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夜晚不能眠。

梦里，那个贫瘠的地方再次映入我的眼帘。依旧是雨水冲刷过的土墙，房檐上的青瓦，经过岁月的洗礼，似乎显得更加摇摇欲坠了。玉米，大豆，芝麻同心协力围绕着破落的村庄，丝毫不敢松懈，忠实的电线杆陪伴着这里的男女老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直至日升月落，星转斗移。

我的夫君，想必你的容颜已经沾满沧桑，想必你的身形不再挺拔，是否还像青春年少一样，痴心不悔地等待着你爱的女人归来？这声深情的呼唤迟了十七年，这份愧疚搁在我的心房十七个春秋，我亲爱的人，我最挚的你，可曾放下满腹的爱恨恩怨？可曾既往不咎，原谅我的过错？

瞧，村东头大爷的门前，一行行的韭菜，葱，豆荚，格外绿茵茵。他看见我轻盈的舞步，匆忙摘下几个鲜嫩的黄瓜，点头招呼我停下。豁牙的大娘紧跟着用她的西红柿俘虏我了，尽管我浅笑着朝她摆手了，她仍然拽住我的衣角硬塞在手心。我感动地怔在那里，走也不行，拿也不能。还是弯腰的叔伯在一旁善意规劝我赶紧收下，你说面对她们的淳朴，我能忍心拒绝吗？

县玲姐牵着她儿子的手又递给我了，你不悦地说再帮她看管一段时间，等哪天我怀孕，就亲自个的骨肉了。我羞红了脸抿嘴笑。西芳姐来家叫打牌了，你训斥她那么大的年龄，欺负我这个小妹不会玩。博文姐亲眼目睹你细心呵护我，几乎笑得前俯后仰。你憨憨地说我是你要相偎依到老的人啊！

唯恐厨房的柴禾脏了我的衣服，你让我去邻居的房顶看炊烟升起没有。高高的蓝天白云下面，我看见了一副美妙的图画：成荫的丛林下面，牛羊休闲地啃草，猫狗懒散地觅食，老爷爷眯缝着眼在抽旱烟，老奶奶则满脸堆笑在南墙下唠嗑。青壮年低头在田间劳作，孩子们调皮地追逐蝴蝶，嬉闹蜻蜓。

我无法不陶醉。

待你喊我的响声震破村子时，葱花飘香的荷包蛋引起了我的特大食欲。怎么下咽在肚的，我确实忘了，只记得很清楚，我一连吃了八个！你的母亲看着水灵白皙的我盈盈地笑，你的父亲百厌不烦地催你给我夹菜。你故意开玩笑说，我以后可是你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了！我迷惑不解，你解释说我是你的一级动物——熊猫。我“扑哧”一声，笑得快要将碗里的饭喷出来。

柔和的星月袭击笼罩了，你拥紧了坐在空旷场地上的我。

这是一个难得的日子，喜鹊搭桥。你不会吟什么诗，也不会说浪漫的话语，你爱怜心疼地搂着我，拉我入怀，并喃喃自语，但愿我们的动作继续这样保持下去。有你结实的臂弯和宽阔的胸怀，我满足了，也感到世界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风徐徐吹来，夜有点凉意了，你抱起我，缓缓走向红色的暖巢。

烛灯闪烁着，映照着你俊逸明朗的脸。我含情脉脉的眼眸写满了对你的绵绵爱意。这间几平方米的木屋，见证着我们的甜蜜；这间用报纸糊满墙的木屋，有我们的温存，有我们的未来，以及我们的美梦。你给予过我的绝不仅仅是身体的欢悦，而是心灵的醇香、芬芳。以至于我沉浸在这种芬芳，醇香里，且十七年来不能自拔……

你说过，我们的梦永远不会醒。

我也不想醒。所以这个梦我做了十七年。

这会，天已大亮。空中飘起了牛毛细雨，莫非是苍天明了我的心思，特意强挤出几滴泪？我那上高一的女儿梳洗完毕并收拾出发的东西了。她深知即使大雨倾盆，也挡不住我要去你那里的决心。

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顺着记忆走回那个古老荒凉的村子，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背驼腰弯的大爷和头发花白的大娘。亲爱的博文姐，西芳姐，县玲姐，她们都安然无恙吗？我日思夜想的你，我魂牵梦萦的你，还在炕上一睡不起吗？透露一点消息，我所熟悉的路，还是那样蜿蜒曲折吗？昔日的小木屋保留着我们的故事吗？

磨蹭到九点，终于踏上目的地了。

途中，一人高的玉米遮住了视线，大豆和棉花少的可怜，芝麻和花生更是稀疏无几。车呼啸而过了，上过一个大坡，一望无际的黄花菜，向日葵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油菜花吗？不，我不糊涂，分明是金灿灿的黄花菜啊！她们姿态优美地伫立在村头，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厚颜吗，怎么不请自来？

“妈，这里的人以黄花菜为主，你却说有什么豇豆，绿豆？”女儿嘟囔了。

全是黄，没有绿，没有红，没有我想象中的人。梦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啊呀，这不是玲吗？”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女人仔细打量我一番，禁不住惊呼我的名字。

“改霞姨……”我的腿软了几分。

原来她搬进了村东头医生的庭院。热情地泡茶，问候，我被弄的很不好意思。

“你倒落的好，吃穿不愁，自由安逸。他就不如意了，腿是痊愈了，却还在山上下苦，家里呢，双亲去世后，老样子。村里的人家这几年不是盖就是买房，他如今还住在那间屋子。老婆很能干，可也没有办法，底子薄，根穷哪……”好心的改霞姨向我道明了他的全部情况。

我没有追问，只昂起头酸楚地看着愈加阴沉的天，对改霞姨说，雨大了。

“哎呀，我的菜！”她猛然间醒悟过来。

我和我女儿，她和她女儿，一起上得楼梯。房顶上，晾晒着她的命根子。齐动手，帮她挪到蓬下。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非留我吃饭，我委婉谢绝了。我说先去看一下博文姐在不，再转回来。

因为雨的意外光临，博文姐今天没去下地。

她的儿子初三时和我女儿同班，这会见了，额外亲切。博文姐眉开眼笑，她不仅给我杀瓜，还翻找她的吃食。

我劝她别忙活了，坐下来好好聊聊。顺便给她和家人捕捉倩影。

“你买了相机？”从小摄影就是我的梦，这会愿望实现了，博文姐打心眼里替我高兴。

又上得云霄。丛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金黄的绸丝缎。老爷爷和老奶奶更加年迈无力，青壮年多数去了外地打工，小孩子穿着花枝招展的吊带裙。她们骑着时下流行的小跑车，兴高采烈地穿梭在村子中央。

村子的确比以前发达多了，红砖碧瓦，铝窗高楼，偶尔几家门前还有一对石狮子。有线和电脑，冰箱摩托，基本一应俱全。路，也不再是昔日的羊肠小道，连同那座庙宇，被拆后修成了光滑平坦的水泥大道。

我眉宇间还有何愁绪？

他们一家三口真如改霞姨所说，挤在那间几平米的木屋吗？可知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他不想走出，抑或走不出？丢弃吧，离开那间梦灭的败地，重新开始属于你的生活。我知道你割舍不下我的足迹，我知道父母依稀健在，我知道你心头还隐藏着我的气息。

忘却吧，早已结束了，为什么要逼迫自己认命？为什么要把你所有的不幸添加在妻儿身上？这样对她们不公平的，不是答应我好好过日子吗？说话不算数了？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君子，这可怎懦弱、畏缩的如小人？

像若干年前一样，博文姐由远而近喊我的响声犹如他震破我的耳膜。

坐在灶膛前，我抽拉起了风箱。博文姐的老公执意不肯，他说我是客人，怎能让主人歇着？他的儿子也跑来阻拦。我说，不希望是最后一次，那么就让我第一次体验。他们妥协了。我和博文姐说着，笑着，不知不觉锅里的水开了，面也擀好了。

饭，是我最喜欢的旗花面，菜，有西红柿炒洋葱。女儿狼吞虎咽了，我却丝毫没有食欲。是博文姐的厨艺不行吗？是她做的不合我胃口？都不是。她们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口鸡蛋，为了我的到来，博文姐的儿子竟从邻居借了五颗。你说我还有什么心情吃呢？

女儿三下五除二的姿态像极了当年的我，要是有八颗，她保准能报销。我摸了摸她的头，问她味道如何？她小鸡捣米说，在家吃从来没有这么香！我问她人香还是饭香？她头也不抬说反正我不用心做。我说那她留下来吧，我自个回去。她说人家要是认她做女儿，她就乐意呆在这里。

博文姐笑着说目前最主要的是缺媳妇，给她当未来的婆婆还差不多！

“那不行，我的学业第一呢，怎能过早嫁人？”她跳起脚来。我被惹笑了，博文姐的老公也笑了，她们的儿子更是捧腹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再笑，小心你将嘴里的饭喷出来！”女儿猛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哦，又重复这暖人心扉的一幕吗？老天，你是特意安排的还是了却我的心愿？这顿饭我吃的无比惬意温馨，这顿饭我好想再吃上一个十七年，这顿饭是我生命的转折还是我情感的落幕？

多想将这个动作完整保持下去，多想继续到夜幕降临，赏星观月，诉说柔情蜜意。

这里终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此生能来一回，能驻足停留片刻已经不枉了，怎敢有过高的奢望？

村东头的向日葵下，博文姐一家人前来送别了。正要挥手间，路边一个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神韵，他的模样，不是十七年前的他又是谁呢？是他的儿子，真切，不假。

发动车了，不想回头，却万般忍不住。

“你有时间了一定要来……我等你……”气喘吁吁的博文姐一路小跑着，一路追赶着，一路表达着恋恋不舍。

暂别了，我的亲人，我的爱人，如果老天有眼，如若大地有情，我还会回来的。

-全文完-