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搞粪检前把与冯俊英的婚事给打脱了，家里大人恨我不听话，很生气，虽未将我分开过，但脸色总是不好看的。我自知违背了大人意愿，有不孝的罪过，所以只要一落屋，就老老实实的编箩篼，夹着尾巴做人。但恨归恨，父母总是为儿子操心的，不到半个月，他们又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是青龙莲池人。那时我和邓淑娥在粪检场虽然还没互递纸条，但正恋得依依不舍浓情蜜意的。于是我就向父母说“我已耍女朋友了，就在粪检场，只不过现在还没捅破那层纸。”有天赶毛家渡，我母亲和姐姐就到粪检场借口有事找我，实则是来看人。正好淑娥和我这天在消毒组煮铜纱筷子。姐姐来就问我：“妈要到我家去，你有空去看看牛儿不？他想舅舅得很。”我忙给她们介绍了邓淑娥：“这位是邓医生。”邓淑娥还“伯母”、“大姐”的称呼她们，并给她们聊了几句家常。妈姐回去后就展开了社会调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邓淑娥人长得好看，但不善操持家务，没有冯俊英实在。农村人就是这样，在我眼里美的在他们眼里是丑。见我要坚持与邓淑娥好，就不管我了，叫介绍人把青龙的那个女孩介绍给了弟弟保安。

粪检结束后，我和淑娥约定，每逢赶场在黄龙溪相会。我以前赶场不爱振作打扮，现在赶场穿得周武正王，为的是在淑娥面前保持一个好的形象。由于与她相会自然要耽搁一些时间，我赶场就只负责卖箩篼，其余的事就交给弟弟和父亲了。我把箩篼拿到供销社打了等级，钱一领，就出来与淑娥一起买点水果糖块什么的，过河到大佛祠的回水河边竹林树荫下闲谈玩耍。我给她讲《红楼梦》的故事她特爱听，记得有次当我讲到在桃花树下看《西厢记》时，我学着宝玉的样子指着她说：“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她笑了一下，也学林黛玉的样子马上把脸垮下来说：“瞎说！你在咒我像林黛玉一样早死！”我马上道歉：“对不起，我比喻错了。你要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死去的，或者像宝玉一样也出家当和尚。”“看，又说错话了，该打！”待到中午街上散场了，我们也散场了，各自回家干人世需要干的事，同时期待着下一个赶场的来临。

如此相约了三次以后，第四次我走在她家门外，没见到她的影子，吹了几次口哨，也未听到她的回声，只好一个人走。快到黄龙溪街口的笋瓜地边，才见她与社员们正在地里摘笋瓜。她见我，很难为情地说：“今天队上叫我赶毛家渡卖笋瓜。”我说：“那我卖了箩篼来找你。”她说：“我就在毛家渡等你，你要快点来哈。”偏偏这场供销社不收货了，怎么办？七挑箩篼在市场上卖不知要卖多久。又听说借田还在收，我想只有十多里路，就急忙跑到借田去，那里也没收了，我只好在市上卖。等卖完了回到毛家渡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街上空空无人，只有几个老头在茶馆里。我失约了，只好垂头丧气的回了家。反正还有下一场，下场给她说明情况陪个不是，想来她也能够理解的。

那时是七天赶一场，而且是全县在同一日统一赶场。我日思夜想的盼到赶场，谁知到了她家门外吹了无数声口哨，也没见到邓淑娥，上次的笋瓜地里也没人，心想她是不是早已上街等我去了。供销社又在收箩篼了，就是比原来收得严些，以往评上等中等的现在评中下等。我管他的，只要卖得脱。领了钱后，我就到街上到处找她。黄龙溪那时就一条独街和一个戏台子坝坝的交易市场，我来来回回找了三遍，找了个多钟头没找着。眼看快十一点了，我又往回朝毛家渡走，心想她是不是又在赶毛家渡。路过她家时还很不甘心地又吹了几遍口哨，仍无反应，到毛家渡找到散场，还是没见人。

闷闷不乐度日如年的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见到邓淑娥的身影，我就到东升合作医疗站找赤脚医生罗文学，他和我们搞过粪检。罗文学说这十多天没见到过人，以往一天都要看见她几次，他也不知她的去向。这下我心里空落落的了，连吃饭都在出神，饭菜在嘴里是啥味道全然不知，吃没吃饱也没感觉，脑壳里只剩下淑娥的身影：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是病了还是有事外出了？又过两三场也是泥牛入海，不见消息，我就给她写信，半月写了五封信，也没见一封回信。后来听罗文学说邓淑娥早就到成都经佑她妈的病去了，前不久回来带了一个男友回来，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给邓淑娥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我认为他在开玩笑逗我，并没太放在心上。

谷子都黄了，就在我快要崩溃了的时候，邓淑娥来信了，是成都的邮戳。信中写到：“先玉哥：实在是对不起您了！我母亲病重在成都住院，我卖笋瓜的第二天就到成都来侍候母亲了。同病室一位病友的儿子叫李大伟，是艺术学院的，比您大两岁，也在这儿经佑他母亲。与他相处一个多月，他人好，对我很好也很爱我，对我家尤其是对我母亲治病帮助很大。不瞒您说，我不是为了感恩，而是我确实更看得起他，我们已经明确恋爱关系了。我知道这对您很不公平，很伤您的心，但有了他在我心中，我们如还维持，您我也不会真正幸福的。我真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不要生我的气。我很想认您做我的大哥，您就把我当作您的亲妹妹吧？妹淑娥笔。七一年八月二十一日。”信还没看完，我彻底绝望，肺都气炸了，我的感情真正被人愚弄了！难受的苦不堪言，心灵受到摧毁性的打击，包不住的泪水直往下流，一时气得来只想去死了算了。但我又想，我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回乡知青，新中国的革命接班人，为情而死太愚昧了，既对不起父母家人也对不起党和祖国，比鸿毛还轻。我绝不能为此轻身！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邓淑娥的身影老是在我面前晃悠，她给我的两双垫底我舍不得穿，就放在我枕头边上，她的照片我每天要看无数次，与她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在我面前转换，她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回响·····邓淑娥啊，你教我咋个把你忘得掉啊！朦朦胧胧，她穿件方格衬衣，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笑容满面的向我走来，摇着我的肩膀叫我别生气了，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到清纯的地方去生活，于是我们就飞起来了，手牵手在天空自由翱翔，一边飞一边兴奋地说笑，越过高山大河，俯看眼下万紫千红，阳光普照。忽然狂风一吹，什么都看不见了，邓淑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失去了翅膀的秃鸟，重重地从天上摔下来，不由得大叫一声，醒来发觉自己从床上掉下来了。

我爸我妈早就在催我看人定亲，我迟迟没反应，又见我这些天神情恍惚，寝食不安，就知道我与邓淑娥的事情黄了。这样我家就存在“大麦没黄小麦黄”的现象，就是当哥的婚事都还没作落，当弟弟的反而有主了，这种情况当哥的在社会上压力很大，往往很被人看不起，我的身价一下就跌入了低谷，大约和老光棍的处境差不多。一个二十刚出头的中学生混到这番境地，你说我作何感想？家里为了挽救我，马上和姐姐商量，由姐姐亲自出面给我介绍了一个她们本大队的女娃，名叫苏玉华，比邓淑娥还高，在一米七以上。但样子没邓淑娥漂亮，也没邓淑娥有情趣，反正我看不顺眼。如果不是为了解决“大麦不黄”的问题，说一个来堵人嘴眼的话，我是绝对不赞成的。话说回来，当时邓淑娥对我的打击太大，而她的身影又老是挥之不去，苏玉华就是再漂亮，无奈我心已死，所以她漂不漂亮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的。其实我对她没兴趣她一开始就应该明显看得出来的，如稍有一点自知之明早就自打退堂鼓了。

记得我是正打谷子时与苏玉华定亲的，看了人后就没去过她的家，到八月中秋该去了，我还是犟起没去，国庆节她父亲生日也没去。这段时间我在深刻反省我和邓淑娥恋爱失败的原因。都说毛泽东思想是万能，“战无不胜”，只要“活学活用”就能“立竿见影”。我就“带着问题学”，把《矛盾论》、《实践论》等光辉著作和《简明哲学》翻了好多遍，关键的地方逐字逐句深刻领会，还画了杠杠和圈圈点点，乃至于问号叹号，想从书中找到答案。但书上都是抽象的革命道理，并没有耍朋友谈恋爱的现成例证，不过它既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想用在谈恋爱上也未尝不见效。所以，什么对立统一规律，矛盾的普遍性矛盾的特殊性，辩证法；什么读书是学习，实践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实践第一；什么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物质第一，精神的反作用；量变与质变，否定之否定等等，本身就没闹懂，却还牵强附会地拿来与谈恋爱的实际情况相套。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太天真太幼稚也太可笑了。还不要说，虽然当时幼稚可笑，那书可没白读，对我后来的进步帮助可大啦！此是后话。

通过读书学习，我分析到，我与邓淑娥的恋爱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违反了物质精神原理，我在与她交往的过程中，从未给她表示过哪怕是一分钱的物质性礼物，就连一张照片也没送过，所有的表现都是精神方面的。我过份强调了精神的作用，而严重忽视了物质的极端重要性和必要性。二是在形式和内容的辩证关系上也失之偏颇，抛弃了看人定亲走人户的旧形式，却没创立足以容纳恋爱内容的新形式，粪检结束后我们就仅限于七天一回赶场会合，相距太久形式太单调了，与热恋的人绝不相称。三是遇到了矛盾的特殊性，她母亲在特殊的日子生病，住院遇到了特殊的人。邓淑娥本来爱好文艺，喜欢标致的人，遇到的李大伟恰恰这两方面都很出色，再加上两人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特爱她又给她买自行车，而且对她家特别是对她母亲治病帮助很大。相比之下，我既不知道她母亲生病住院，也没有李大伟的相貌才能，更没有他的经济条件。换成我是邓淑娥，我也要选择李大伟而不选择毛先玉。总之失败的原因就三句话：没有经济基础固其根，没有适当的形式固其表，没有超强的能力固其情。这样的爱情往往是经不起任何考验的，它就像天上的流云，风一吹就散了。

经这样一分析，设身处地站在邓淑娥的立场上着想，虽然情感上恨他，但理智上却多少有些理解原谅她了。为了表现我的气度和胸怀，我多少有些违心地给她回了一封信：“淑娥：看了你的信，我气得差点要死。但死去活来之后，我也觉得你有选择的自由。我爱你，就希望你幸福。我羡慕那个李大伟，但不嫉妒他。你既然选择了他，我祝你们幸福美满。兄妹相称就不必了，就作为朋友吧？万一稍有不如意，我仍在等你！”

正当我在苦心专研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深刻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我姐姐来说苏玉华遭食物中毒，在借田住院已昏迷不醒的了，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她家大人说不管我咋想的，也请去看她一眼。我一听，觉得她也太不幸了，我把她当成牺牲品不说，连老天都跟她过不去。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刻不容缓，马上就去。我慌忙刨了两口饭就出发了，到了医院一看，她已瘦得像一根藤，正输着液体，昏迷得人事不省。她爸妈正眼侵侵的守着她，见我来了，就心痛地给她说：“玉华，玉华，毛先玉看你来了。”她没反应。我喊了她几声：“玉华，玉华，苏玉华，我是毛先玉，我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是我，我是毛先玉。”连喊几声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爸妈见她醒来，高兴的笑泪长流，说：“昨晚上就昏过去了，一直没醒过，还是你来把她喊醒了的。”苏玉华睁开眼睛看见是我，柔弱无力地笑着说：“你来啦，你咋才来嘛，人家好想你啊，人都想来不像人了！”说着眼角里就滚出两线泪水。我说，“是我不对，我再忙也该抽空来看看你的。这下我空了，有时间陪你了，你好好养病，早点出院我好早点接你到我家去耍。”她问我：“真的吗？你不要哄我哈？”我捏着她的手说：“真的，我不骗你，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在这儿看着你输液。你身体虚弱，不要多说话，好好睡下休息吧。”她又笑了一下，然后静静的安睡了。当晚，我真个就眼睁睁地守了她一个通天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