强弩之末,所以风中有了一层湿意。崔生攥着这块手帕,走到了光秃秃的树下,他抓住一根树枝攀了上去,就这样又抓住一根,一直攀到了树冠之上。晨曦中的北方还有几颗未灭的星星,在冷冷的看着他,他禁不住打了下寒颤,这是因为冷的缘故,但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一只手抓住树干,一只手伸向半空,那手帕就暴露在了天幕下,天空的湿气不断侵袭下来,一点点在这手帕上凝聚,当微日初升时,手帕的一角湿漉漉的垂下,而崔生的手臂也接近于麻木,挣扎着从树上下来。

他把手帕拧紧,一些被吸附的水份从上面脱落,一滴两滴,滴在女子焦渴的唇上。得到了水的滋润,女子逐渐清醒,但疼痛此时更加倍的袭来。在抑制住一阵痛苦后,恍惚中她认出了面前这个男子,一颗珠泪在她的眼眶晃动,无声地的从眼角滚落。崔生想为她做点什么,到了此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伸手握住那只仅剩的手臂,细细的摩挲着。

他看到女子的双唇在动,只是他听不清,于是他把耳朵贴近,这时他听清了,女子说的是”杀死我”。

女子用最后的一点气力乞求他,只有杀死自己,才能了结自己的痛苦,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剩下的时间只是苟延的煎熬。崔生用力的摇着头,但他除了看着女子痛苦的抽搐着,他无法分担她一点痛苦,也只有杀死她是对她最好的成全,但他又怎能下的了手。女子的脸越发扭曲,他终于痛哭起来,想不到与她的重逢会成为这样残酷的结局。

女子还在用最后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他呜咽着把手放到了女子的鼻息处,那里尚存一丝温热。他的手掌止不住的抖动着,捂下了女子的鼻息,逐渐用力。在他的手掌下他看到那身躯在痉挛的挺起,那是呼吸不足的原故。终究他要放弃了,想慢慢放松自己的手掌,但猛然女子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狠狠的压下去,在他泣不成声的呼唤声中,终于那身体松驰了下来,一切变得安静。女子的脸孔也不再扭曲,变得安定详和。

崔生茫然的伏在女子的身上,细细的替她擦净身子,感觉还是触手嫩滑,只是在逐渐变冷,他怜惜着她少了一只手臂,找出衣衫替她穿上,然后来到屋外。

他举目又望了望四周,发现不出一丝春天的绿意,脚下是干燥的黄土,他用手指挖下去,泥土塞进他的指甲,坚硬如铁。但他毫无感觉,依旧埋头挖下去,血从他的指甲渗出,使坑边的茔土带上了几份褐红。女子安详的躺入了坟茔里,脸色不知何时又显出了一些红晕,象是熟睡一般,妩媚的生动。 

崔生将土缓缓堆上,便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很想这样一直坐下去,于是他就这样坐着,天很快黑了又亮了,如此反覆了几次,他猛然惊醒,因为天空传来闷雷的乍响。崔生感觉已是过了几天,但他不能老这样坐下去,于是他直起身,天上阴云密布,在即将来临的暴雨中,启程了 。

5

三年后,崔生又走在从长安回去的路上。这一次他高中探花,过阵子就会得到朝中官职的安置。依旧是那匹尖耳褐毛的蹇驴,只是旁边的书僮又换成了另一个人。

这次是冬考,崔生回来时又值仲春时节,几年前的春色又修复了,路旁酒幌招展,山上松柏葱笼,河岸杨柳依依,清明踏青的人家倾巢而出,衣着仍是光鲜,排场依然盛大,找不出一点浩劫的痕迹。只有林萌下那密密的无声坟堆,还在提醒着,不知这场繁华又能维持多久。

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崔生又回到了那片桃林,一片姹紫嫣红。桃林什么都不记得了,它们已忘了这里的主人是谁,它们只记得随着季节,在雨水充沛的时节竞相绽放。

崔生默默的守在桃林边,他不敢走进去,他似乎还存有一个念头,那里面有个女子在等着他,他愈保留这个念头,他愈不敢走近。但他终究还是走了进去,那数年前的树桩仍在,记得最初相遇女子就是在这树桩上劈柴,黄昏现在停留在了树桩上,不知道那上面是否还残留着淡淡余香。

崔生记得就把女子葬在屋侧,在散乱的土地上,他依稀辩认出那座坟茔,那是一陇浅浅的土堆,上面覆满了青草,最醒目的是那坟边新生了一株桃树,枝条纤细,随风微摆,那上面结满了含苞待绽的桃红,点点夺目,似在等着有情人的探访。

崔生驻目观看着,那花苞上凝聚着晶莹的圆露,从花瓣间滚落到叶子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剔透的珠润。他忽然想起当时女子从眼角滚落的那滴泪,一声叹息从心里升起。

他望着那株桃树,闭上了眼睛,从开始的一幕一幕在脑海浮起,他觉得自己的神智愈发的空灵,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他好象看到了桃树的深处,那里有一个身影在等着他,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首歌: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很想这样一直听下去,但一声婉委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又缓缓的消失了。

崔生猛然睁开眼,脑海中的一切不见了,但确实是一声真切的叹息,他纵目寻找着声音的方向,但无声无息。

崔生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有一种错觉,那声音来自于地下。

他蹲下腰身,轻轻拔去坟上的青草,然后把土一捧捧的掬起,挖了下去,随着泥土被逐渐的清除,下面一点点的露了出来,女子的身躯并未出现,这是一座空坟。

崔生让书僮先回去了,他预备在这里住下来,他相信自己会等到一份奇迹,再有几天这满树花苞就会绽放,他相信那时就是和女子相会之时。

他把茅屋重新修饰了一番,屋虽简陋,却朦动着一种新生。他舀来清凉的河水细细洒在枝叶上,枝叶得到水的滋润,愈加的娇媚动人,清风徐近,花苞弥散出阵阵清香。

崔生把坟茔填平,茅屋四周打扫干净,然后在树下坐下来歇息。夜很快来了,桃树披上了一身月光,崔生靠着树干,心中似有股清泉在徜徉,这心跳与桃枝款动合在一处,在细细的月影下,象一首无声旋律起伏。

一天过去了,桃树依旧亭亭玉立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动,崔生提醒自己那花瓣已向外开了一层。他依执着的捧来清水,细细打理着枝条,有时轻拍着树干,温柔的呵护着,一天,又一天。

接下来的一天他沉睡中忽然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树的桃花盛开了,象开满了天地间。那一树的芬芳纷沓散开,无声无息的散在崔生的身上,象是女子轻偎在他的身旁。崔生惊愕而浑然不觉,他没有看到女子的出现,他不得不承认,除了那一树芬香,艳丽的桃红,一切都没有改变。

又几天过去了,桃红已渐渐失去了色泽,变得浅淡,有的已无力缀在枝头,悄悄的脱落。但女子并没有出现,崔生有点虚脱了,这主要是他的精神。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崔生开始质疑自己。在疑惑中,他开始质问,是谁安排给他了希望,却又不给他兑现。 

当飘忽的月色降临的时候,崔生已然绝望,他感觉女子不会再出现了,这些空坟,桃树只是该被嘲弄的一场巧合,他想起一些关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说,现在在他看来是如此荒诞。他颓废的倚着树干,滑了下去,他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不醒来。 

就当他闭上双眼之时,他听到传来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穿过一株株的桃树,在他的身后停了下来,一个身影伫立在月光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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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故事非常动人。一次偶然的相遇,一段泣血的遭遇,诉说了一段人间真情。退出共赏。

绍庆点评:

故事非常动人。一次偶然的相遇,一段泣血的遭遇,诉说了一段人间真情。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3]个
怪女柔情-评论

到此学习了!at:2010年08月27日 下午6:12

怪女柔情-评论

盼望佳作更多!at:2010年08月27日 下午6:14

秦川师-评论

美文请参看我——tysens2008晨风、方舟的新浪博客与播客http://sinaurl.cn/htKq7M http://sinaurl.cn/htKq79at:2011年03月09日 凌晨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