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张威带着老婆女儿开着奔驰回到了阔别8年的小村落,静谧的山野顿时沸腾开了。小村乡邻都跑来看热闹,张威的父亲张大爷虽然提前得知了消息,也早做了准备,但还是里里外外招呼不过来。只是人累心不累,一张布满了沟壑的核桃脸漾着笑意,好似春风荡开的一池碧水。
“老张,这下你该享清福了。儿子这么争气!看看这车,啧啧……要多少个万万来数哟!”隔壁的李老头平日里仗着女儿漂亮,嫁了一个城里人,经常在大伙儿面前显威做福。摸着光滑锃亮的的车头大灯,他今儿个难得低头说了句奉承话。
张大爷交互搓着布满了老茧的双手,面带愧色地说:“这车应该是他借人家的吧?张威就是一所大学里的普通老师,养家糊口还算勉强,恐怕还没买车的本事。这还得感谢大伙儿以往的照应!”
“张大爷您是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教授那可不简单,更别说张威还出国镀了金。除去丰厚的年薪,还经常去别处讲课挣外快,买名牌车还不是件轻松的事!我一个摆地摊的多少还听说了些,这比起厚脸皮讨要得来的钱,那是风光多了!”刘三娃子历来和李老头不合,这几年在外面跑了不少地方,钱没挣多少,嘴上功夫长进了许多。
“张威要真有那样的本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感谢你们的吉言!”
“是啊,各位别高抬张威了,这车是借用单位的。多谢你们以往的关照,以后二老还免不了要麻烦到你们。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大家随意些!”儿媳妇美心长得端正大方,热情地从行李袋里捧出一大堆的高级糖果招呼大家,张威也赶紧给一帮子老少爷们发烟点火。刚满四岁的女儿欢欢也没闲着,大呼小叫地追着几只鸡鸭,把老人和孩子都逗得笑弯了腰。
大伙儿在张威家热闹了一阵就各自回家了,张大娘也把一桌子的饭菜摆好了。
张威从车里提来两瓶茅台,打开其中一瓶,恭敬给父母各斟满一杯。“爹,妈,儿子亏欠你们太多,今天我带着一家子回家,就想让你们知道,儿子有出息了。你们辛苦了大半辈子,总算可以享享儿孙福了。我代表全家敬你们二老一杯,感谢你们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一切都是应该的,说什么感谢!不过盼来这一天是真不容易啊,我今天真高兴,虽然戒酒多年,但我怎么都要享受一下威儿买来的高级茅台!”张大爷举起酒杯,杯子相碰,父子俩一饮而下。
张大娘站在桌边,也笑眯眯地和儿子碰杯后,她也小抿了一口,说:“我滴酒不沾,但我也要表示一下。大伙儿别停筷子,多吃菜,少喝酒。你们昨天从县城打电话回来,我们也只来得及准备了自家有的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儿媳妇美心忙着给女儿和自己夹菜,筷子在碗碟间穿梭,吧嗒着嘴也顾不上斯文了:“好吃好吃,全是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与我们一路游玩的吃食比起来,味道是最好的了!”
“喜欢吃就好……那你们多吃点……吃多点……”两个老人满心欢喜,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样的场景他们盼了多少年啊!
从小,张威就是老人的心头肉,全家人的希望。他是父母生了两个姐姐后盼来的根苗苗。父母娇惯,两个姐姐也呵护有加。到上学的年龄,张威表现得特别出众的聪明来,特别是有幸在小学遇到了一位经历奇特的老师,一个外籍华人。他看张威乖巧聪明,就抽空闲教张威学说英语,张威领悟力极强,发音准,兴趣也浓,吃饭睡觉都叽里呱啦地说些全家人都犯糊涂的话,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一家人既开心又犯愁。
家境不好,大姐二姐先后读完小学就辍学务农,后来也外出打工,一家人的经济收入几乎都投到了张威身上。张威也不负重望,初中考进县城重点,一路顺利考上省重点师范大学中文系,后来考研还公费留学美国。这一路走来,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本人艰辛,家人的付出更非比寻常。
靠着一亩三分地微薄的收入,经济上的困窘是必然。张大爷大冬天也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袄,用于身子单薄,腰身绑了一条麻绳。逢赶集或者走亲戚,老两口就得向邻居借衣服才能出门,凡是能变卖的牲畜或者农作物,大部分都成了张威学费的来源。
记得中考后,张大爷为了筹备学费,跟着同乡去煤矿干活。那是一个非法开采的私营煤矿,安全设施非常有限,只是工价高,来去自由。但那完全是冒着生命危险挣钱,才干了三个月煤矿就出事被封了。同乡被埋在了里面,张大爷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右耳被挂去了耳垂,还留下了肺气肿的毛病。
看着围在病床边哭泣的一家大小,张大爷不敢再去挣玩命的钱了,他就一年到头在周遭里揽些体力活做。大娘也领着两个姐姐家里家外忙碌,养的家畜和种植的庄稼都是村子里最好的。尽管全家卯足了劲,还是免不了要为钱发愁,伸手向亲戚、乡邻借钱是常事,借了东家还西家,借了还,还了再借,次数多了,没几个能给好脸色的,抹不下脸面的委婉劝解二老。隔壁的李老头就曾黑着脸说:“那个书读了有啥用?那些进厂学了技术的一样打工挣大钱。张威读书这么多年,只看见投进去,没看到一份收效,顺着孩子坑苦了自己,值得吗?”
张大爷听了也只是笑笑:“孩子愿意学,我也不能拦着。将来他能不能挣大钱,是不是值得,我们想不到那么长远,只能支持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了!”
县城离家四十五里,本已通车,但张大爷哪舍得那车钱。至多半个月,张大爷都得背上一大篓的东西往返于那条险峻的山道上。东凑西拼的生活费被放置在贴身的小袋子里,密实的针脚注满了母亲的深情寄托。背篓里有换季的衣服,家里省下的鸡蛋和干果。那条路,张大爷风里来雨里去,持续了8年的春夏秋冬。第一次高考发挥失常,张威还复读了一年。
张威深刻记得,返校复读的那个清晨,父亲背着沉沉的一篓书,手上还拎着一袋鸡蛋,只背了两套换洗衣服的张威几次提出和父亲交换,都毫无商量余地地遭到拒绝。雨后路滑,张大爷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跌下去的瞬间大爷护着鸡蛋,但还是因为冲击力太大,滚出来几个碎了一地,大爷心疼地匍匐在地,用嘴吮吸着几处金黄。后被张威强行拉起身,他还一个劲地说:“可惜了,可惜!”,手腕处,磨破的衣服渗透着血迹。看着这一幕,张威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他夺过背篓,沿着山道急冲而下,不明缘由的张大爷赶紧跟上,拿好话哄着他:“威儿,怎么了?你哭什么?大学没考上,我们不怨你,只要你愿意,复习多少次我们都支持!”
张威站定身子,双手合掌放到嘴边,对着前方绵延的道路大喊:“张威保证,明年一定考上,我一定不让父母再为我受苦了!”
后来张威考上了公费留学,这一步踏出了国门,全家人才终于歇了一口气。俩老人一直安心住着老土坯房子,也不管在乡邻新楼房的包围中显得多么扎眼。
张大爷抓着筷子在碗里划拉了几下,终于下了决心道出心中的疑惑:“威儿,车子很高级,是你的吗?隔壁的李大爷和刘三娃都羡慕得很!还有,你们一家绕着几个省玩了差不多二十天,到老家了还去住县城宾馆,这得花多少冤枉钱呀!还记得那条去县城的老路吗?昨天我还去那里等你了!”
“爹,车都开回家了,当然是我的。出门旅游,就不能怕花冤枉钱,想节省人就得遭罪,何必呢!那条老路我一直记得,只怕现在没人走都荒废了,您怎么还想着我们三个能去走那山路?”张威耐心地解释着。这一路到处游山玩水,倍感志得意满的风光无限。
儿媳妇美心朝张威眨巴了几下眼睛,搭腔说:“别听张威吹大话,房子和车子是大学领导在张威回国执教前,就答应配给我们的,光凭那点工资哪行!我们一家也是难得出一趟远门,昨天我们原本打算回家住,只是张威县城里的同学太热情了,非得要留我们多玩一晚,吃住全都是他们招待!”
张大爷心里踏实了些,仍不忘记提醒张威:“过日子就得细水长流,威儿你也是吃过苦的人,别忘了自己的本!”
张威一边点着头,一边从桌下伸腿踢了一下美心,明明是她不愿意住乡下,才硬逼着住县城宾馆,现在又挑好听的哄骗老人。
吃完饭后,美心吵着要带孩子去周围的山坡走走看看。两个老人拘谨中带着不解:“这山坡有什么看的,除了树木就是石头和泥土。只不过听说,城市人就稀罕这,将大把的钱拿来到处转,还美其名是旅游。哎……”
两个老人随儿子一家在山坡上打转、拍照。全自动的数码摄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单人照、两个或者多人合影照,孩子开心得像只蝴蝶一样,满山跑。只是两个老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折腾累了,大家说笑着回屋。美心领着犯困的女儿走到里面的房间,光线有些暗,屋里摆设简单:一张罩着深蓝色麻纱蚊帐的木架子床占了大半空间,靠墙处并排放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咸菜坛子。美心用手摸了摸有着厚厚补丁的棉被有些发愣,阴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咸菜味,女儿捂着鼻子喊:“好难闻的气味。”美心竖起食指向女儿“嘘……”了一声,就带着她退出房间。
张威这时正和父母坐饭桌边聊起家常事,
“爹,听妈说,你最近消化不好。这次我回来就想亲自带你去县城医院做个彻底检查,病是拖不得的!”
“你回来就好了,你爹经常一宿一宿疼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说服他去一次医院,他竟然只开了点止疼药回来,说啥问题都没检查出来。你看看……油盐不进的德性就是不改!”
“现在的穷人生不起病哟,随便一个感冒最少也得一百元出头。下庄那个打铁彭,前不久去医院检查出来了肺癌,折腾了三个月,最后还不是人财两空!反而给后人留下一屁股的债,落得个死不瞑目呀!”
“话不能这样说,得了病就得治,要不然做子女的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钱不都是挣来花的吗?美心前段时间玩股票,不小心就赔进去了十几万。这下她该吸取教训了……”
“你在说我什么坏话呢?玩股票也不只是我一人,涨跌输赢那是常事,更何况我只是被套住了,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赔。你自己不也喜欢在周末找几个哥们搓搓麻将。不过全家这一趟远门花钱不少,回去得勒紧腰带筹欢欢上幼儿园的赞助费和学费了!”
看着美心母女俩从房间退出来,张威的眉头紧皱了一下。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累了要休息一下吗?”
“啥,欢欢的学费你们也不够钱吗?我们手头上多少有点,要不给你们带上?”
“爹,别她瞎说。现在孩子上学套数多,欢欢上学居然要交什么赞助费,比起我当初的学费那是翻了许多倍,但我还不缺那点钱。你们就别担心了!”
张大娘起身拉着欢欢的手,疑惑地问:“你们咋不在里面多休息一会呢?床上的被单和蚊帐都刚洗过,不过年头太久,是我结婚时的老古董。欢欢,你是不是不喜欢?”
“呵呵!不是的,刚才大学的一个同事打来电话,他也碰巧来县城出差了,坚持要我们过去碰面!”美心解释着,明显有些不自然。
张威无奈地叹着气:“爹,要不你也随我们一起去县城,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医院检查治病?”
“不了不了,我已经检查过了,就不影响你们去玩耍。”看着老伴一个劲儿的摆手,张大娘有些气恼,但也拿他没办法。两个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子钻进小车,一溜烟闪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闻讯带着孩子回来的大姐张英也扑了空。
“啥?他们就这样走了?再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呀,弟弟也太过分了!”性格本来温顺的张英也对弟弟一家生出极大的埋怨。出门前丈夫肖智好一番叮嘱,厂子亏损,满心期待着弟弟出手帮助!
看着两鬓斑白的二老,张英也只好把心中的火压下了大半:“弟弟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大家为他付出多少!可他倒好,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只是在我们面前人影一闪就跑了。我们还指望沾沾大教授的光呢!”
“你弟哪来这样的本事?别做非分之想。”
“你们哪里懂?就凭弟弟在重点大学的优势,多少人不为了孩子而巴结他?就是当官的也得低头服软,更何况,大哥的同学中有出息的多了去,随便介绍一两个给我们,还不能让我们的生意顺当许多?”
“你说这些我们也不懂,如果真有你弟帮得上你的地方,相信他不会撒手不管。刚好你弟说要带你爹去医院检查,你明天就一起去县城找他说说去。”
晚上张威打电话,告知父母,确定后天要赶回去。时间紧,就不再回乡下了。
第二天一早,老两口家里家外收罗了两大麻袋的土产,再捆了两只大母鸡。在女儿的要挟下,张大爷才改变走路的主意坐上了去县城的中巴,把东西送到了张威住的宾馆。
张威正和两个穿戴讲究的朋友说着话,看到父亲和姐姐进来,他笑着用手示意美心招呼。美心欢喜地接过麻袋,看到里面分类装好的花生、黄豆、红枣、核桃、玉米瓣,嘴里说着客气话,又忙着收拾东西。张英环顾四周,包装精致的礼品堆满了墙角,张英心里踏实了坐一边沙发等候。
等到那两人一走,张英就拉着弟弟说个没完。张大爷从进屋开始,就有些拘束,在美心和张英的三番招呼下勉强坐了一会沙发,没多一会就起身跟到欢欢身后,满脸疼爱地看着欢欢倒腾捆着双脚的母鸡。
姐弟二人讲完话,四处寻不到父亲的身影,着急间,欢欢举着一叠钱,解释说:“爷爷给我了这个,还让我告诉你们,他走路回家了!”
当晚,张威听闻父亲的噩耗。张大爷走路回家,从一山梁处跌下,母亲从他贴身的衣袋里翻出一张肝癌晚期的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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