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二楼的孤寡老人崔大爷,吉林延边人,朝鲜族,今年80岁,白发苍苍,参加过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是我们厂一位与世无争的传奇人物。传奇必有传闻,据看过他档案的人说,他在朝鲜立过赫赫战功,但乱搞女人,私放俘虏,影响极坏,因此被遣送回国,安排在我们厂当一名普通工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免受到冲击,工资待遇一直很低。不久前他听说中央有红头文件,为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长工资,于是以多病之躯到处奔走告诉,接待他的人无不深表同情,无奈解决问题的没有一个。他登门请我替他打个报告,准备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要求平反。
崔大爷要我写报告,我自然先要了解事情的“真相”,我问他关于他的那些传闻是否属实,他说:“几十年来我一直懒得辩诬,他们说我在朝鲜乱搞女人就乱搞女人,私放俘虏就私放俘虏,我从不放在心里,不去想它,因为那场残酷的战争夺去了多少年轻人的性命,谢天谢地,我能幸运地活下来了,比起死去的战友,我受到的这点儿委屈不算什么。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洗刷罪名,因为我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不足千元,看病吃药要花去八百多,这次中央发了文件,看能不能给我加几个活命钱。”
善美给崔大爷泡了一杯茶,又给他削了一个苹果,他说他老了,牙口不好,啃不动苹果了,善美又切成薄薄的片儿,他吃了几片,开始谈起五十多年前那段悲壮的往事。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崔大爷一双手哆哆嗦嗦,流着口水,边唱边打拍子,回忆入朝参战那个细雨蒙蒙的凌晨,“团长亲自下营房把我们叫醒,我一骨碌爬起,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血光,一个朝鲜女人背着孩子顿足捶胸,多么令人揪心!
“我们部队属于三十八军,出发时并没有携带重武器,而是轻装上阵,从集安秘密涉水过江,进入朝鲜后立刻分散隐蔽在崇山峻岭之中,准备伏击不可一世,正向鸭绿江进犯的敌人先头部队。你们知道三十八军吗?原是东北野战军林总指挥的王牌军,武器精良,战功累累,将士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我们走到哪里——特别是当我们一辆辆嗖嗖嗖呼啸长空的火箭炮车开过时,哪里的兄弟部队便为我们欢呼喝彩,并自行让道,包括朝鲜人民军。有时为了抢时间,他们把自己挡道的汽车和大炮掀翻在田里,轰隆轰隆一声声巨响,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我一生从未见过。
“可惜面对有空中优势的美军,我们并非战无不胜,走麦城的时候也不少,例如有一次我们团负责阻击美军一个师,美军老规矩是,先用飞机炸,大炮轰,炸得轰得我们阵地上硝烟弥漫,尘土飞扬,如同模拟来自太空的陨石击中地球,天地一片昏暗。我们的战士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死于敌军轮番轰炸。连长吴志鹏,辽宁抚顺人,参加过四平保卫战,命令大家坚守坑道减少伤亡。坑道已垮塌几处,更紧急的是美军有十几个人出乎意料爬到了坑道口,准备往坑道里扔燃烧弹。说时迟那时快,连长果断命令我用英语朝坑道外喊话:‘别打了,我们投降!’当时战士们目瞪口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英勇不屈的吴志鹏怎会下达这种命令?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办了。接着连长压低嗓门告诉我们,这叫兵不厌诈。我们各自从身上撕下一块白衬衣举着,一个接一个从坑道慢慢走出去。美国兵是天生的大笨蛋,以为我们真的投降,端着枪对准我们,眼睛却看着自己的人,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都装着一枚手榴弹,而且拉开了环儿,我们刚走出七、八个人,也许是八、九个,忽然丢下‘白旗’,掏出手榴弹扔向他们,然后迅速卧倒,美军当场炸死九个人,剩下的统统被随后冲出坑道的战士几梭子撂倒,虽然最后我们还是没有保住阵地。
“我原是团部的文书,团长把我派到二连当副连长也有监督吴连长的意思,因为他打仗不大服从上级指挥,常常自行其是,打着打着就变了样儿。这次打白旗诈降,我报告了营长,营长掐灭烟头,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打仗嘛,不能太死板!不过此风不可长,打白旗太丢我们三十八军的脸,警告他一下也好,这样吧,我叫他戴罪立功!”吴连长是营长的爱将,看样子不想小题大做,末了一句显然只是说给我听的,谁知隔墙有耳,很快传到了吴连长的耳朵,吴连长暴跳如雷,立刻集合全连指战员,大骂:‘我们连出了内奸,是他妈哪个王八蛋,对,王八蛋,给营长打小报告,说我吴某贪生怕死!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我知道大家都怀疑是我给营长打了小报告,我的脸开始发烫,没有勇气站出来。我心里嘀嘀咕咕:‘战至一兵一卒,决不投降’不是我们赴朝前接受的训话吗?后来想起,十分可笑、痛心,我们当兵的也是人啊,‘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不也是首长们亲口说的吗?‘一将成名万骨枯’,你们当官的一声令下,敌我双方你攻过来我攻过去,每次都要倒下一大批炮灰,就是炮灰嘛,不是炮灰是什么!他们多是十几二十几岁的毛孩子,我们在打扫战场时,但见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要是让他们的爹妈亲见岂不痛死!这个断了半截腿儿,那个少了一条胳臂,血肉模糊,有的开肠破肚,有的眼珠爆出,不少人连脑袋也搬了家,地上的泥土被染成一块块暗红色,更可怕的是还有没咽气儿的,痛得一声声惨叫,求我们做做好事,开枪毙了他们,我们哪敢做这种好事!
“我以为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后来由于吴连长一定要证明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不顾我拦阻亲自抱着炸药包去炸美军坦克,结果坦克没炸着,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我才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卑鄙可耻。吴连长完全可以不死,他那次冲动就是跟营长跟我赌气,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位好连长!
“吴连长的牺牲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我从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变成了英勇善战的前线指挥员。我对不起亡友,从此怀着深深的罪恶感留在了二连,尽管团长几次要把我调回团部当参谋,我次次予以拒绝。我觉得我只欠一死,当然我不能死得轻于鸿毛,要死也要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大概过了半年,我奉命率领一排在敌后活动,扰乱南朝鲜军的部署和调动。我们志愿军打南朝鲜人不比打美国佬,真是干净痛快,简直是欺负他们。那次我们分成三个组,一个组炸油库,一个组烧粮站,我带领的这个组攻打他们的老巢——指挥部,结果一一得手,搞得南朝鲜军一片混乱,无法集结开到沙里院一带配合美军行动。烧油库的弟兄回来开玩笑说,油库发出的爆炸声波及华盛顿,他们的总统先生吓破了胆,正在抢救,大家听了个个欢呼雀跃,一个山东兵朝天放枪,一排长怕枪声暴露目标,连忙压下他的枪口。
“圆满完成了团长亲自交待的任务,我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接下来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大错误。我命令炸油库烧粮站的两个组隐蔽在附近深山老林里待命,自己仍率领那个攻打指挥部的组连夜奔袭据此十公里处的一个军用小机场,那是南朝鲜军另一个军事重地。这次行动太仓促,事先没有进退方案,只知道小机场的大致方位。我们找不到当地老乡带路,在山里绕来绕去,走了不少冤枉路,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大亮,一排长用望远镜察看地形后说打不得,建议回撤,我火冒三丈,骂道:‘你他妈是不是怕敌人打烂你的鸟蛋回国不好向老婆交代,给我打,狠狠地打!’
“我的狂热蛮干果然以失败告终——不但没能破坏敌人的小机场,而且三个战士被打死,一排长身负重伤,我的大腿被子弹打穿,那个狼狈劲儿,真可以用成语‘丢盔弃甲’来形容!弟兄们背着我和一排长边打边撤,幸好敌人没有追击,也许他们没弄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人怕陷入圈套,也许他们接到了不得出击死守小机场的命令。为了救一排长的命,我们大胆进入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所有的老百姓逃之夭夭,唯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二十岁出头,叫金善美——与你同名异姓,”崔大爷说着对善美笑笑,“没有逃跑,我们后来才了解到她卧病不起的丈夫和公婆被美国飞机炸死,仅留下一个一岁多的女儿,所以把志愿军当作亲人,热情地把我们安置在她家起坐间住下。
“当天夜里,一排长流血过多,不治身亡,我们把他埋在一棵松树下,并做了记号,我的伤口则严重感染,化脓发高烧。金善美真是个好人,不怕累不怕脏,用嘴儿吸净我腿上的脓液,然后敷上草药,几个负轻伤的弟兄经她包扎后无不嘻嘻哈哈,他们都是当过十几年兵的‘老油条’,其中一个作势撒娇:‘金善美,我的伤口疼得要命,你过来亲亲我就会好!’善美笑着从里间出来,撩起裙摆蹲下,撅着嘴儿大大方方亲亲他,谁知一亲不可收拾,所有的弟兄都要她亲亲,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拉下脸发脾气吼道:‘你们有完没完!’
“听到我半夜疼得哼哼唧唧,为了便于照顾,善美披着棉袄出来把我扶进了里间,我的天,这么一来,说闲话的一天比一天多,有的是开玩笑,有的完全是嫉妒:‘哼,咱们都是生死兄弟,凭什么他霸占金善美!’‘他是当连长的,当然有权霸占金善美!’‘朝鲜男人死绝了,又不是只有一个漂亮的金善美,还有朴善美、李善美,我们不如找她们去!’你瞧瞧,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可是也怪不得他们,金善美确实对我这个所谓的‘重伤员’格外好格外用心,比如她不顾孩子吃不饱哭闹,把她ru*房中的奶水挤出一部分喂我,我被迫喝着她微温甘甜的奶水,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无端以为我得罪了的这帮弟兄蠢蠢欲动,会在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伤害善美。夜里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会惊醒,伸手摸出我那把压在枕头下的手枪。我多次警告他们,老子的子弹没长眼睛,谁要是敢碰碰善美,我一定先打死他,然后上军事法庭受审。还好,弟兄们没有撒野,没有逼我干出翻脸不认人的事情!
“善美太爱干净,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天到晚洗衣、擦地、做饭、给伤员换药,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吃过晚饭才坐下,陪我们说说笑笑。河南兵大文盲柳大毛好为人师,教她说中国话:‘你操我,好吗?’善美这个大傻瓜稀里糊涂,看不出大家哈哈大笑不怀好意,一遍又一遍跟着他们说:‘你操我,好吗?’善美特别高兴时往往载歌载舞,这时充满文艺细胞的老蒋赶紧拿出笛子伴奏。善美最爱唱《金达莱》,‘金达莱哎金达莱,迎风斗雪开不败——’她嗓音甜美,一往情深,以致我们认为这就是她献给我们的情歌。这样就好,只要不非礼,不动手动脚,谁都不妨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小媳妇——她就是我漂亮的小媳妇,‘叫我爸爸!’‘叫我爸爸!’弟兄们见我坐在门外廊上抽烟,没有板着脸,于是纷纷抢着抱善美的小女儿。善美笑得前仰后合,拍打桌子:‘顺姬,你怎么一下多出这么多野爸爸,你叫我跟着谁?’‘跟着我!’弟兄们齐声大喊,善美脸一红,偷眼瞧瞧我,我做了一个带笑的鬼脸。
“朝鲜的冬季和我们东北一样寒冷而漫长,一场大雪封山,善美无法进山,打不到猎物给我们伤员增加营养,只好领着几个轻伤员到危险的河上破冰捉鱼,不料疯疯癫癫的她一脚踩塌了一大块冰,连人带镐掉进了冰窟窿,险些被下面的激流冲走。弟兄们七手八脚把她拉上岸,她还好意思咯咯咯笑,为此,我狠狠骂了她一顿,命令以后不准打鱼,打老鼠吃好了。
“我们当中唯一没挂彩可供驱使的只有一个机灵的湖南兵,他的外号叫‘牛皮公子’,也懂得几句朝鲜话,”崔大爷突然被一口痰呛着,有气无力嗯嗯嗯,涨得一脸通红,善美连忙递给他水,他喝了几口,抹抹嘴,继续说,“住进小村儿的第三天,我叫他化装成朝鲜老乡到附近搞点儿粮食,去了整整一上午,我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等到下午两点多,这小子背着一口袋玉米,还扶着一个头部鲜血淋漓,走路摇摇晃晃的南朝鲜伤兵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就不怕急死人!牛皮公子告诉我他顺便抓到一个‘舌头’,我拍拍他,问:‘你没事吧?’他说:‘我怎么会有事!’说着他回头把吓得浑身发抖的南朝鲜伤兵拽过来,叫善美给他包扎。善美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顿时哭了,边包扎边问着牛皮公子:‘你干吗下手这么狠,你为何打他的脑袋,是不是用枪托砸的?’牛皮公子笑笑,结结巴巴说:‘我的好弟妹,这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不是玩工兵捉强盗的游戏,你不打倒他,他就会反过来打倒你!’‘胡说,’善美放下手中用剩的胶布,站起来狠狠推了牛皮公子一把,‘他这么瘦弱,如何打倒你!你们当兵的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那天夜里,南朝鲜伤兵与我一样享受重伤员的待遇,被安置在里间,而且不得不挤着与善美共盖一条棉被。这也罢了,到了后半夜,我起来解手,发现善美侧着身子,敞开胸怀,二指夹着ru*头正要给他妈的南朝鲜伤兵喂奶,我哼了一声,把手一甩,可是当我出去解完手回来时,我的气儿完全消了,我觉得善美没有错儿,人家已成了俘虏,年纪又那么小,又是他们朝鲜同胞,怪不得她像心疼儿子的母亲那样精心照顾这个可怜的少年兵。第二天,由于问不出什么敌情了,我教训了南朝鲜伤兵几句不许再为美国人卖命,然后下令给他几个路费放他回铁源老家,善美不放心,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袱,拉着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小桥对岸。
“这件事儿又引起了弟兄们不满,大伙儿阴一句阳一句说我私放俘虏,是要把这个比我长得更年轻更好看的情敌打发走。我当然不会承认,心虚地辩解:‘我们四野打下锦州后,经过教育,不是也释放了一大批没有战斗力的国民党俘虏吗?留着这个南朝鲜伤兵太费事,还得管吃管住!’‘问题就在这里,’牛皮公子嘻嘻哈哈,话中有话,‘要是不管住就好了!’
“弟兄们的情绪我好压制,我毕竟是他们的连长,麻烦的是善美这小娘们跟我闹别扭,无论我怎样向她解释,她就是不理睬,还跟我瞪眼摔手,如同夫妻拌嘴儿!我想想,真好笑,一名堂堂的中国军人,在战场上指挥战斗,从来说一不二,现在变得婆婆妈妈,就因为要讨好一个年轻漂亮的朝鲜女人,弟兄们看在眼里,以后我还有什么威信?妈的,不理睬就不理睬,老子不吃你那一套,老子不当这个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的重伤员了,这就搬出去和弟兄们同吃同住!
“我发威发烈了,卷起我的铺盖,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冲到起坐间往地上一摔,弟兄们举着扑克牌面面相觑。善美慌了,一手抱着女儿爬出来,跪坐在我的对面,哭哭啼啼:‘他伤得那么重,我怕他死,所以给他喂了几口奶,你如果不高兴,以后我不喂奶就是了,你何必撵他走?’要死要死,我最痛恨最忌讳的就是这句话,她如此不顾众目睽睽,叫我跳进黄河洗不清,我气得急得大喝一声:‘你给我闭嘴,闭嘴!’
“我和善美言归于好归功于随后一个突发事件。当天傍晚,我们正在吃饭——朝鲜的规矩,女人不与男人同桌,忽然我们听到院子里一片哗啦哗啦响,是柴草倒塌还是敌人的特种兵摸进了院子?我丢下碗筷,拔出枪命令:‘准备战斗!’弟兄们纷纷拿起身边的枪上好膛贴着墙边,善美却从灶间跑来,说:‘别开枪别开枪,免得引来敌人!是一只小老虎下山觅食,让我来对付!’一语未了,善美把自己的棉袄脱下,上身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水红色小肚兜,她疯了,这么冷的天,光着两条圆滚滚雪白的膀子干吗?只见她从墙角拿了两根儿碗口粗的木棍,上端削得尖如梭镖,然后打开门,迅速把木棍一前一后斜插入门前两个洞中对着逼近我们的老虎。那少不更事的家伙一见善美这小妖精竟敢招手挑逗他虎少爷,大吼一声,奋不顾身跃起,结果扑在了木棍的尖头上,刺破了肚皮,呜呼哀哉。
“我们虽然善于同敌人拼刺刀,这种惊心动魄,与野兽格斗的场面却是头一回遭遇。弟兄们端着枪全看傻了,我还算清醒,赶紧拿来棉袄替善美裹紧,接着给她一拳,笑道:‘看不出呀,你居然这么勇敢、机智!你为什么脱下棉袄赤膊上阵?’‘这你就不懂了,’善美也给我一拳,‘传说几百年前,我们村里有一个好心的小丫头,为救主子小姐虎口脱险,急中生智,脱下棉袄露出水红色小肚兜引诱老虎,凶恶的老虎好像被施了魔咒,立刻变得温顺可爱,一会儿甩甩头,转身卷起尾巴走了。这个故事代代相传,听说还写成了文章。现在我们村里的女人到了下雪天便穿上水红色小肚兜,一来御寒,二来保平安,谁知这只虎仔今儿兽性大发,活该死在我手里!’‘我还以为你刚才准备献身,让老虎吃个饱好饶了我们呢!’柳大毛最爱开玩笑,说话口无遮拦。‘有意思有意思,’善美穿好棉袄,拢拢头发,笑道:‘老虎没吃了我,你们也可以把我分吃了嘛,来呀来呀,吃吧吃吧!’‘行了行了,’我看玩笑又开过了头,连忙止住,‘大毛快去收拾碗筷,我们来给老虎剥皮。’
“我们在小村养了五天伤,隐蔽在深山老林里的那两个组终于找到了我们,一起回到了连部。不久,我和善美的关系以及私放南朝鲜伤兵的动机传得人人皆知,议论纷纷。平心而论,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看‘现管’开通不开通,事实上,志愿军撤军时带回国的朝鲜女人也不是没有。偏偏有人巴不得事情闹大——这也是我对不起吴连长的报应,报告了营部,营部又捅到了团部、师部,师部最后决定将我遣送回国。
“团长毕竟是我的老首长,我一声不吭,他也信以为真,出面力保我,试图大事化小,甚至在我动身回国前还悄悄安排我与善美见了一面。那天夜里,我和善美坐在部队驻地附近一片松树林里,繁星满天,几只松鼠鬼鬼祟祟,爬上爬下,好像奉命前来监视我们,善美才不管它们,流着眼泪说:‘你这一走,咱们天各一方,将来不知能不能再见面。这样吧,今夜我是你的人,你要干我尽管干!你们这些当兵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死就死,你只怕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你操我,好吗?’说着善美解开衣襟躺下,露出一双为我挤过奶水的大ru*房,闭上了眼睛。
“我爬起来轰开捣乱的松鼠,绕着善美走来走去,风吹树摇,善美雪白隆起的胸脯忽明忽暗,我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实在冲动得不行,但除了拂去一只正在梦游,吸吮善美ru*头的白蝴蝶,我还是没有碰她,因为我知道我们做不成夫妻,既然如此,我干吗要给她留下感情的包袱,从此让她牵挂我不能一心一意嫁人?次日下午,我怀着乱搞女人的冤屈,离开了金善美,离开了我出生入死,无限眷念的美丽朝鲜。你看我贱不贱,在朝鲜干了差不多两年,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过几十次,居然没有完蛋,也许上帝存心保全我,罚我活受罪!
“如今五十四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怨无悔,我认为我为金善美受点儿委屈值,而且颇为得意,须知,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得到她的爱;况且比起屈死的吴连长,我这点儿委屈算什么?实话实说,如果没有受到这点儿委屈,我会觉得更对不起长眠地下的吴连长!”
崔大爷说到这里,善美起身走到他的旁边坐下,双手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头靠在他的肩膀,又动了动,把脸贴得更紧,她止不住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
我不知道她是赵善美还是金善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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