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傍晚时分,我和彬相约在村后碰头。
暑气迟迟没有退却的意思。我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等她,不一会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绣红色的夕阳映在榕树伞状根系上,几条粗壮的根茎彼此纠缠,呈现出各种扭曲的形态。我想象着根与傲然屹立的躯干之间的关联,想象繁茂多汁的叶片如何通过这些暗绿色的管脉慢慢地从地底汲收水分,借以打发时间。
“喂!”
忽然挨了一记闷棍。原来是彬。她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我的身后,拿手中的英语书拍我的脑袋。
这把我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看到她欢快的脸上嫣红一片,非常漂亮。
“竟敢偷袭我!”我伸手要打,她却把身子一缩,机敏地跳到榕树后头咯咯地笑起来,像一曲优美的弦乐。
我们围着高大的榕树转圈,尔后沿着河畔一路追逐、嬉闹。好几次我都要将她逮到手,却又被她挣脱掉了。青草在脚边像涟漪徐徐地扩散。远处的重山叠峦上罩着一层柔软的乳白。夕阳在群岚下残喘,呼出的热气冲上云霄血红连绵。天顶呈现出鸟壳一样的墨绿。躁热把我们一步步驱向深野,我们走入茂密的竹林……
那年夏天,彬刚满十六岁。一个含苞待放的季节。而我,也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而已。
我们生长在同一个村落。两家相距不远,时常有机会碰面。村子四周连绵起伏的丘陵上,种植着成片高大挺拔的南竹。闲暇时,我们常常在翠绿的竹林间戏耍。起初,我与彬相处全然不为其它,只为能牵着她的手在绿野中漫步。我喜欢她的手,像盛夏生长的藤萝,柔软而执著的把我盘绕。我以为这样与她十指相扣,嬉闹或静默,一遍,百遍,也永不腻厌。
可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目光已经从她娟秀的脸庞缓缓地垂下,沿着她下巴的斜角,滑过柔嫩颈窝,落在白棉t恤紧裹着的挺拔躯体上。那儿匍匐着两只雪白的雏鸟格外诱人。像是只能远远地观瞻一件精湛雕塑品,心里从此为之着迷,产生出更进一步探究的冲动。此后,我们自然地开始了拥抱。而我的手也变成活跃的大爬虫,习惯游弋在她光洁的躯体。再到后来,连接吻和抚摸也索然无味了。
竹林中云烟袅绕。两个稚气未脱且不谙世事的少年,出于爱慕和好奇而偷吃了禁果。
暮色深浓。河面上粼粼波光消退了。挺直的竹节在风中晃动。整面天空凝结成一块紫褐色的痂。我摊开的掌心上沾满了温热的粘液。淡蓝的光线中,她身体浸出的血正顺着我的指尖淌落,滴出一朵玫瑰形状,异常艳丽夺目。混合着竹叶的清香,令我产生了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幽远的梦境。刚刚经历的一切令我既害怕又兴奋。她像小兽一样蜷缩在草丛中咻咻喘息,红扑扑脸颊宛如一朵燃烧的霞云,紧咬着下唇不安地望着我。在她明净的瞳仁中,我看到了自己赤luo扭曲的肢体,释放着行将熄灭的yu火,如星光一样幽远而渺弱。
遥远的山峰上,流淌着晚霞淡淡的余辉。黑暗迅速聚拢过来,把我们层层环绕。我看不清她的脸了。忽然,我的腿脚被踢了一下。片刻后,听到她嘴里嘟哝一句:你真过分。说完她背过身去,在黑暗中摸索丢在草丛中的衣物。我窘迫地咽着口水,想到刚才对她的挟迫,以及粗野的将她占有,更加感到无地自容。
“彬,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慌乱中,连声音都禁不住颤栗。我感觉自己有点像一个屠夫,一边吱吱唔唔伪造着逃脱的借口,一边将沾有血迹罪证的右手伸进草叶中使劲揉搓。内心持续着难以抑制的震荡,我只希望能尽快摆脱这一切。
“不要。我还不想走呢。”
“可是太晚回去,你会被骂的。”我是很担心她的母亲。这种事情万一败露,结果可就太糟糕了。而且这地方虫子很多,草扎在背上很不舒服,我希望能尽早起身离开。
“我知道。没关系。”她翻身侧躺,目光盯着自己落在草坪上的手,“再抱我一下,小远。然后我们就回去。”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像由远而近刮来的悲戚的晚风。
我配合着伸出左手箍住了她。她将滚烫的脸靠在我跌宕起伏的胸膛,光滑的手指在我的小腹上来回抚弄。
“你害怕?你的心跳得很快哩!”她抬起头,眨着眼睛问我。
“有吗?”
“别不承认。我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是吧。”
“你怕什么呢?”
“没什么。”
“你还不承认。不诚实。”她在我柔软的腹肌上拧了一下。
我仰起脸。天空中没有月光。密密麻麻*入夜空的竹子发出簌簌地声响。周围很黑,虽然紧贴在一起,我们却无法识别对方的脸。
(b)
返回途中,我们一直低着头缄默不语。
我们是两个犯错的孩子,处在对即将到来惩罚的恐惧之中。那情形仿佛正在穿越一片迷雾森林,失去了原有的方向,陷入迷途。我们既不牵手也不说话。小远不愿牵我的手了。眼下的情形让我很难受。总不能叫我过去牵他的手吧。这种时候男孩应该主动一些。可小远只顾闷头,专注于来时的路。
在村头。昏暗的路灯下。彼此收住了仓惶的脚步。间隔着距离。两道黏附在一起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不定。
我感到胸口一阵哀怨袭来,无奈地问,“你明天还来找我吗?”
小远的布鞋底在地面上刮擦着,路上的石子被他踢到浓浓的黑暗中。他没有抬眼看我,两手反剪在身后,似乎顾虑重重。小远难道不爱我吗?不然的话,他的反应不该如此迟疑。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我把自己整个儿都给他了,这还不够吗?这时他的表情分明对我很腻厌,都不愿再看一眼。就在十多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缠绵悱恻,那时候,我是那么令他着迷和依恋啊。想到这,我不禁感到脸红耳赤。与此同时又对他如今的表现增添了几分厌恨。
仿佛听到了我心中的怨言,小远终于俯下身子。缭乱的暗影像溪流往两边散开,显现出他平整光洁的脸。他握住我的肩头直视着我,呼出的气流喷到我脸上。接下去他想做什么呢?一句温馨的话,一个甜蜜的吻,或是一个拥抱?我脑海中胡思乱想。
“彬,记住,回家别让你妈发现什么。”他凝重的表情好像是在交待一件大事,容不得有半分差错。末了,他又补充道:“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暑假结束之后,等我到县城读高中以后么?我真的很想当面问他。
可他已经把头扭向一边。他转身的动作很潇洒,步伐如同舞蹈家一样的华丽、轻盈。
我闷胀的胸口传来哗啦啦破碎的声音。这种场面让令我难以忍受,我强忍着屈辱的泪水往家的方向跑去。
忽然间,身后有声音在呼唤。我转悲为喜。
黑暗中,小远的面庞重新浮现在我面前。
“差点忘了,你的英语书。”他满面愧色地把书递过来。
那本用来掩人耳目的英语书,满是卷边和灰土。带出来时它还那么崭新。我后悔当时没有好好的爱惜。还有我的身体。事已至此,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表现说明了一切,他烦透我了。
我一把夺过英语书,奔向回家的路。
借着邻居窗台透出的光,我重新检查了自己的着装,把衣裳皱褶扯平,弄紧松散的发髻,尽可能不留出破绽给母亲逮到,这才推开庭院的门。看家的黄狗率先冲出来,摇着尾巴在我上下嗅个不停。幸而它不懂人话,不然一定会把我和小远的秘密泄露给母亲。
母亲是个严厉的女人。也是村里少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自从和父亲离异以后,她没有一刻放松对我的要求。她常常告诫我,如果不想被人轻视,就要做一个优秀的女人。她把全部的心血都浇灌在我身上,我成了她最后的希望所在。为了回报母亲,我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从来没有跌出过班里前三甲。我努力地想成为母亲眼中那颗最耀眼的明星。平日里,我这么晚回来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已经完成初中学业,并且顺利考入县城重点高中。而且正值暑期,她对我的看管松弛下来。
一不留神,她对女儿放松了警惕。我辜负了母亲的信任,没能把持住自己。
我带上门,轻手轻脚步入内堂。瞥见门梁上的挂钟指向八点。正处于母亲喜欢的一出台湾剧播放的时段。她端坐在靠椅上,津津有味地收看电视。
“妈,我回来了!”
母亲回头瞥见是我,象征性的点头回应,然后继续沉醉于精彩的剧情里。
关在房间中考虑了很久,我决定还是冲一下澡。我拎着衣服满面愧色的再次暴露在母亲侧方,感觉到一股寒冷的目光射来。母亲看出了我神情与步伐的异样?我清楚的知道,我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母亲理解的范畴,她是不会容忍我犯下的过错。只恨不能像一阵风穿越过去。
“彬!”
我双脚几乎要摊软了。
“你肚子饿了的话,锅里还有些面条。”
“……”
(a)
我要她的时候,她很疼吗?
带着诸多疑惑,我推开记忆的樊篱,战战兢兢地走向那片幽深的密林。微光中,狂怒的暴风正在撕裂着一切。彬急促地喘息时两片薄唇的翕合,像一只吮蜜的蝴蝶翅膀的摆动。浓密的睫毛下饱含水露,渐渐地汇成大颗泪珠,顺着腮帮滑落。她*吟、叫嚷,扭动着躯体妄图摆脱。用指甲抓我,狠命推我。她在挣扎中显露出剧烈的痛楚,这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还好,风暴平息了,一切都已过去。她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当时很无耻。在她情非所愿之时,残忍地夺去她的贞操。我恨自己的冲动。不过,自从发现跟她相处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情*之欢,对她的依恋愈加清晰,*体获得满足成了面对她时最想索要的答案。思念她的时候,不再有她清晰的眼眸,不再是牵手的画面,不再有幽静湖畔装点,不再伴随着旷野蓝天,四周不再被茂密植被覆盖,也不再有童话般绚烂的光泽萦绕,所有的背景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具充满媚惑的胴体陈列于脑际。不经过任何加工和粉饰,如此直白而纯粹。
因为担心她母亲察觉到什么,所以连着几天都没敢去找她。做母亲的对我这样的不良社青自然是很反感。一旦她母亲知道我诱惑了彬,说不定会闹到我家里。有几个夜晚,我梦见她母亲凶狠地追逐,我和彬赤身果体在旷野上拼命奔逃。毫无疑问,她的母亲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屏障。
思念的日子很难熬。再见到彬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
在买菜返家的路上,恰巧撞上她正从一家商店往外走。那一刻,看到已经躲不过去了,我上前跟她打招呼。她脸颊泛起的绯红迅速蔓延到耳根,警觉地察看四周,似乎有些担心。不过很快恢复了往昔的活泼与轻快。
“喂,你不是说‘到时候’来找我吗?一直到现在才来?”她使劲地瞅着我。
经她这么一说,我一时语塞,半响说不出话。赶紧扯开话题。
“你出来买什么呢?”
“买墨水。在想写信给你这个笨蛋时候,发现没有了。”她将墨水瓶拿起来晃了晃,接着盯着我手上拎着的菜问,“你会做菜呀?”
“会煮一些简单的。”我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回答。
“很不错咧。可惜我没有口福品尝。”
“怕是做出来的不合你的口胃。”
“不会呀。我对吃的很随意。”
闲聊多时。她抬腕看表,抱怨道:“我得走了哦。家里有远房亲戚过来。”
我欲言又止地定在原地很久。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忽然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大失所望。没有问她过得怎样,假装一下也不会。
次日,我收到她的信,信上第一次出现了“我爱你”三个字。这令我很欣喜。这无异于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她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责怪我。
终于,纠缠她的疼痛消失了。我又可以吻她、爱她。我们终于能一起抵达极乐世界。此后,我们的幽会变得更加频繁。地点不断更换,有时是庄稼地里,有时在山沟中,或在她家的柴屋。关于爱的一个最大的秘密被破解之后,年少的我们变得愈发轻狂、肆无忌惮。我对彬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随时随地都渴望能和她偎依在一起。
我不是不曾预想可能面临的后果。可在此之前却无心关切,我只在乎跟彬纠缠在一起的欢悦。
(b)
升上高中一个多月了,我的生活依旧全无头绪。不论在课堂还是宿舍,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呆立行走,神情恍惚。我成了同学眼中离群索居的怪人。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中流泪。更要命的是,我上课时老是分心。月考成绩罕见的掉到全班最后十名。这惊动了母亲。
周三下午,我正在教室里整理笔记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同学叫嚷:“彬,你妈妈找你。”
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难道母亲知道了我和小远的事?她怎么知道的呢?想到即将面对的狂风骤雨,我不禁哆嗦起来。慌乱中向同桌讨要镜子。晃荡不止的手心里炫过一阵白光,渐渐地荡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像一片失去水分的草叶,干黄而疲倦。我沮丧至极,后悔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我并不想折磨自己的身体。可我实在没有心思理会它。我活在一种顾此失彼的境况中。
我使劲搓揉脸颊,直至感到发烫为止,才摇晃着走出教室。
“妈,你怎么来了。”我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彬,找个地方坐一下。谈谈你学习成绩的问题。”
一个月不见,母亲还是那副惯常的脸色。我永远无法从那张脸上琢磨出她的想法。不过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她是为成绩单而来的。我为此松了一口气。
我的成绩不佳是跟小远恋爱引起的。虽然母亲并不知道实情,但羞愧依旧如潮汐涌上心头。
“妈,对不起。”我怯生生地吐出四个字。
母亲边走边跟我谈了,虽然都是一些老调重弹的话题。一直以来,母亲都是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她无疑是非常希望我能替她,替这个残破的家庭争一些荣耀。我理解她,爱她。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除了学有所成我别无它法。与此同时,我又不能失去小远,因为我也爱他。从小我就是一个情种。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我偷偷摸摸交往了形形色色的男朋友。也许是缺乏父爱的缘故,我喜欢跟男孩一起玩,这点母亲很清楚。母亲也认识小远,但是她很难想到,小远是能让我动情动心的男子。不知道母亲有没有从这方面怀疑过我。而当她得知我和小远之间的关系之后,她会做怎样的反应?会杀了我们吗?我不敢想。
在母亲和小远之间,我希望找到一个平衡支点。然而,事件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没有办法讨母亲欢颜,也没有办法取悦自己,甚至有可能连小远也会讨厌我。
不管怎么说,母亲已经看出了我脸色不对劲。她没有过问。不能说她不关心我的身体,只是她更看重我的学习。母亲从来都相信她女儿的自理能力。也许她认为那是学习压力大造成的,却没有想到那是被身体拖累,而这一切又是被一个男人给拖累的。
和母亲并肩走在校园操场上。轻轻抚摸着母亲枯槁黝黑的手,抬头望见额角掺杂的白发,我忽然意识到母亲这些年老了很多。内心隐隐觉得那是自己过失造成的。可是,我真的很爱小远。我无法挣脱这份可以令人不顾一切的爱。不知为何,想到了母亲身旁曾经也有过一个爱他的男人。我对父亲的印象极淡。那个男人在我五岁那年离开了她。他对我而言可有可无。但对于母亲来说,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像小远对我显得那么的重要呢,我恐怕永远无法知道,这令我很好奇。
母亲走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告诉小远,我已经超过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他停顿了几秒钟。他说很忙,周六以前暂时不能来看我。随后他交待我应该如何去做。
下晚自习之后,我偷偷来到街上一家最偏僻的药店。药店里女售货员正在盘点账目。待我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才发现我,目光从眼镜上方的缝隙中射出。我硬着头皮小声寻问她,有没有可以检测是否怀孕的东西。她不动声色递出了一小盒子。我也不敢询问她使用方法,付钱之后匆忙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溜进宿舍卫生间。插紧门。我熬过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在验尿纸上看到了两道清晰的红线。hcg值很高。次日,我又连着试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我把尿液倒进下水道,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啦流出,汇成激流冲向排泄口。我轻轻地抚摸着小腹,眼前浮现出小远的俊朗的面容,想到我们穿着洁白婚纱的样子,想到我们娇嫩的孩子哇哇哭泣,心神反倒平静下来,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欣喜。然而没过多久,想到了未来的日子,学校的生活,母亲的脸色,我再次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拽住。我恨自己只有十六岁,恨自己尚未长大。孩子,我们的孩子呀,妈妈怎么才能保护你啊?
(a)
彬在电话里说她怀孕的时候,我即刻联想到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臃肿的模样。彬,我,大肚,孩子……林林总总的画面混杂在一起冲上我的脑际,渐渐构成一个年轻父亲的形象。我惊愕地看到脚下裂开一道深渊。
周六,离放学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校园的大门外人影寂寥。她背着夕阳的光辉朝我走来。远远的瞧见她肚上的轮廓和影块,想到自己与那个未知活物的关系,心里腾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
她纤细的身体藏在一件粉红色的短袖里,显得空荡荡的。脸上汗津津的,气色很不好。我递给她酸奶和一大袋零食,这让她感到很开心。
“谢谢。好久没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学校的饭菜实在叫人难以下咽。你看,我都瘦了好多。”她眉飞色舞地吃着点心,一边便伸出又黑又细的手臂让我瞧。
“真是太好吃了。小远,蛋嗒你是在前面拐弯处那家黄色招牌的蛋糕店买的吗?那儿的蛋糕师傅做的糕点可口极了。就是太贵了,我久不时也去光顾。”
我点点头。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丝毫不见流露担忧,我内心愈加伤感。
我们一直走到附近的小公园的亭子。不远处,湖中荷叶在夕阳照耀下依然清鲜。三角梅和垂柳在湖畔争奇斗艳,蜻蜓优雅地穿梭其间。她时而站到石凳上,从上边跳到我的身后,吊在我的脖子上撒娇。不一会儿,她又溜到湖边弄水,把手中的食物分给鱼儿吃。
随着夜幕降临。我们像两只夜空中的飞蛾,开始胶缠起来。她一直躲闪着我,保持着距离,不让碰她。一场追逐游戏开始了。在一处灌木丛边,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小远,我怀孕了。”
我错愕地定在原地,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嗡声四起。
她走上前,无力地摊入我的怀里,无奈地叹气:“我们怎么办啊?”
“去医院吧。”这是一个我想了千百遍都回避不了的答案。
她猛然从我身上弹开,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我绝对不会。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上医院的。”
“可是……”
“我不会和你去医院。那种地方,我是不会去的。”
“那怎么办?”
“总之,我是不会去医院的。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下去。”她缓缓蹲下身子,悲伤地哭诉,“我好讨厌你,小远。你真狠心啊。我不要上医院,我宁死也不要。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上医院去多丢人啊。我丢不起这张脸。”
我上去抱住她不住颤抖地身体。此时此刻的她,像一只受到惊吓蜷缩成团的刺猬。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抱着她。
夜幕降临。天际边一片惨淡。
(b)
……
一道道剧烈的强光射入我的眼睛。我平躺在手术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我头顶上方围拢成一圈。他们戴着口罩,表情严肃,手上持有锋利的手术刀、剪子和带血的棉纱团。一个护士将针管吸上麻药,一步步朝我走来。我恐惧到了极点,挣扎着,不断往墙壁退缩,可依然被她摁住了额头……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替我擦汗。我看到小远的脸。
“做恶梦了吗?满头是汗。”
“我梦见过他了。他的眼睛很光亮。望着我在笑。我们的孩子。啊,我杀了他,我们的孩子。”说到这,我禁不住想哭。
“安心些,没事的。”小远紧紧地抱住我。
“小远,我会死吗?刚才我出了很多血。很多很多。我怕,小远。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不会死。你会慢慢好起来。”
“小远,我刚才还梦见了村头的野花,它们开得很繁茂,一直绵延到山坡上。我一个人走着,你不在我旁边。”
“你又说胡话了。我会一直在你身旁的。”
“真的吗?你会不离不弃一直守在我身旁吗?”|
我挣扎着仰起头,寻找渴望中的答案。
……
没想到痛苦会如此剧烈。三天前,也就是周四,我吃了小远买的堕胎药。说明书上说三天后会有反应。我之所以选择这天服用,是因为周末的时候有小远守护在我身旁。我不能去医院。去医院多么耻辱啊。此时此刻,不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而是小远呆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慰藉了。我不敢奢求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即便是下一秒死在这张床上,也是我活该。
那只在我体内疯狂撕咬的毒虫渐渐平息下来。窗外是逐渐明亮的天空。有车子疾驰而过的呼啸声刺入耳膜。狭窄的旅馆房间弥漫着霉菌、汗渍与腥臊混合的味道。我虚弱地伏在小远身上,想哭,却没有力气。折腾了一个晚上,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青春和热血。空荡荡地子[gong]依旧在有节奏的地痉挛、收缩,但痛苦已经得到缓解。我终于明白,相爱原来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爱一个人竟会如此的痛苦。我并不后悔跟小远走过的每一段路。爱总要付出代价,哪怕是用鲜血去换取。只要能永远这样留在小远身旁,经历再多苦难,我也无怨无悔。
周日早上,一个人虚弱无力地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学校操场上一片欢腾,许多学生正在草地上踢球。一些体育生还在练习长跑。他们跑得很快,像草原上相互追逐的鹿群。
在教学楼附近遇到舍友,她说我母亲昨夜来找过我,现在正在宿舍楼底等我。我想死,因为我无颜面对母亲。可我不忍让她一直等我。我是她最疼爱的人,她会一直等我下去。小远离去了,孩子沉进下水道里,如今我只剩有母亲。
母亲,像一株树伫立在不远处。我由着惯性走过去。我连着几夜都没睡过好觉了,累得快走不动了,我想尽快靠进母亲的怀里。
母亲伸出的手,举过头顶。一记耳光落在我脸庞。一点不疼。这是我应该受的。
“你外婆病得厉害。跟我回去看她。”母亲两眼布满通红的血丝,紧接着说,“如果你希望我早死的话,就继续跟男人鬼混。”
一阵绞痛从心口往下蔓延。
我感到下体一片潮润,那儿又开始流血了。我想回宿舍,给自己换条干净的裤子。我不能穿这么脏的裤子去见外婆。我想跑。可母亲不让。她要我立刻跟她走。我不知道怎样跟她解释。我完全乱了方寸,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我该怎样替自己止血,又该怎样为母亲止痛?
我下意识地低头察看,看到浅蓝色的牛仔裤中央出现一滩深红。转念想到母亲就站在面前,为时已晚。抬起头,惊恐地看到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我想上前安慰母亲,请她不必为我担心,来月经而已,我没事。
只走了两步路。
眼前一片惨暗。明晃晃的天空向我砸来。
……
(a)
手机里头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低沉的嗓音。
“小远吗,我是彬的母亲。如果你还希望见到彬,务必尽快赶来。”
十月初,天气依旧炎热。树梢间秋意渐浓。路面随处可见凋落的叶瓣。转眼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田野间秋稻开始泛黄。又是一个丰收与谢落的季节。
医院大门外,椭圆形的水池亦已干涸。池中,残荷的枯叶在一块块死痂般的淤泥里腐烂,亦有死去多时鱼儿风干的尸体,散发着腥臭。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彬。仔细盘算,已经超过半个月时光。自从得知她休学以后,我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那件事过了一个星期。我以为一切麻烦都已经过去。周末,我照常来到她们学校门外等她,却很久都没见到她的踪影。整个星期都没有她的电话,这令我很不安。后来她的同学走出来,递给了我一张便条,上面是她绢秀的字迹:“小远,不要再来找我了。保重。”
如今,彬怎么样了?怎么会在医院呢?她被母亲控制着么?我想到了彬的母亲严肃的表情,顿时有点不寒而栗。但见彬的渴望占了上风。不管怎样,我都要去见一见她。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医院大门走去。
正值午后,医院里空荡荡的,死一般的寂静。值班护士正在无聊摆弄着手中的笔。我询问她彬所在的病房,她指了指左边通道,“207在最后面靠右那间。”
消毒水的气味很重。想到彬一直很反感这种味道,而如今却被困在这里,浸泡在这种令人作呕、窒息的空气之中,我不禁感到伤悲。
207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彬。她正在输液,闭着眼侧卧着,呼吸很均匀,面庞苍白而平静。淡蓝色的条纹病服裹着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左手腕上是一圈浸了血的绷带,触目惊心。
是什么样的痛苦令她如此狠心伤害自己?我痛苦地不敢往下想。
在我轻轻抚摸她的手背的时候,她醒了。两片灰白的嘴唇分开,蠕动着却没有话语。她想要直起身,我把它按住。
“别动。”
“小远。”她吃力地唤出我的名字。
“别说话。看着我就行了。”
“我错了,小远。我知道错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傻瓜。你没有错。要怪就怪我。”
“是我的错。我很难过,才会想到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你这不是见到我了么?”
“这是我求妈妈让我见你最后的一面。”她喃喃地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忽然间觉得她的身体异常白皙、明亮,光线穿透她薄纸一般的躯体。在我手中,她变透明了,要消失了吗?猛然意识到,对一个人的占有和拥有完全是两种含义。
“小远,我不行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不行了。相爱好累,我承受不起。我要回到妈的身边。原谅我,小远。我好爱你。但我想活下去。”她眼眶中盈着泪水,哽咽地继续说,“我答应妈,等身体恢复,就到上海的亲戚家去借读。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折腾自己。小远,也请你答应我,把手机号换掉,因为我怕忍不住再次打电话给你。”
“……”
我的心被狠狠刺痛。我泣不成声地抱住她,不知道怎样用语言表达。
她悲哀的目光越过我的身后。我看到了她的母亲。她站在房门前,脸上透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们的爱没有被她母亲夺去,而是毁在自己手里。
“我走之后,你一定要想我。但别太惦记。偶尔想一想就好了,我会感觉得到的。”
……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医院里出来的。最后是跟彬的母亲谈了好些话,只记得她说彬经历那次事故之后可能再也无法怀孕了,其它一概很模糊。我们的爱情之花从绽放到凋谢竟是如此迅即,这让我始料不及。我一时冲动,把彬推入了绝境。这样的爱——如果是爱——牵扯着可耻。忽然间,格外怀念那些牵手走过的岁月。那时候,与寂静山林做伴,耳边充满欢歌笑语,相爱是多么的简单容易。
空旷的街道上,物体的影子被垂落的夕阳拉长,重叠交织在一起。连绵的远山像一片淡绿色的纱帐。景色苍凉。
彬惨白的脸反复在我面前晃荡。有时候又换成她血流不止的手腕,残损的子[gong]。我难以自持地颤抖着。不知不觉中走了很长的路。蓦然间,想到摩托车还寄存在医院中。回过头,看到身后是一段模糊而遥远的路。
我无力摊坐在路边花坛上,任由晚风一遍遍地吹拂。稍后取出手机卡,扔到花丛中。天际边是即将熄灭的霞彩,早前还曾缤纷绚烂,亦如我们的爱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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