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已经淹没了双踝,还是热;加上艳阳高照,一丝风也没有,正午独坐,有些沉郁,加上正听着索朗扎西的《兄弟情》,那歌里唱到:“来生我愿还是你的好兄弟……”——这就使我更加感慨。
说起兄弟,吉祥的确说过他是我的好兄弟。就在前年的此刻,我还在他的墓前痛哭失声,我多想把他彻底忘却。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八个年头了,我的心里,已经重又有了心上人。可是,索朗扎西这么一唱,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又浮现在眼前,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如果四目相对他就用岔开五指的大手从我额头开始在我脸上往下一划拉说“别看我……”我确也曾总是觉得看不够他,也曾写过几篇有关他的文字,无非都是自己熬不过心痛的宣泄而已。
一个人如果心里还有爱,那么,她的内存就会无限大,就算被不断地格式化也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爱过她的或者是她爱过的人。这情境我遭遇过,也会因此而热泪盈眶或者潸然泪下。
我所感慨的是因为这份爱的夭折,连一个青涩的果实甚至连影子都不曾在枝头悬挂,除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没人晓得,因此我心痛不已,因此我得了好名声,因此我成为一度的精神贵族。我和吉祥的纯粹精神之恋也许是因为他死的太快了吧。现在对于他的一切我仍如从前一样一句也对人说不得——因为我不能。
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只能柏拉图式的相爱相知相恋,就是有来世我也不敢保证就能和他做成夫妻;我虽然不会把自己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也不会因为逢着刚日读经就想复古做圣贤,但是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被堕入畜生道,如果这世界果真有五道或者六道轮回的话。我相信如果有就任谁也逃不过,就算你活着的时候超出人理,死后也超不出轮回的。我是早就打算安心做鬼的,记得吉祥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有鬼这一说是真的啊,只有做鬼才能与他再相见,否则真的就是相见无期啊!
这突然间的怀念,突然间的感动,突然间的思恋,并非就是我对现在的爱人的背叛,是因为我的真爱还在。这是大爱的呼唤,是水中的波浪,是初秋的露珠,是人生的插曲,是提醒我珍惜珍重今日之幸福的叮咛,也是对于就要忘记者的嗔怨。一切苟且偷欢,一切物欲横流,都不能与之相比,因为这份爱属于别一世界。
我还是记得他的,自知永不会忘却。只是八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觉得现在的他似乎已经离我有一段距离且飘渺着,就如同对面隔着一层纱,薄薄的,轻轻的,当然也悄悄的,不想就在刚才,他再一次使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就那么崭新如昨清晰明亮地站在我面前……使我不由得不把心中的温情再次向他倾吐。
我不知道还有谁记得他。儿子是已经大学毕业了,结婚了也说不定;妻子也许另嫁了吧?父母是在这两三年之间都过世了,还有谁记得他呢?八年,装聋作哑的小常宝都说话了,还有什么能一成不变呢?我不也有了新的爱人了么?女人善变,我亦如此。孤独到死的堡垒经过五年的风吹雨打曾经让我以为固若金汤,不想在刹那间竟然土崩瓦解,连断壁残垣都成了煞是好看的风景……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说清是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的壮硕一样的不善言辞一样的海量使我移情,还是我内心原本就在寻找他的替身?
三十年前比现在晚一个月认识的吉祥,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一个壮硕的家伙站在讲台前点名,当他的浓眉大眼与我的细眉媚眼遭遇的时候,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为什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可惜那时候嘴巴这个心的门户关的严严的紧紧的,任是风丝不透水泄不通……
他的内向我的执拗把我俩的爱情活活扼住不得活命,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晓这些年来我并不是单相思,可是除了在晚风里叹息还能怎么样呢?我渴望幸福,但是无法拒绝道德,于是,就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你是男的,咱俩就是最铁的哥们。我知道,哥们就是兄弟,兄弟如手足,兄弟情深……
在我知道了他的心里从来就不曾放下过我的同时,我也知道了他的致命伤:酗酒并且工作狂。酗酒,损害了肝脏,工作狂则使其不得休息。
这里有一个例子——只是一个小例子而已。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他在电话里突然告诉我他生病了,将进行住院治疗。等我从外地赶回来去医院看他,医生对我说这个病人一天院也没住,往他的单位打电话人也不在,他的同事对我说他挂完吊瓶就下乡去了,反正这个病也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能走能颠儿的……酒是从此戒了,可是工作照样狂。在政府大多数人都在不作为的时代,你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我不禁时时为他担心,想到他只是一个基层干部,又生着病,怎么应付得了这“按下葫芦起来瓢”的窘迫与尴尬?
这期间也发生过几次大的危险,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有一次居然去北京抢救。那一次做了介入手术,术后维持了三年,最终还是在未满四十岁的那一年丁香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撒手人寰。
记得那时候,每每看到跟肝有关的书籍资料我都留心搜集仔细研究,在他刚发现肝硬化的时候就建议他动手术,可他就是不肯;后来又鼓励他去换肝并且说我愿意摘下我的给他,他自然还是不肯;直到我去了北京回来竟失了他的消息,惊慌的四下寻找,竟是在殡仪馆的千秋堂上与他的骨灰盒直视面对。那一刻,泪水不再流淌,心也一下平静下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是问题,仿佛二十几年前初相遇之时,只是那时候慌乱的不行而现在从容镇定的超乎寻常……
所有的都放下了,包括他的工作……这地球没谁都照样转,只是我走在街上再也不往人多的地方看,认为反正也不会有吉祥看他干嘛,就觉得这个世界从此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吉祥不是名人,自然生前没有受到过攻击,冷落也谈不上,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死后自然也没有无聊之徒搅得是非蜂起,告别人世就如徐志摩告别康桥一般轻轻悄悄的,只是苦了父母妻儿还有我……
今天我以这几多文字纪念我曾经深爱过的吉祥,我知道还有记起他的时候,至少在几天之后就是他的生日,我会去墓地看他的,我想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声殉哭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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