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英雄

一

“对不起，按‘见义勇为基金会条例’，申请‘见义勇为’的奖金，首先需要确定‘见义勇为’的行为。这需要经过调查属实，才能确定。你要有相关证人和证据……”

茕茕孑立地走出民政局时，大马的头脑里还乱哄哄地回响着民政局工作人员的声音。

大马没有回家，他家在离城里十里外的农村，说远不远，坐公共汽车才一块钱。他来城里的时候，没跟他妈说自己来城里的原因。自从他的腿因那晚救人受伤，落了瘸以后，他妈就不让他多走动。可他坐不住。坐在家里，看着四壁萧条的旧屋，看着六十来岁却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妈妈，在他面前蹒跚着晃动的影子，他的心莫名地绞痛。

六十岁的妈妈，自从十年前他父亲病逝以后，也没动过改嫁的心思。农村的妇女，特别是五十来岁的妇女，她们没读多少书，不知道“知天命”是什么意思。但在她们的潜意识中，其实暗合了那句古训，甘愿一辈子就让为一个人嫁的，这是她的命。也不是没有热心人给她说一个，但她这年龄，这景况，能说到一块的男人可想而知。大马的妈妈认了命，把全部心思就放在大马身上，盼着儿子能成家立业，她的心思结了，自己能活几年就是几年的福。没想到，她一个平常老人最平常的盼头，竟在平常的日子里屡遭打击。

两年前，大马因为义气，受了蒙蔽，替朋友出头，打了人，把人打伤了，人家进了医院，朋友是替他垫了伤者的医药费，他也吃了半年的牢饭。在监狱里，他恨自己，恨得把地跺陷了三尺。出来后，他长了头脑，不跟人吵，不跟人打，老实巴交地找了家厂子打工。厂子在城里郊区，离家也就七八里路，他力气好，骑自行车猛得像阵风，没十五分钟就到家。原来有一家更好的厂子，就是离家远点，大马就给辞了。别人不明白他好好的饼放着不要，却抱着棉桃瞎欢喜。大马说了，我还要照顾我妈呢，等我娶了媳妇，我跑到北京都不怕。别人就取笑他说，等你娶了媳妇，你更走不开了，傻瓜。

本来，大马在这个平常人家中，生活注定是平静无争的。但世间的事往往阴差阳错，横来之祸还是出在大马身上。

二

那一晚，大马因为加了夜班，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一般来说，大马并不乐意加夜班，他不懒，有的是力气，他就是不想把老母亲一个人搁家里，他晚上在家里也没啥事，就陪母亲嗑几句。更多的时间是看电视。母亲本来喜欢听戏曲，可大马听不下，母亲就改变了喜好，硬说自己喜欢看电视剧。电视剧讲的是普通话，母亲没听进几句，大马在旁就当了母亲的翻译，就像过去放露天电影，放映员还得充当讲解员，帮着听不大懂国语的观众解说剧情台词。后来，母亲真的喜欢上看电视剧。有几晚，电视正播着《还珠格格》，母亲让那个又疯又颠的“小燕子”迷得团团转，一集一集追着看，每集看完了就在大马的耳边唠着，说将来娶媳妇，就娶“小燕子”，看人家多机灵，多逗人，跟在一起，你妈能多活几年。大马听了直傻笑。其实他不喜欢那个电视剧，他喜欢看的是别的频道放的《天龙八部》。可母亲说整天打打杀杀的，那叫什么世界。大马只好随了母亲。那晚刚好是《还珠格格》的大结局。母亲还让他能早就早点回来呢。大马也想早回，碰巧货实在赶得紧，明天就出货。别人都加了几个晚上了，老板也不是“周扒皮”，知道他家里就老母亲一个人，才给他通融。出货前这一晚，说啥都得加班。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大马匆匆赶回家。就在回家路上，大马出事了。事也不是出在自己身上，是出在别人身上。那时他猛踩着自行车，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喊声，月光下，草丛中，一个男子正要对一个女人实施强j*！那女人或许没了气力，或许迫于歹徒的淫威，停止了唤叫，停止了反抗。可想而知，大马是看不下眼前这情景的，他跳下自行车，把车往路旁一推，整个就扑过去，把那歹徒硬生生地拎起来，掼在地上。看架势，歹徒是打不过大马。大马也掂量出了歹徒的斤两，满以为可以轻易把他扳倒。但他就是没料到，歹徒身上持有凶器。在大马还没看清歹徒用的是啥凶器时，他只觉得眼前一亮，感觉左腿一阵剧痛，整个就倒下去了。随着被救女子惊恐的尖叫声，行凶歹徒逃之夭夭。

左腿血流如注，大马算是见过这场面的人物了，痛是痛，但他心还定着，脱下身上的背心，包扎着伤口，对着受惊女子说，快，拦车，我得上医院。

女子醒过神，慌里慌张地跑到路中央。

这时候还不算太晚，偶有车辆经过，但女子拦了几辆，停是停了，一见是送伤者去医院，就是没一个肯下车。女子好像动了一点心思，碰到第三个司机，拦车以后什么也不说，看了司机一眼，头就低了。那司机有点“色”，见女子衣裳不整，动了邪念，开了车门就猴急地跳下来，这时女子才开口求教。“色”司机脸色变了，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妈的，我以为你想男人想疯了呢。说完，走得比鸵鸟还快。

就在女子失望地回转身时，又来了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

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二话没说，让女子帮忙，把大马扶上了车，直奔医院。

在医院的骨伤科，医生说伤者的情况比较严重，需要住院治疗，问女子是不是家属，要先办理住院手续。女子欲言又止，最终忍住不说，默默出去。

大马记得，那女子走出病房的刹那，还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时他还强忍着痛，没心思去猜想女子那种眼神，现在想来，那女子很有深意的最后一瞥，算是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以后可想而知，大马再也见不到那女子。

大马出院，拖了一屁股债，因为胫骨被刺断，还落下残疾，伤愈后去厂里，老板只给了他几千元的慰问金，深表同情地说，我也只能这样，你这不是工伤。唉，我是看着你救人的份上，平时也是一老实巴结的人，我是仁至义尽了。

大马说我还想工作。老板说你这样还怎么工作，我建议你去向有关部门申请“见义勇为”的奖金。有了奖金，生活有点着落，更重要的是讨个名份，或许以后还有你的出路。

三

大马受伤和申报“见义勇为”奖后，就八面来风，传出各种关于他的猜疑。有人猜疑他又跟人打架，有人猜他被人报复。母亲劝他算了，你命里该有这一遭。大马看着颤巍巍的母亲，心口比那伤口还疼。他一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

民政局工作人员的话提醒了大马。大马开始了寻找被救女子的行动。大马估计，那女子肯定住在城里，要不就在城里打工，走不出这个城市，虽然这次行动有点像“大海捞针”。不过他有信心。他在电视里还不是经常看到，有不少“千里寻亲”，“千里寻凶”的故事吗？在城里寻一个人，他说刨地三尺也要把那女子找出来。

这次行动，大马没让母亲知道。他早上起来，拖着有点瘸的腿，乘了一块钱的公共汽车到城里，在出事地点的周边徘徊。一整天就在大马不安定的目光中磨光了。大马一无所获。

第二天，大马觉得不能这样瞎找下去。他拿不准什么时候能找到被救女子，要这样没黑没白地找，别说还债，就是他母亲也要跟着他饿死。他得边找事做边找人，两边不误，才是长久之计。找厂子是不行了，就是人家要他这瘸腿的，他也呆不下去。大热天的，大马把脑皮都敲得发热，全身也汗漉漉的。他破天荒地，狠心买了一罐“健力宝”，找了个凉快的地方，歇歇脚，喝着饮料。喝到半截，他就觉得不对劲，有个捡破烂的老跟在他身边，瞅着他手里的饮料。大马看他一眼，说，我就这一罐，全喝了还不解渴，你老盯着干嘛。捡破烂的说，我不要你的饮料，我就要你那饮料罐。

大马喝完饮料，脑子也平静了，心里忽然一亮。捡破烂的等着他把饮料罐掷给他。大马却恭恭敬敬地把饮料罐送到捡破烂的手里。让捡破烂的有点受宠若惊。大马郑重其事地问，你这样捡破烂，一天能捡几块钱。捡破烂的说，难说，有多有少，好的时候百几十块，坏的时候十几块也有，一句话，饿不死。大马高兴地直拍着捡破烂的肩膀，一迭声说，谢谢，谢谢！

大马开始捡破烂了。半个月过去，人还是没能找到。这一天，大马碰见以前厂里的老板，老板看不过，说你这样，不如去做点小生意，我帮你出点钱。大马坚决地摇头，说，我不能放弃，我也不是硬要个什么英雄的称号，我要的是公道，别人对我的公道。老板见他固执己见，帮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找一个记者，登报寻人。大马说我不认识记者，不知道怎么办。老板说我帮你找，你也是个实在人，你这种人不多了，你是熊猫，不能灭迹。

老板真帮大马登了寻人启事，大马看了报纸，真有那么回事，大马对老板感恩戴德，心里却另有想法，凭这种寻人启事，真想找到证人，人家肯出来认吗？大马觉得破烂还得捡，人还得自己找。我不信挨家挨户地收破烂，抵不过这没几个人看的报纸。

这人一根筋要吃亏，有时候，一根筋还真能把地刨出人来。报纸没能找到的人，硬让大马给找到了。原因很简单，大马捡破烂捡到要找的女子家门口。是那女子主动把大马叫到面前，把一包破烂扔给了大马。那女子没认出大马，或许大马这几个月彻底改变了模样，或许她更没想到，大马会瘸了腿。大马可是一下子就认出她了。几个月来，他就这样炼成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大马没马上就指明她的身份。第二天，大马没捡破烂了，换上那天穿的衣服，直接就找上那女子的家。

四

女子叫霞，她没想到大马会找到她家，更没想到大马瘸了，要找她到民政局做证人，让他得到“见义勇为“的称号，得到一笔奖金。

霞明白大马的来意后，惊慌失措。她差点给大马跪下了。她想跪的原因不是大马曾经救过她，而是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就快要结婚了，不能让她男朋友知道。大马有点迷惘，说，你当时又没被……又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你怕什么？霞咬咬牙，说我男朋友有身份，爱面子，就算我当时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知道了，我们的恋爱也就完了，我不想看到这种情景，大哥，你救人救到底，放过我，就当再救我一次。大马忽然心里有一种怜悯的痛苦。可他一看到瘸了的腿，一想到颤巍巍的母亲，一想到别人的胡疑乱猜，他就像让针扎了似的，缓过神说，你考虑一下我的处境，我救人反受罪，我跟别人怎么说，我妈以后怎么生活？

霞低下头，眼泪滴在透亮的地板上。大马转过身，他没再逼霞，他说，你考虑一下，我相信你的心是肉长的。

大马相信别人的心是肉长的，是因为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但他没想到，人心也有不是肉长的。

大马第二次来的时候，碰到霞的闭门羹。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霞的踪影。

大马第三次来的时候，又碰了霞的闭门羹，一直等到下午，忽然来了一辆小轿车，停在霞的家门口，车上走下一“小平头”，很光鲜的穿着，让人感觉出是一款爷。“小平头”敲响了霞的门，霞把他接进去，又关上门。门开时，霞跟着“小平头”出来，坐上了车。大马愣是看着霞被“小平头”的车接走了。他本来可以拦住霞，当着“小平头”的面质问霞，但他没这么做。他强迫自己忍住了，事情还没到那种撕破脸的地步，不能断了人家的希望，他也做不出。

“小平头”把霞送回来时，已是傍晚。霞愣没想到大马还在等。“小平头”的车开走了，大马紧跟上霞。

霞没拒绝，但已表现出不耐烦，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何苦步步相逼呢？

大马说，你的心真不是肉长的。

霞撇开脸，说，我的心是肉长的，可我不能毁了自己。

大马说，你想过我的处境没有？当你家里有个老母亲，当你的腿瘸了……

霞打断大马的话，我赔你钱，你要的不是那见义勇为的奖金吗？多少？我可以给你。

大马坚决地摇摇头，现在不是钱的问题，人家都怀疑我假冒英雄，说了我不少的坏话。现在不是证明我是英雄，是证明我不是假冒英雄了。

霞说，我给你做证人，我不等于当众把丑事揭开，我以后怎么生活，我就快结婚了，大哥！

大马忽然从身上掏出一个微型的录音机，振振有词说，今天我们的谈话，我都录在这录音机里了。第一次来，我给自己机会，第二次来，我是给你机会。这一次，我是长了心眼了，我没办法。你考虑好了，我不逼你，我也无路可走了。

霞没想到大马还有这招，傻了。

大马转身要走，霞忽然叫住大马，大哥，等等，你住哪？

五

大马第四次去找霞，又碰了个闭门羹。他刚要离开时，一辆小轿车停在他身边。车上下来了“小平头”。“小平头”叼了根烟，漫不经心问大马，你找霞？大马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平头”点燃了烟，说，你找她有事？大马猜不透他的话外音，但他看不惯“小平头”的态度，淡淡地说，我就在这转转，管你什么事。“小平头”喷了口烟雾，哼哼地冷笑两声，你骗不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我刚走，你就进了霞的家。你可以不告诉我你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霞就要结婚了。大马呵呵地笑着说，你放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说完，大马走了。

回到家，母亲拉着他，笑呵呵地说，你跑哪里去了，让人家姑娘白跑一趟。大马一愣，妈，什么姑娘？母亲埋怨说，你当妈瞎了，不是你朋友，还会给咱家送东西送钱的。大马吃一惊，抓住母亲的手，急急地说，妈，那姑娘叫霞，是不是？母亲笑了，你有几个女朋友，除了这个叫霞的，还有别的？大马看到桌子上一网兜水果，把母亲的手抓更紧了，妈，你拿人家的钱了？母亲瞪他一眼，你把妈的手捏疼了。妈不是老糊涂，东西无法推掉，这钱，我是半点都没收。大马拿起桌子的水果，说，妈，你等着，我去还给人家。母亲说，嗨，水果就收了吧，你这孩子。大马已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霞刚从大马家出来，就接到男朋友的电话。“小平头”带着霞，把车开到郊外，霞见他一路脸色难看，不吭一声，心里就憋得慌。车刚在郊外停下，霞就迫不及待地说，怎、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平头”瞥了她一眼，冷漠地说，告诉我，那个经常找你的瘸子是谁？霞惊讶地看着“小平头”，以为大马对男友说了实话，有点结巴地说，他、他跟你说了？“小平头”点点头，他都说了，你跟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追究。霞哭叫着，我不想的，你别听他胡说，我根本就没被强j*，没有的。“小平头”吃惊地盯着霞，嘴里的烟枝差点掉了，你说什么，强j*？你被强j*？霞迷惘地说，他、他不是跟你说了？男友可怕地死盯着她，我以为你背着我偷汉子呢，原来你是让人强j*了。“小平头”气急败坏地给了霞一巴掌，开了车门，把霞推了下去。霞呆了，眼睁睁看着　“小平头”的车开走了。

霞失魂落魄回来时，碰到门口的大马。大马把那网兜水果还给了霞，话里有话，拿回去，你应该明白，我需要的不是这个。霞忽然把手一抬，把水果打掉一地，似笑又哭，哈哈，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英雄呢，原来你也很小人！大马被她教训得莫名其妙，一把抓住霞的手，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了！霞甩开他的手，憎恨地瞥了他一眼，你把我的事全告诉我男朋友，你满意了。大马傻了，你说谁告诉他，告诉他什么？我压根就没告诉他！骗你遭雷劈！霞仿佛清醒过来，你没告诉他，那他怎么知道？啊，是我告诉他的，我告诉他的！哈哈哈！

霞哭叫着逃进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躲在里面哭。

六

大马又到城里去，还是捡破烂。

不过，他别的地方都捡过，就霞家附近再没去过。

世界真大也真小。大马以前想找霞却很难找到，现在，他想避开霞，却偏偏会碰到霞。

霞说，这几天，你怎么不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还真不习惯了。

大马说，你说气话呀，我没空跟你呕气。

霞说，我已经解脱了。

大马说，什么意思？

霞说，我跟男朋友彻底分手了。这几天，我正等着你呢，我家还有破烂的，等会你去收。走吧。

大马迷糊了，去哪？

霞说，我跟你去民政局，我给你做证呀，无论民政局肯不肯给你个“英雄”的称号，你在我心目，就是一英雄。

大马愣愣地看着霞，你刚才说什么？

霞看着他，我刚才说了不少，你指那一句？

大马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反问着，我是你心目中的英雄？

霞忽然笑了，你本来就是。

啊……大马忽然转过身，顾不了瘸，疯跑了起来，边跑边振臂呼叫。

民政局在那边，喂……见大马朝着民政局相反的方向疯跑，霞这时头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疯似的追赶着。

大马忽然摔倒了，整个高大而强悍的躯体倒了。

霞跑到他身边，吃力地扶起他，几乎带着哭腔，你，你别吓我，我现在就跟你到民政局，我告诉他们，你是真正的英雄！

大马慢慢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霞，轻轻摇了几下头，笑了，那笑，让霞看出来，大马没那种征兆，他是太激动了。

大马说，不去了，咱不去了，回家，我想回家，告诉妈妈，我是个英雄了。

霞流下眼泪，轻声却清晰地说，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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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