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从秋色旖旎的故乡又来到仍如夏天烤人的广州。第一天上班,就一辆大卡车驶入了厂门,停在成品仓库前。几个装车的工友迫不及待地打开车厢后门时,我们都唏嘘了一声。
我奇怪地问:“车板上怎么漏掉了这么多大米?”司机慢条斯理地应道:“这算什么,我们老板对我们包吃包住,反正他赚的钱花不完。”他的意思是说,他们不管这些大米了。司机然后又接着半开玩笑地说:“不过,你可以扫下来,怎么做都行。”
我避开那些年轻人复杂的眼神,径直到仓库里找来扫帚和铁锨,纵身一跃。在车厢里认真地扫米。我小心翼翼扫着白花花的大米,仿佛回到了故乡。
前不久,家乡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撕心裂肺般敲打着心灵。三年的飘零后渴望平静的港湾,千多个大都市喧嚣的日日夜夜使我尝够了钢筋水泥的枯燥,渴望享受田园风光和山水乐趣。.本拟于宁静中写几篇叫做打工文学的小文,可回到那穷僻的大巴山深处,方才摇醒了理想的梦幻。
火辣辣的太阳象发疯一样炙烤着故乡原本肥沃的土地,稻田里三根手指宽的纵横成网状的裂口象毒蛇的嘴,农人目不忍睹,一见就掉泪。绿油油的水稻、红苕、玉米,一天天打卷,翻黄,直至干枯。起初,乡亲们决心要与老天爷斗争到底,在溪沟里引水,在堰塘里担水,等到小河沟断水了,堰塘也发裂了,最后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从未断流过的龙王井。对几百口人的生命之源,谁也不能破坏了规矩,那就是井水只供人畜饮水,否则,渴死了人,谁也担当不起责任。每天这里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男女老幼都自觉地排队取水,有的挑着铁桶或木桶,有的提着胶桶。还有拿着饮料空瓶和磁盆的。深更半夜时,大家都累了,井边没有人了,还是有人弄水救苗的,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很多。我父亲就是其中的尝试者之一。他老人家虽然今年的农历八月初四就进入古稀之年,且体弱多病,然而对庄稼怀有特殊的感情。六十年代初,他在县城里端着铁饭碗,因三年连续自然灾害,饿死了他住在农村的两个儿子,眼看着还有两个孩子即将加入饿鬼的行列时,他毫无牵挂地砸掉铁饭碗,愤然回到农村,担起了救命的责任。这点表现,我对父亲由衷的敬佩。所以这次回老家,列入第一的,便是给他落实安假牙的任务。他深夜提水抗旱是我走厕所时发现的。
父亲跟从多乡亲一样,为了得到几粒救命的大米,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汗水。
“锄禾日当午,汗滴脚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质朴的诗篇传诵了千多年,几乎家喻户晓,可是又有多少年轻后生,常常用他来警示自己爱惜粮食尊重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戴月的劳动成果呢?
车厢上的大米不剩一粒地收在小袋后,放在磅秤上一量,足有10斤。几个工友看见这起眼的大米,再没有说话,只顾装车了。
装完500箱成品,他们挥汗如雨,洗澡,听歌,各自享受周末。
夜深了,我停下手中的笔,从口袋里取出大米的极少部分,用清水揉搓洗净,煮了一大锅稀粥,还舀了一小碗从家里带来的麻辣豆瓣酱。然后到职工俱乐部请来那几个装车后正在跳舞的工友宵夜。五个家伙毫不客气地端碗打饭,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发话了:你们知道这米从哪里来吗?
有人说:这还用问,肯定是市场上买来的呀?我们不相信,你还会从老家带过来?
我说:不,家乡今年大干旱,想带米也没有带的,就是有一点点,我也不忍心带走。
几个年轻人都面面相觑。我接着说:你们不是亲眼看见我扫米了吗?
(1996年9月17日夜于羊城棠溪帽厂)
后记:藉此纪念过去的打工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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