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父亲年青时,烟酒不沾,是个青年楷模。
母亲嫁给父亲时,他家里很穷,人又长得黑不溜秋,一点不帅。那时,爷爷央人上门向外公说亲。外公刚瞥了父亲一眼,就一口回绝了,说凭他这副尊容,顶多配当我女儿的轿夫,做我女儿的男人,哪不笑死娘们,气死爷们?
媒人那时有备而来,一点不着急地对外公说,小伙子长得是不怎么样,品质德性却没得嫌,不喜烟不好酒,结结实实的忠厚本份人。
外公笑得有点鄙视,说不抽烟不嗜酒,还算什么大男人,我要认下这门亲,以后的烟酒钱谁认?
父亲听完,二话没说,掉头夺门而出。
外公摇头对媒人说,还说德性好,激了几句就吃不消,我女儿要真嫁给他,保证不出三天就卷了被席跑回来。
媒人也弄不透父亲哪来的犟脾气,直替父亲说好话。
不久,父亲折回来,一手提着一条烟,一手拎着一瓶酒,大大派派地摆到外公面前,说,这是我孝敬你老的,亲事没谈成不关事,就是不能把人看低了。
媒人惊诧地说,阿甘,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买烟酒?
父亲嗫嚅一会,掻着后脑勺说了实话,我向几个好哥儿借的,不碍事,我多卖几天苦力气,就能赚回来。
外公笑呵呵,说小伙子有骨气,就是太穷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我就是不为自己的烟酒钱着想,也要为自己闺女下半辈子算计呀。
后来,听母亲说,爷爷二度托人提亲,外公还是咬紧一个“穷”字没松口。父亲两次上门说亲,母亲都躲在里屋偷听,她偏偏跟外公对着做,看上了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的优点。在农村,不以烟为伴,不以酒为友的青年人不多。
母亲背着外公,跟上了媒人,央她让父亲上门“三提亲”。父亲第三次提亲,外公终于收下了烟酒,算是答应了婚事。照现在的说法,母亲是为自己的婚姻争到了自由。现在想起来,多半是外公惯着母亲,不想让她失望吧。
父亲生性豪爽、耿直,会几下拳脚,有一身力气,碰到不平的事总要插上一手,在哥儿们的心目中威信忒高。结婚那天,婚礼虽简朴,但烟酒是少不了的。哥儿们当着母亲的面硬要给父亲敬酒,不喝就不饶。父亲连连推辞。哥儿们平生敬重父亲,这种场面却不给他面子,差点按下父亲灌酒。眼看场面难以收拾,母亲挺身而出,顾不得新娘子的羞涩,替父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哥儿们让母亲的豪气震慑住了,全场寂然。
母亲把盏筛酒,倒了满满三杯白酒,对哥儿们说:“阿甘不会喝酒,我替他向各位叔叔敬酒三杯,但事前要讲个条件,今后不准叫阿甘喝酒。”
众人齐声起哄,母亲三杯见底,点滴不剩,面不改色,心不慌。
众人哗然:原来新娘子善饮。有人便问:“嫂子,你自己豪饮,却偏偏嫁给点滴不沾的甘哥,你就不觉得太屈了?”
母亲借着酒精的发酵,幸福地牵起父亲的手,大大方方地说:“我娘家祖祖辈辈都能饮,但我讨厌嗜酒成癖。我爹就是常酗酒,一酗酒就惹事,所以我希望自己嫁个不喝酒的男人。就像阿甘,他不喝酒抽烟,更像男子汉。”
众人无不感叹,都说父亲能娶到母亲这种女人,是前生修来的福。
父亲和母亲婚后的第二个年头,母亲生下大哥,家里多了几声笑声和哭声,平添一份欢乐。可好景不长,大哥四岁那年,父亲不幸患上了风湿病,四处求医问药。病情有了好转却无法根治。风湿病是不死的癌症,是富贵病,穷人病不起。母亲别的愿意省牙缝,日子挨挨挤挤地过,把钱省着填在父亲治病上。为了使父亲的风湿病断根。母亲寻名医,找偏方,什么办法都试过,结果徒劳无益。后来,一个有过风湿病史的热心人告诉母亲一个秘方:喝药根酒。
母亲听后,好一阵沉默,药根酒可以强筋壮骨治风湿病,她早听说过,不算什么秘方,可她有顾虑呀,父亲滴酒不沾,从来不知酒为何味,让他天天喝,不存心叫他难堪?别看母亲平日温柔得连打一下猫狗都心疼,关键时刻却一点不优柔寡断。为了治好父亲的病,下决心让父亲学喝酒。
那一晚,母亲把事情跟父亲摊明了,父亲摇了摇头,说喝酒比喝农药更困难。
母亲说你是一家之长,以前全靠你在田里干活,现在平地得了这种病,田里的活全揽在我身上,你不快点好起来,全家靠谁吃饭,孩子大了,读书指望谁?
父亲沉思默想了许久,喉咙艰涩地叹出一口气,说,没有别的办法吗?
母亲说,多少办法都试过了,就这没试过。
父亲说,让我再想想。
屋漏偏遇连夜雨。当晚,大哥突发高烧,母亲背着大哥跑出去,看了医生回来,大哥却哭闹着,不肯吃药。父亲立马搬出老办法,瞪了眼:“不吃药,灌!”大哥最怕灌药,马上止住哭声,乖乖喝了药。末了,母亲给了他一粒糖果。
吃了药的大哥沉沉睡了,母亲心情却没平静,看着父亲说:“孩子怕吃药,最终还是吃了。你从没喝过酒,不等于酒就很难入口。你不会连孩子的勇气也没有吧?”
父亲轻轻敲打着脑壳,好像一念之差就会给他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怕我会上瘾的。”良久,父亲冒出这句话,显得很微妙。
母亲叹口气:“当初我是看上你不喝酒的,想不到现在倒要劝你喝酒。”
父亲狠下决心:“我喝。不过,要有个条件。”
谈到条件,父亲这个铁打的汉子面红耳赤。
母亲轻声笑了,点了点头。
“我要糖果。”
母亲明白,对父亲而言,酒比药还苦。
第二天,母亲忙着到药铺按配方抓药,回来还提着一坛白酒。母亲浸了一大坛药酒。一个月后,就开始让父亲学喝药酒。
父亲喝第一口酒的狼狈相,母亲至今想起来仍忍俊不禁。那第一口酒把父亲呛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差点把肺都咳出来。他连连漱了好几口水,直到感觉不到酒的味道,还站在那里直打寒颤。
母亲就给父亲上了一回课:“真正的喝酒不是大口大口地灌,要学会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才能咂巴出真正的味道来。慢慢地,酒就入味了,你想戒都难。”
父亲露出一副苦瓜脸:“那味道比农药还呛人,哪有什么心情品?”
“就是要你用品的心情喝。酒的味道不尽在酒,在于你的心情。”母亲呷了一小口,咂巴一下濡湿的嘴唇,回味无穷地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喝药能喝出瘾,酒就不一样。我倒真怕你的病好了,却上了酒瘾。”
母亲的言传身教,循循善诱,给父亲莫大的鼓舞。他努力地把喝酒当成一种兴趣,而不再是一种负担。
光阴似酒,在父亲一口一口的品尝中消化了。几年后,父亲的风湿病神奇般好了。然而,正如母亲所担心的,父亲喝酒真上了瘾,每天不来几口就管不了他的嘴。母亲没少劝他少喝几口,父亲却理直气壮地回敬:“让我少喝,比当初你劝我学喝酒更难。”
母亲悠悠叹了气,谁不知培养好的习性很难,改掉不好的习性更不容易。
因为父亲的性格耿直刚烈,会喝酒后,更甚。他就爱管看不惯的闲事。有时多喝了点,头脑欠清醒,难免酗酒,得罪人。好在父亲从不恃强凌弱,纵然多喝了点,还不至于好坏不分。但好人不可欺,得罪了坏人却往往惹来麻烦。
有一次,父亲从四里外的集市卖完菜回来,进屋时躲躲闪闪,嗅觉灵敏的母亲从父亲身上闻到了酒味,顿时明白几分,父亲准又喝酒惹事了。
母亲拽住了父亲盘问:“你喝酒了?”
父亲横下心认了:“喝了一点。”
“跟人打架了?”
“不是打架,是管了事。”
母亲猛撩起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结实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二话没说,拿出药酒,边给父亲搓搓,揉揉,边埋怨父亲:“你都七老八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听不进话,叫你少喝酒,不惹事,你就不听,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不关喝酒的事,市场出了市霸,强买强卖,不由你不听,不识势的就要挨一顿打,买主卖主敢怒不敢言,太无法无天了。碰上这种事,不喝酒也要管。”
“管管管,天下的不平事能管得了,坏人能打得干净?”母亲说着,上了点火气,手重了些,父亲忍不住叫了起来。母亲这下却狠下心,瞪了父亲一眼,说,“明天,你别再卖菜了,我怕你再惹事,游山虎斗不过坐山虎。”
父亲挺直了身子:“不行,人人都怕,都不敢管事,那不由他胡来了。”
“反正你就别去,让我去,阿彬也没事,他陪我一起去。”
父亲拗不过母亲,啥话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我挑着菜到集市去卖。一路上,母亲叮嘱我,若真碰到市霸,千万不要惹事。到了集市,很快就有买主光顾。由于价钱公道,母亲决定把菜卖给他。刚要上秤,有个强悍的汉子就走过来,说他要了母亲的菜。母亲说这菜已经卖了。那个大汉说我出更高的价。母亲说买卖讲个信用。那大汉嘿嘿一笑,对那个买主说:“她卖你多少钱,我高一倍价钱买了。”
买主连连摇头,一迭声说:“不买了,不买了。”说完,怕抽似的一溜烟跑了。
母亲知道碰上什么角色,挑起担子要走。汉子一把拽住菜担,十分霸气地说:“怎么,我出个好价钱你也不卖?”
碰上这样的货色,不卖也不行。母亲说你开个价。
那汉子却出尔反尔,把价压得离谱。
母亲说你这价钱不公道,不卖。
汉子说,我的话就是公道,这里没一个敢高我的价钱卖你的菜。
果然,汉子在旁,母亲的菜无人问津。
眼看日上三竿,菜卖不出,蔫了就成烂货了。我按捺不住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血气方刚,挺身就挡在母亲和汉子的中间,面无惧色:“你不买算了,成心搅乱,叫人家怎么做买卖?”
母亲怕我惹事,把我拉开。
汉子进了一步,阴阳怪气地说:“唷呵,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崽仔,你是那个黑大个的什么人?有种啊!”
母亲至此才听出苗头,这家伙就是昨天跟父亲打架的那个恶人,便把我往旁推了推,示意我挑担子先走。汉子不肯善罢甘休,拖住担子说:“黑大个真是孬种,闹了点事就成了缩头乌龟,让娘们和小孩来顶事,真是阉了,没种。”
我放下菜担,横眉立眼,颇有父亲的威仪。
“小子,你想打,呵呵,就让我教你几下把式。”汉子说完,伸手要拍我的肩膀。
我跟父亲学过两手,肩一挫,抬手一撩一带,借力打力,把汉子掀了个趔趄,差点收势不住,跌个狗啃地。
母亲吓坏了,操起扁担,挡在我面前,说:“阿彬,你快走,他不敢对妈怎么样。”
汉子老羞成怒,搡开母亲,就要对我下手。这时,猛听到一声粗犷有力的怒吼:“住手!”汉子刚拉开架势就愣住了,母亲的心跳到嗓子眼,我却乐了。父亲像天兵神将般突然出现。
母亲心有余悸说:“阿甘,谁让你来啦?”
父亲说:“我就是不放心你们。我料这家伙认得咱家这副菜担,准会再寻事找碴。一直跟着。他要不乱来,我也不露面。”
汉子说:“黑大个,你有种。”
父亲不屑地抬抬眼:“你跟女人和孩子过不去,才孬种。要打,我陪你。”
汉子说:“我今天高兴,不跟你打。不过,你的菜不卖给我不行。别人没敢要的。”
“不卖!”父亲抓起扁担,挑起担子,“我挑回去送给左邻右舍,讨个人情。”
父亲带着母亲和我,扬长而去。背后,传来汉子的声音:“黑大个,明天,你的菜我要定了,价钱,我亏不了你。”
父亲头也不回,担子横挑着,像大母鸡的强大的翅膀,拥护着我和母亲。那时候我很滑头,佯装绑鞋带,故意落后,回头瞥了汉子一眼。那汉子还呆呆地望着父亲魁伟的身影。我一时弄不透他的心思,怕他以后还盯上父亲,会找父亲的麻烦。没想到那汉子忽然朝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那时,日头已爬得老高了。可是,以我蹲着的姿态看来,我只看到父亲和母亲相拥而行的身影。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的菜还真卖给那个汉子,不因为别的,父亲对事不对人,他给的价钱还公道,不敢低进高出,父亲就卖给他了。我又听父亲说,其实,那个汉子的功夫也不赖,真打起来还是个对手。那一天父亲赢了,多亏喝了几口酒,还有,就是身怀正气,觉得非打赢不可,心里充满了力量,结果就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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