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椅子上刚坐下不久，雨就倾盆而下了，下的那么急，那么大。还好，不致于被浇到　，我想。鞋匠正埋头修我的鞋，他并不看天一眼，也许这样的天他已看了几十年。我便仔细观察他，他脸上坑坑洼洼，皱纹都堆在了一起，而眼睛，作为一个鞋匠的眼睛竟然凹陷了　。我转眼看另外三个鞋匠，似乎其中的一个要比他老，但是那老人神色却极好，不像他一般蜡黄的脸。还有一个则显得尤为年轻，我却猜他至少有五十岁了。我起初来修鞋的时候　，他是大着嗓门和我搭讪的，然而我偏不理他，走到了他旁边这个慈和的老人摊前。老人正在修一只女鞋，我脱了鞋让他看，问能修不能，他说得上。我便支开了他的椅子，坐在雨搭的下面，看起那阴沉的天，和旁边的一个充满不解、困惑与茫然却同样阴沉的脸。

下雨的时候，我想着我自己的心事，于是很觉得郁闷。鞋匠正吃力地上鞋呢。他先用胶粘过之后既而穿了线，然后用钩锥把线穿到鞋里，打个节，再用手勒紧。这一连串的动作，我在学校门口的修鞋铺里已看的熟的不能再熟了。从前也并不觉得什么，现在我反而佩服起我们学校的那个鞋匠了，因为有了比较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原来那鞋匠的技艺是那么灵巧。雨却越下越大了，“哗哗哗”，打在鞋匠的摊子上，他只是低头修他的鞋，似乎他就是为了这只鞋而生的。鞋匠正吃力的上鞋呢。我把坐椅向里移了移，有许多水已经溅到我身上了。这时候那最老的鞋匠从身后变出一件雨布来，他喊着这正给我修鞋的鞋匠，叫他把摊子盖上了。他便接了雨布草草的盖了，并不说谢谢，又埋头修鞋。而那老人自我解释地和另外两个鞋匠说：“哎，他有活呢么。”我忽然意识到，四个人都是鞋匠啊，你说他们是朋友就是朋友，你说他们是冤家也是冤家。

雨下了很长一阵子，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其间有几个女人撑着伞走过。地上的水慢慢汇聚起来，沿着街道两边向下流去。这时给我修鞋的鞋匠正从雨布下、摊子上翻检着什么，雨淋了他一头、一手，他却仍然在翻，他不管。我问是什么，他仍然在翻，边翻边说：“剪子呢？”我在里面用眼睛找了找，没有，看他被淋湿了很多，于是我说：“我不急。”似乎修完一只鞋，便完成了一桩宿命，结束了一段人生。他因此要把鞋修好，而且想尽快修好。“雨——呦,你下吧！”那阴沉了脸的鞋匠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可是喊出来的话又没有什么意义，他自管自笑了笑，东看了看，西瞧了瞧。而为我修鞋的老人终于摸到了一把剪子，只听一声“喀嚓”，他把线剪断了，他又剪断了鞋里的线。我把踩在另一只鞋上的脚伸了进去，有些凉，还有些紧，我问：“多少钱？”他正拿出了女鞋，沉沉地回答我说：“一元。”我掏出了一元。

雨依然在下着，但是却到了末路，像是一个老人。我察觉出他愈来愈弱、愈来愈小了，我便欺负了他的衰老，一头扎进了雨中，径自走了。

张恩宇2004-7-1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