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因为在新疆工作,很少回胶东老家。每隔一年两载回去省视,总听说有老朋友、老邻居去世。就想起了生死问题。
胶东人为人直率,讲义气,歌词“路见不平一声吼”,说的是山东人,也代表了胶东性格。胶东人也尊重生命。蟹河两岸谁家生孩子,在孩子三日、十二日、百岁(一百天)、生日总是大摆宴席,往往是流水宴,一摆三天。亲戚、邻居前来祝贺,贺礼多寡不论,因各人家庭情况和历史时代而定。70年代末期给孩子送贺礼,往往两把(20个)鸡蛋就打发了,现在给孩子送贺礼也可以送上千人民币。主人家总是一视同仁,送2000人民币和送两把鸡蛋的同席喝酒吃菜,绝无二致。欢声笑语,宾主其乐陶陶。
胶东人也看重死。有人去世,邻居也要为之送行,跪在灵前磕几个头,甩两把眼泪鼻涕,念叨几句对死者祝福的话,说几句安慰生者的话。如果死者超过60岁,这叫“喜丧”。死者摆脱了衣食住行诸多烦恼到另一个诗意的世界“适彼乐土”去了,生者也摆脱了经济负担,就如同苹果熟了下了枝头,修成了正果,自然算是人生一大喜事。这种情况下,送行者的眼泪中是没有多少悲伤的成分的。死者如果不满60岁,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赡养抚养,人生很多任务没有完成。亲属自然可以不提,邻居的悲伤也是真诚的。
最后一次在家乡为老邻居送行是1996年秋天,正在山里跟二哥二嫂一起摘苹果。村里大喇叭突然响起来,叫二哥回去,说是我们老邻居郝进亭“不行了”。二哥在村里是医生,我们放下手中的伙计,开上三轮车就回家了。郝进亭是我的发小郝玉林(“年儿”)的父亲,按街坊辈我得称“大爷爷”,他那年已经65岁,患肝癌好多年了。前一天晚上去看他,脸色蜡黄,瘦弱得不行,说话都有气无力,见到我很高兴的。他自知已经不起,说话很伤感的。我问他想吃什么,提了几样食品大爷爷都摇头,就问他喝过咖啡没有。大爷爷说没有。——咖啡这种东西在农村并非常见饮料。我正好家里有一桶“雀巢”,赶忙回家浓浓地煮了一壶,加了牛奶和白砂糖,端到他的床前。不冷不热的时候,用调羹喂他喝了约有一杯。大爷爷称赞好味道。我就许诺第二天给他再煮一壶“黑咖啡”。
我们回到家里,大爷爷郝进亭已经仙去,尸身停在堂屋。二哥二嫂买纸钱去了,我折回家赶忙煮了“黑咖啡”,端到他的灵前,倾入化纸盆。我的祷词是:“大爷爷,等一等,喝完这壶咖啡再走。”我祷告的时候,想到生命无常,悲从中来,也洒下了几滴清泪。
我恐怕是蟹河两岸唯一用咖啡为邻居送行的人。
郝进亭大爷爷跟其他故去的邻居都去了祖茔。祖茔座落在南柞山南坡。按照姓氏,每姓划分了一块,自上而下按照辈分,也按照生前的家庭向山坡下排列。几百年下来,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倒也壮观。
死者进入祖茔的过程其实相当复杂。死者刚咽气,家属痛不欲生,自然无力办理丧事。这样,在农村就有类似治丧委员会的组织出现,这个组织就叫“椇众”,为首的是会首,俗称“写包袱的”。“包袱”是什么?给死者的纸钱包。死者大行,看来需要太多的盘缠。亲戚邻居别的不送(其实也来不及准备),首先需要一包纸钱呈上来。然而也不能稀里糊涂地送,毕竟是“经济”事件,收入和支出要账目清楚,谁送的行者要清楚。“写包袱的”一张小炕桌摆到炕上,进来吊唁的客人象征性哭号几声,把带来的纸钱和自己与死者的关系一并报交给帮忙的,帮忙的报与“写包袱的”。“写包袱的”摊开黄表纸,用毛笔竖版写上
“×××送上
冥资一包。”
然后包在纸钱上交给帮忙的收藏,等送殡到祖茔的时候一并焚化。
“写包袱的”首先是农村的文化人,必须能写一笔好的毛笔字。其次,必须是民俗学家,因为在来客姓名“×××”前边必须写上来者与死者的社会关系,并且“送上”两字也得根据这种关系发生不同的变化。比方,死者为男性,妻子娘家侄子送来纸钱,就应该写“妻侄×××恭奉姑丈×××大人冥资一包”。比方,死者的舅舅送来纸钱,就应该写“舅父×××赐予甥男×××冥资一包”。“写包袱的”必须懂得各种社会关系。农村社会关系复杂,不通这些无从下笔。我的忘年好友吴进山,为民国烟台三中一期毕业生,一手潇洒右军行草,古体诗很好,酒量比他的诗歌更好,70年代末就开始作“会首”,直到前年去世。吴进山所见到的最难写的“包袱”是男性死者前妻的外甥姑娘送来的一包纸钱。吴进山对我说他实在没法交代这种关系,只好找到王羲之,大笔一挥,糊弄过去。祖坟上焚烧纸钱的时候,主家就问他写了什么。吴进山正好喝了两口酒,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回答说:“嗨,你看你这人!你早干什么了,现在问我?我喝了酒哪里还认识?”
一时传为笑话。
纸钱,其实就是最劣质的毛边纸,黄色的,很毛糙。纸钱跟毛边纸的区别在于经过“印刷了”。类似于没有印刷的纸币无论质量高低还是纸,印刷了那就有了价值了。纸钱的印制需要专门的工具“纸凿子”。“纸凿子”是一根约15厘米长直径3厘米左右的棍子,刨光,下端阳文雕刻上铜钱外圆内方的形状。印制的时候将毛边纸一沓一沓平铺在案板上,将“纸凿子”摁在纸上,上端用锤子乒乒乓乓敲,在纸上印上铜钱的图案。铜钱一个挨一个,但是铜钱的图案不能粘连,否则就如同有瑕疵版本的人民币,只有收藏价值,没有使用价值了。
“会首”除了撰写“包袱”之外,还必须负责整个丧葬过程的组织和安排,丝丝入扣,不能出现纰漏,就像我们院长组织会议。
首先,“会首”要安排“停灵”事务。死者咽气,家属顿足捶胸哭号,早就等在炕沿的“会首”默默出门,一挥手,等在院子里准备材料的帮忙者就忙活起来,用木头和苇席搭建灵棚。灵棚坐南向北,长三丈宽两丈高一丈,草绳固定,素色挽幛,横幅白花,可同时容纳五六个人吊唁。亡幡也树起来了。灵棚下两条长凳横搭门板,这就是灵床。死者家属披麻戴孝哭声震天,死者被抬上灵床,这也是死者人世间最后一张简易行军床。一般情况下,蟹河两岸的先行者要在这张床上停留3天。一波一波吊唁的将在这里见死者最后一面,哭号几声,磕几个头,同时曾上赙仪,安抚生者节哀顺变。人生在这里结束了,人也将在灵棚和灵床上完成由人到神的深刻转化。从此以后行者在人间被除名,将被写入家庭神谱之中。
70年代初期以前胶东还实行土葬,灵床上安放了死者的棺椁,棺材的盖子是不上钉子的,方便吊唁者随时拉开棺盖看望死者。棺材往往在死者中年时间就做好了,每年上油漆,放在家里备用。我所见过的最后的棺材是70年代初邻居郝国杰的母亲张氏的红色楸木棺材。张氏小脚,青衣,身材矮小并略显佝偻。在我的记忆中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人已经老糊涂了,对面认不出人。她的棺材就停在西厢庑里,经常跳进棺材里躺下试试大小。张氏老太太最后的了怪病,据说是王八附体,临死那几年老是宣称自己是西大河里的千年鳖精。如果老年痴呆对老年人算不上病的话,张氏最后是无疾而终。我童稚时代却因了这棺材非常害怕从张氏门前经过。
建国之前,“停灵”的三天还要安排法事。根据死者家境不同,雇佣3、6、9个和尚或尼姑,敲法器,念《法华》、《楞严》经,超度亡魂顺利归天。60年代以后,胶东和尚尼姑都作为“四旧”破掉了,为死者斋谯环节也就省略了。
接下来,“会首”要出门安排“报丧”事宜。死者总有自己的各种亲戚朋友等社会关系,这些关系必须得到讣告。“会首”了解了死者一切社会关系,包括姓名、地址,誊出一张清单,安排好有关事情,一个人站在大街上。蟹河两岸的风俗是这样的:每一个在大街上碰到“会首”的人,都是义务报丧人员。不管有什么事情,——为娘老子抓药也不例外——只要接到这样的任务,每一个农民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家骑上自行车、摩托车,每人一个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报道死者逝世的消息。近年,蟹河两岸的农民都有家庭电话和手机了,然而这种任务是不可能用电子通讯的手段来完成的,为对死者的尊重,也为了讣告的准确性,每个地方都要有人在死者去世后两个小时内亲自把消息传达到。“报丧”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死者的所有社会关系了解具体的出殡时间,好届时出席典礼。
胶东“报丧”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报丧者无论到谁家,每家必须炒两个菜——仅仅两个,不能多,也不能少——让报丧者喝上一杯白酒,主要的目的在于驱赶丧气晦气。至于这两个菜什么内容就根据各个家庭情况和历史条件而不同了,这一杯酒也如此。70年代末,两个菜往往是凉拌黄瓜韭菜之类,一杯酒也就是一两左右。而现在这两个菜往往是烧鸡烤鸭海鲜什么的,一杯酒的杯也改换成啤酒杯了,一杯就超过3两。胶东的警察也特别有人情味,喝了这种酒骑摩托车,拦下一问,也就笑着放行了。谁都有远行的一天,警察也不例外。
火化是在停灵结束的第二天一早进行的。胶东地区蟹河两岸从70年代初期就改传统“土葬”为“火葬”,也就在停灵和出殡之间多了一道程序。“会首”头一天晚上已经安排好有关事宜,比方安排人在祖茔的什么位置开圹,比方火葬用车跟车什么的。第二天一大早,孝子贤孙哭成一团,帮忙的将尸首移到拖拉机上。不管是集体的车,还是农民私人的车,都是免费的。因为拖拉机空间的原因,并非每个孝子都能够跟随灵车去火葬场。一般长子在家安排丧葬事宜,长子以外的儿子跟灵车。我们村处于栖霞莱阳交界,无论去哪个县民政火葬场都是四五十华里,来回有两个钟点就够了。灵车必须在中午前返回,因为出殡都是在上午举行。中午还有丧葬宴席,酬慰吊唁者。
90年代以来,“资本神话”也入侵了民俗文化性很强的丧葬文化领域。我的朋友杨献珍前几年写了一本题目为《神骸》的小说,大意表达了当代经济环境下,丧葬民俗的权力化和商品化。杨献珍是枣庄人士,直接取材于枣庄一带的民风民俗。胶东地区恐怕也难逃此劫。近年蟹河两岸有经济眼光的人购买了几部小型客车,经过装修后专门作灵车用。去火葬场一次500到1000人民币不等。每到冬天,农活结束,现代灵车就播放着哀乐,在各村缓缓而行,主要是为了做广告。电话过去,灵车马上服务上门。也可以预约的。
灵车回来一般是在上午11点左右。跟车孝子披麻戴孝神情沮丧捧回来亲人的骨灰盒。骨灰盒是不能再进家门的,孝子就等在大街上。等参加出殡的亲属和客人从家里出来,根据与死者血缘关系的远近,同时也照顾辈分排好队。孝长子手里拖着“哭丧棒”,表示痛不可支,捧着骨灰盒走在队伍的前部。土葬时期,棺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出灵棚的。棺材抬出之前,一位儿女齐全的女性宗亲,将为死者准备好的被褥铺进棺材,被褥下压黄表纸,为死者的儿女子孙祈福。这个环节就叫“铺财”。一位男性家族长者把六枚铁钉敲进去,这就是所谓“盖棺”,盖棺以后棺材不可以再打开,死者需要安宁。
棺材出门之前,铺财女性宗亲手里拿着笸箩,要到大街上分发切开的饽饽。饽饽一拿出来马上被看热闹的大人孩子抢光。据说,这种饽饽谁家的孩子吃了就不再会生病了。
棺材抬出来,孝子跪在棺材头哭泣。“会首”端出灵棚中化纸钱的瓦盆,轻轻在孝长子头上一点,然后就摔碎。这叫“摔尸盆”。瓦盆碎片中纸灰飞扬,纸灰中间照例有铜钱,小孩子要过来抢的。
这个日子里女性亲属只有在家里哭泣的资格,是不能跟着进祖茔的——即便是死者的亲生女儿也不能。女人跟随出殡队伍最后的界限是土地庙前。
出殡队伍首先要到土地庙前进行祭奠活动,这叫“报庙”。大致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大行者已经不归人间管辖,报知土地爷此人已经到了你的管辖范围内了,乞求土地爷恩准。现在胶东地区的土地庙结构一般差不多,建筑得非常精致的一间小瓦房,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红砖砌墙,重檐斗拱,雕梁画栋,脊兽铁马,朱门玄窗,比较讲究的还有石灰墙脸。土地爷是古装老爷子形象,模样极类道士,估计跟历史上长春真人丘处机有关。长春子是栖霞人,至今栖霞城北庵里水库边还有长春子修行的道观宾都宫。不过已经不是旧址了,原宾都宫五七年修建庵里水库已经淹在水库底下了。土地爷很和善的,端坐在神龛中间,两边一边一个更和善的土地奶奶。土地爷两个老婆,好艳福。
供品摆上案子,“会首”先上香祝祷说明来意,命孝子贤孙叩头拜祭。男人们三个响头磕下去,身后跟随的妇女就开了哭腔。这次的哭号带有极强的表演性质,善哭者哭声悠扬婉转,令人荡气回肠,历数死者生前所做善事,所秉优秀品质,对死者的辞世表示出强烈的惋惜和留恋。死者生前的人品和人缘在这个场合表现的淋漓尽致。数十名妇女哭号的声音响彻云霄感天动地。
“报庙”人声嘈杂。70年代初,我的小学老师郝进民是民办教师,在课堂中间往往要回家处理一些家务事离开教室,回来的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学生有打有闹。他虎着脸第一句话就是:“喊什么喊?跟报庙似的!”教室里就安静下来。
“报庙”结束后,妇女归家,现在出殡队伍清一色男性。出殡队伍跟随捧着骨灰盒的孝子们向祖茔进发。出殡队伍前面是死者子侄辈四人挑着香火和祭品,用专门食盒子,共4对。在停灵期间,同宗女人已经做出了饽饽,每盒子五个。这些盛在食盒子里面。跟随在队伍后边的是几个青年小伙子抬着已经写好的“包袱”,数量不等。解放前和80年代以后,出殡队伍最前边往往雇有道士吹手和乐队。所用乐器有笙,唢呐,笛,锣鼓,铙钹,磬等,所演奏音乐为喜庆调或悲情调根据死者的年龄而定。近年所演奏流行歌曲,戚志强的狱中悔过曲子系列深受欢迎,戚戚惨惨的。
出殡一行队伍到祖茔的时候,墓圹已经掘成砌好。亡幡插在坟墓的一侧,骨灰盒放进去,由孝长子执铁锨填覆第一锨土,帮忙的人将周围早已准备好的泥土覆盖上,形成一个约一米见方的土丘。这个土丘形状不要求规范,这仅仅是草葬,也就是说粗具坟墓的规模。完善的过程留待后来上坟祭奠死者的时候来完成。
坟墓建成后,“会首”宣布祭奠仪式开始。孝子居前排,其次是死者子侄辈,再次是外族亲戚,女婿也应在这一排。“会首”宣布“行礼”,出殡者齐刷刷跪下,磕三个头,然后脑袋搁在前伸手臂上干嚎三声。礼毕。
出殡者重新站起来,开始焚化纸钱。各家送来的“包袱”抬出来,一般重达几十公斤,置于坟墓正前方。“会首”亲自执竹竿画地为库,绕纸钱一周,开口西南方向。西南方向据说是死者天宫之旅的唯一正确方向,这一举动有为死者引路的含义。“会首”祝祷“×××,给你的盘缠充足,向西南方向去”云云。90年代初期,张艺谋的获奖影片《红高粱》中有象征性的胶东丧葬场面:一个小男孩(“我爸爸”)祭奠自己的娘的时候,念了一首童谣:
“娘,娘,向西南,
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这个个场面设计的灵感就来自真实的胶东丧葬礼仪。
然而,张艺谋忘了一点。在真实的丧礼中,“会首”一定会从圈内燃着的纸钱堆上拿出一些,扔在圈外脚下。“会首”一般会说:
“×××,不要贪财。圈里面的是你的。圈外边是你的朋友的。你们一路走好。”
死者一般不表示异议的。
胶东人即便在这种场合,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
丧礼结束后,所有参与人员回死者家里吃饭。照例,这是一场规格很高的宴席,只有婚礼宴席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宴席期间,大行的悲伤一扫而光,代哭声而来的是酒场上的吆五喝六和各种酒令。只有死者的儿女实实在在悲痛,躲得远远的压低嗓音哭泣去了。胶东人将一个先行者送走了,将对他的思念化为酒桌上的谈笑和回忆,化作对死者儿孙成就的肯定和赞叹。死了(liao),死了(liao),在生与死之间,胶东人重生不重死。
出殡第二天,家属宗亲到坟上去再次祭奠,女性家属可以参与了。孝子照例要去,扛着铁锨,给坟墓填土直到新坟完全饱满呈椭圆形。这次活动叫“圆坟”。以后每隔六天到坟上祭奠一次,每一次叫“烧七”,一七,二七……七七。四十九天后,功德圆满。然后是“百日”和“周年”祭祀。三周年以后,祭祀常规化,只在正月十五、清明、中元节和十月一日(阴历)进行。
2008年8月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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