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命途里，谁为我殷殷数日？谁热烈盼我归程？

1,

我会再次站到曾经读大学时的城市中，是接到袁欣的电话。她在电话另一头语气平静淡然的说，夏年，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活命了，你要不要来见我最后一面？

就因为这样，我怀揣一个颗忐忑不安的心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她的面前。完全忘记了那年在心里暗自许下的誓言：这辈子再不会踏上这里的一片尘土，呼吸这里的一口空气，否则一生都遇不到爱情。事实证明，离开了这座城市，我还是孤独的存活寄世，那不过是给自己有勇气离开的一些借口。

我指着眼前穿着白条格子病人服装半躺在床上的袁欣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鼓着腮膀子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的看我说，我是病人呢，可不可以温柔点啊。

我沉默的坐到她身边去，她的脸消瘦苍白如纸，我心里一阵发疼，把她被针扎得满是孔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袁欣知道我为她难过，她笑得比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还明媚的说，文天祥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果我死了，那维护世界和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一巴掌敲在她头上，你是真的就要死了的人吗？她抚着头，做出极度疼痛的夸张表情说，痛啦，请记住我是病人，ok？

李然在这时候推开了门，手里提着保烫瓶。他看见我在，在门口呆滞了片刻，然后莞尔一笑才走了进来。我也笑得轻然地回他。这两年来，他好象老去了许多，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有着干净温厚的笑容的男子了。

我看着李然细心的照料袁欣，心里便放心，就说好过几天再来看望。去给公司请假时，公司正好把这边的一点工作交给我。

李然送我到医院门口，半响说了句声珍重，便匆匆赶了回去。

他眼里的柔情如许，我看得分明，然而那一声云淡风轻的珍重，又觉得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在意。望向他慌乱离开的背影，心里难过，轻轻的闭上双眼，这日光倾城的天空下，我仿佛听见岁月退潮的声音，忧伤汹涌滔天。

2，

刚进大学那会，军训过后，寝室里那些妖精们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来魅惑人间了。其中以严灵为首的花季美少女的强大队伍在校园里迅速诞生，她们穿得像即将上台表演的歌星或是就要去参加世界小姐选美一样招摇过市，每每出门都引来师兄们一致行注目礼的委琐眼神。

我和袁欣远远的走在她们后面，生怕别人知道我们是一个寝室的。而这个时候，严灵就会停下转过身来，撒娇的把脚一蹭地，用稚嫩得比林志玲还嗲的声音说，啊，你们快点啦，都不理你们了。我们一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个箭步跑没了踪影。

严灵的漂亮除了脸貌，更多体现在她懂得招人喜欢的伎俩上。她的炒作效应起了成效，惹来许多追求者，最终她选择了已经大四的李然，校乐队的主唱。　

袁欣对头发完全不显章法的立在脑壳上的李然颇有成见，虽然表面不说，但每次不经意的与李然在校园里遇见都可以感觉出她的冷漠，李然却是嬉皮笑脸的近乎热情过度的和我们打招呼。

3，

为了举办一场比往年要浓重得多的元旦节晚会，艺术团上下所有成员陷入了一场旷世古今的战斗中。我作为一个新人，更是以青春的热血表衷心，凡是苦活脏活都奋勇的抢着做。

终于在经过热血万丈的几日后，我这凡人之驱便累得不行，在趁大家各执己见的口沫横飞为布置舞台相持不下之际，我在偌大的礼堂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安然入睡。等醒来时，看看四周，就剩我一人了，心想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是去吃饭了。看着有点眉目却依然残缺的舞台场景，愧疚的把剩余的还没膨胀的气球拿起来吹。没吹了几个，由于缺氧，感觉有点头昏脑涨。

这时，李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摇头叹气道，人笨了是真的会和猪一样吃草的，夏年同学，你脚边不是有一把氢气枪吗？

我看脚边，果然有一把氢气枪被几张纸盖住了，却死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强争辩解的说，牛才吃草好不？

他像是懒得搭理我一样，默默的在我身边蹲下来把一个个气球充满氢气。我侧头看这个性格张扬的行为艺术男生，除了头发感觉怪异之外，那张映在灯光下年轻的脸清秀明快。

李然突捏爆一个充满氢气的气球，惊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在我镇静过后正要严厉指责他幼稚的行为时，却迎上他靠近过来明亮透彻的眼，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到他脸上的绒毛和他瞳孔里我目瞪口呆的样子。

4，

元旦节的晚会很成功，特别是李然的乐队的压轴表演引爆了全场的最高点，台下像烧沸的开水鼎声翻滚。我看着平时完全不着调的李然在台上拿着电子器件的认真模样，眼睛久久不能移开。

冬天来的时候，整个城市笼罩在阴湿的雨里，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迟迟看不见阳光。

一个人从自习室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寒风蛮横的从脖子灌进身体里来，我把衣领立起来抵御风寒。走到寝室楼下时，眼前的一幕让我迅速的倒退到墙角的一侧。袁欣乖巧的站在李然面前，微笑的伸手接过他递过去的保温瓶，李然把手放在袁欣的头上爱怜的揉了两下。我想起元旦节晚会那天，我偏过头去看坐在身旁的袁欣，她眼睛深沉如水的看向台上的李然。我从未见识过袁欣那样的视线，像灯光照进黑暗一样的义无返顾。

我背靠在墙上，暗笑我这愚蠢的举措，我有什么不能直接面对的，该羞愧的是他们，最终，我还是选择逃开。因为我清楚明白的是，除了愤怒之外，清晰感觉到的那来自心底一阵阵的隐痛，以至于把最无辜的受害者严灵置至脑后。

我独坐在操场的椅子上，抬头望着没有一点星光的天空，想起来那些在高中艰难的日子，唯一的信念就变成了漫长的等待。曾经那么辛苦用热泪盈眶的青春换来的如今，原来比想象中还要酸楚。这长久的等待里，我不过是在等一个前来白首不相离的人，天地洪荒也不屏弃彼此紧握的手，并无意谈几场惨淡不知下落的爱恋。

5，

袁欣和我去自习室的次数一再的减少，我知道因由，却不拆穿她。我深知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在时间面前，秘密从来都是无攻自破，又何必去做那多事之人。

始终纸还是包不住火，当严灵站在袁欣面前质问的时候，袁欣比我想象中镇定。她只是把桌上的书不紧不慢的整理好，并不去理会身旁严灵一副可怜得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模式的样子。等袁欣收拾完毕，对满脸泪光的严灵冷漠的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第三者，我袁欣不是这样的人，更不会要以卑鄙的手段去乞讨爱情。严灵声泪俱下的轻柔语气说，那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啊。袁欣回她一句“我怎么知道”便上床睡觉了，然后严灵就哭了整整一宿，怎样都劝不住。

严灵是本地的，一看便知道是娇生惯养长大，习惯了宠爱万千，由着性子，觉得地球都是自己家的，所以要围着她24小时的转。或许李然是因为受不了她大小姐脾气才分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二日，袁欣和我去自习的路上问我，为什么不问我？我拉过她的手，微笑的看着她说，我相信你。袁欣紧紧的抱着我，手中的书散落在地上，她在我怀抱中轻轻的哭了。我知道她至始至终都只是个孩子，并不像她外表那样看起来坚强。她对人处世冷漠，只是怕伤害而已，但只要她相信一人，便又是那样义无返顾不计后果。

6，

放寒假的时候，袁欣没有回家，她去了学校寒假期间安排的勤工俭学。我知道她是不想回去，她爸妈在她上初中的时候离了婚，然后很快就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她判给了她爸爸，便一直在那样缺失温暖的环境下成长。

袁欣去送我上火车，我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回去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她把另一只手放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微笑着说，不用担心我，这些年我都倔强的活过来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看着她瘦削的脸，心底为她生出苦楚来。

身边是人山人海急忙赶着回家的人，莽撞的擦疼一个个陌生匆忙的肩，因为体会到那种团聚的急切，所以彼此都冰冷的包容着。

袁欣突然问我，圣诞节那天，为什么没答应李然。

她问得恳切，我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便看看手中的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进去检票了，你照顾好自己。说完就匆忙混进人群里，匆忙到忘了给她一个拥抱。

回到家的日子很无趣，老想着回学校去。除夕12点的时候，收到袁欣的短信，我拿手机的手一直颤抖，那时窗外的天空正燃起好看的烟花。她说，夏年，生命经久不息流淌过我的身躯，孤独日复一日的侵蚀着我的肌肤，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腐烂去，那么他们就会看见自己的血肉在另一人身上剥落下来的模糊。

7，

第二年的夏天，是记忆里阳光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李然离开学校那天，我站在一教的二楼看着他拖着行李渐渐地远离他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许也是在一点点的远离了我。他的身旁是袁欣紧紧跟随的步伐。我闭上眼睛，不愿亲眼目睹这场一个人的别离。阳光倾泻而下的落来，这日光倾城的城市之下，我听见风在哀鸣，好似轻诉着谁的伤痕。

后来听袁欣说，李然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在一家酒吧驻唱。

大二时，袁欣要去李然驻唱的酒吧打工，我拦着她，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做事不安全。她调皮的用手指刮我的鼻子，不用担心我啦，不是有李然在么。

我便知道劝不住她了，只要有李然在的地方，水深火热人间地狱，她也毫不犹豫的跳下去。而我的担心不是多余，她最终还是出事了。李然在酒吧和人打架，她替他挡了啤酒瓶，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我赶到医院时，袁欣已缝好了针，头上缠了好几卷纱布，她裂开嘴和我说，没事啦，你看，像不像木乃伊啊？我气不打一处来，看到她还可以调皮，气也就消了一大半，我上前去捏她鼻子，她哇哇大叫。

在无人的走廊尽头，我找到李然在一张“禁止吸烟”的标识下蹲着抽烟。我走到他身边去，他已不再是学校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是糜烂的颓废。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去继续抽烟，并不和我说话。

我静静的看着他，想起曾经那个嬉皮笑脸的他，心里有千转百回的情感。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说，袁欣的人生已经很悲惨了，别让她再继续悲惨下去，不是所有女生都愿意那样义无返顾的跟着你过动荡不安的生活。

他把未燃完的烟在地上狠劲地掐灭，头也不抬的说，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这动荡不安的生活------。他停顿了会，抬起头来冷笑的看着我说，比如说你，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悲惨的命运向前延续。

我沉默的站起来，打算独自离开，却发现步伐沉重，挪动一步都那么的吃力。我不是不愿意，你不知道，就算我世世安稳，但为你，我也同样不怕动荡离乱，只是，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一片温热。

回学校的时候，坐在公车上，窗外是华灯初上的街景。这不夜的城，贪婪的霓灯。我用寂寞的手指试图去捂温寒冷的双肩，那经年承受的清冷，已忘却相拥的缠绵。

8，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回到家乡，家里帮忙找了份安稳的工作，妥妥稳稳的过一生。我听从的去相亲，只是每次都败兴而归。

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那个在心里暗自发的誓灵验了，这辈子注定遇不到爱情。可这世间的事谁又说得清，谁会想到两年后，我还是来了。只是想不到的是，老天又再一次作弄了我。

我再去医院看望袁欣时，见到她的爸妈，在岁月中容饱经风霜的他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相聚，却是守在自己女儿病危的床前。我看着袁欣紧握他们的手，脸上是开怀宽厚的欢喜，再深重的憎恨终究抵不过紧密相连的血脉。

袁欣看到窗外面的我，招手示意我进去。我走进病房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她开心的给我介绍她的爸妈，我微笑与他们打招呼。她爸妈明白事理的退出病房去。

袁欣盯着我看，我不自在的问她，虽然我是美女，你一女的这样看我，多难为情啊。

她用手指在我鼻子上狠狠刮了一下，你就臭美吧。

然后片刻就断失了言语，看着这样的她，难过得说不出话，连安慰的话都那么苍白。

沉默了一会，袁欣突然说，夏年，对不起。这些年来，是我太自私，明知道你喜欢着李然，我还死皮懒脸的缠着他，我知道你是因为我------

我打断她，我想你是误会了，别想太多，你现在就是赶快好起来，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袁欣把脸黑下来，要我认真的听她说，我便不再说话。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那年元旦节，我去礼堂找你吃晚饭，却看见李然亲你，我知道，就是从那个时候，你喜欢上他的，而且一直这么些年。

我看她日渐消瘦的下巴，暗自苦笑说，那又怎样？不是都过去了吗？袁欣，你相信我，他现在只爱你，只要你好起来，他就娶你的。

袁欣轻轻的摇头，我知道我好不起来了，其实李然是和我同命运的人，从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遇见他时，尽管我表现得冷漠，心里却是热乎的。他一开始就只是同情我，只把我当妹妹。他决定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为他挡了那一啤酒瓶。然后那次住院就查出了我的血液有问题，慢慢变成了血癌。我很感激他守侯我到最后，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你。

我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微听那里有些虚弱的脉动声，泪水在那片粗糙的白布上逐渐扩散开来。

袁欣的葬礼，是很简单的形式，把火化好的骨灰装进盒子里，然后洒向汹涌的大海。这是她临终前的遗愿。

海风轻抚在脸上，穿过脑后的发。袁欣化成的粉尘在眼前飞舞，飘落在波涛汹涌的海上面，落在我的肌肤上，那似曾相识的温度让我悄然泪下。

参加完葬礼，我就不告而别。李然并没有像电视剧里男主角演的那样追到机场来，他只是在我登机前，发来了短信，就两个字，珍重。

这是他第二次和我说珍重，可我不再觉得是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发现原来说出这两个字是艰难的，是需要足够大的勇气。说出了，就把曾经的爱与恩慈全部算清，把过往所有的亏欠一笔勾销，干干净净地去等另一场人生。

当飞机在空中平稳的飞行时，我透过窗，看见的蓝天白云，还有那倾城的阳光，这泱泱夏季就要过去，仿佛就要结束。但那苍茫的命途里，谁为我殷殷数日？谁热烈盼我归程？

斗转星移，我所经历的岁月有过多少的遇见和错肩，有多少的欣喜和挫败，有多少的心伤和温存。等也等过，心也凉过，可依然执迷不悟地等你出现，等你再次来伤，等你到夏日终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